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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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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签名

    爷爷被押走后,我们都非常担忧爷爷的安危。爷爷是我们的主心骨,是顶梁柱,是肝胆和灵魂,我们不能没有爷爷,爷爷也不能没了我们。我们担心爷爷遭到真琴二秀的无情鞭打,遭到武本秀胜用火红的铬铁烧铸,遭到犬野太郎放狼犬撕咬。在爷爷被那日本保安拖出房间时,我们都涌到了武本秀胜面前嚷着说,如果你们胆敢对爷爷施刑下毒手,我们就跟你们拼命,跟你们一起死在这暗房里,死在这巡逻船上,一起死到地狱去,死到鬼门关去。约一个小时后,真琴二秀和武本秀胜把爷爷押了回来,他们将爷爷一把推进房里,锁上铁门就马上走了。我知到爷爷一定会回来的,因为武本秀胜临走时向我们保证过。

    我们赶快围住爷爷,在爷爷的身上下打量起来,看一看他那里受伤了,那里流血了,那里丢了一块皮,那里掉了一根头发。然而爷爷说,这些日本保没有对他施以酷刑,真琴二秀没有对他鞭打,犬野太郎也没有放狼犬撕咬,只是这帮强盗把他气炸了。看着爷爷那气呼呼的脸,望着他那被气得发抖着的脖子,我们急忙问他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被真琴二秀灌了毒药?或者被犬野太郎注了鼠疫?

    或者遭武本秀胜用我们的命来恫吓他?爷爷一屁股坐在墙边,双手捧着头,满脸痛苦不堪的样子。

    “犬野太郎简直是畜生,真琴二秀简直是土匪,这帮日本保安简直是流氓地痞……”接着爷爷谩骂了起来。

    姑姑哭了起来,她摇着爷爷的肩膀问道:“你到底怎么啦?”

    我抓紧爷爷的手,他的手没有一点暖气。“你是不是被真的被他们放狼狗咬啦?”我想不出别的理由,于是也这样信口雌黄地问他。

    父亲望着爷爷那张困苦的脸。“你是不是被真琴二秀灌了迷魂药啦?”

    母亲瞧着爷爷的那颤抖的嘴唇。“难道日本鬼子在你身上真的注射了细菌?我记得之前侵略我们时,他们就常把鼠疫注到我们这些老百姓身上的。”

    阿福听见母亲提到细菌和鼠疫,立即用手袖蒙着脸,跑到洗去。“哎哟,要是爷爷被他们注射了鼠疫,鼠疫会传染的,我们该如何是好?”

    “我想爷爷一定是受刺激啦。”阿海拉了拉父亲的衣袖说,“你们就不要乱猜乱测了,让爷爷静一静吧。”

    不一会,爷爷仰起了头,他的脸颊上爬着两行鲜明的泪痕。“犬野太郎要我在一纸上签上名盖上手印,我知到那份是要我们承认这钓鱼岛是他们的条约,他们现在当我们是犯人,是侵略者,签名盖手印之后他们要把我们押到他们的监牢去,要我们服苦役,我当然不肯签名盖手印啦,可是,可是……”爷爷说道,说着说着就哽咽了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了。我见到爷爷老泪纵横,我也哭了,我的哭声盖过了窗外的波涛声。

    母亲急了,她于是问道:“可是什么呀?”

    爷爷把脸面埋在膝盖上,泪水渗透了他的裤子。“可是,真琴二秀和犬野太郎趁我不留意,一把将我按在桌子上,把我的手指捉牢按到了那张纸上……”他呜咽着说。

    我们望着爷爷那副悲苦的样子,就都不想再问下去了。我猜测在逼爷爷签名盖手印之前,真琴二秀和犬野太郎一定还用子弹恫吓过,也许还用我们的性命和他的性命来威吓过他。我知到那些日本鬼子为了达到他们的目的,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我爷爷也说过,村上的人也说过,日本鬼子以前在攻占我们南京时,居然把我们好几百万手无寸铁的同胞活埋了,枪杀了,我想如今那些野蛮、灭绝人性的细胞难免不会再在真琴二秀和犬野太郎这两个家伙的身上繁殖下去,难免不会在这帮日本保安的屁股里生长扩大,这些事尽管过去了几十年,但什么样的野猫就会生出什么样的野种,狗吃屎的习惯是永远改不了的。

    我们正在谩骂着,巡逻船突然轰鸣起来,接下来慢腾腾地开动了,像一条大蟒蛇那样开始往前爬动着。窗外一片漆黑,只有风声,浪声,日本人的吵吵闹闹声,喝酒声,差令声,吆喝声,巡逻船的轰鸣着,我们渔船的哭泣声,爷爷的叹气声,姑姑的抽泣声,阿海的怒叫声,父亲拳头打到墙上的怦怦声和阿福抱怨声,母亲对我的抚慰声,还有我们那艘渔船被拖着走的习习声。不久,房子的电灯也熄灭了。于是,我们也在漆黑一团里不安地煎药着,我的心也一片漆黑,完全不清楚日后会发生什么事。可是半个时辰之后,巡逻船突然停止了前进,也停止了轰鸣,接着整条巡逻船好像死去那样沉寂了下来,大海也然沉寂了下来,我的心也好像突然停止了跳动。起先,我们都以为这帮日本人要把我们送到他们的领土去,送到他们的监狱里去,现在巡逻船熄了火,也停止了航行,我想一定是船坏了,或者遇到了突发事件。

    天明了,武本秀胜推门进来,我们从他嘴里得知,巡逻船现在停在钓鱼岛前面,我们的渔船也拖到了那里。武本秀胜说完把一小桶窝窝头放到地下。武本秀胜放下窝窝头时说,本来犬野太郎昨晚已经下令,要把你们送往我们的领土去,押你们到我们的法庭里受审受判刑,但是在半路上,他接到了上峰的命令,要我们暂时在钓鱼岛里待命。武本秀胜接着推了推落到鼻尖上的眼镜,拈起那撮鼻毛又说,上峰命令我们明天在钓鱼岛上建造一座灯塔,你们得在这里帮忙,也当是在这里接受刑罚,用你们的话说,也当是劳动改造。

    我们望着武本秀胜这副无耻的嘴脸,纷纷斥骂他。

    姑姑双手抱在胸前。“你发梦吧!”

    母亲盯着他的脸。“你们不要脸!”

    我啐了一口唾沫到地上。“厚颜无耻!”

    武本秀胜完全不管我们说什么,他扭着脖子说:“犬野太郎说啦,建好灯塔后就直接放你们回去,也不把你们押到法庭去啦。”

    大海把眼睛瞪了起来。“鬼才会相信你们!”

    我又吐了一口痰到地上。“你骗鬼去吧!”

    姑姑望着房门外的真琴二秀。“他们简直就是畜生,是人神共愤的魔鬼!”

    武本秀胜还想伸长脖子说什么,真琴二秀突然冲进房内,对着我们大叫又大喊大嚷。我们虽然听不懂他叫什么,喊什么,嚷什么,但我们从他那副凶神恶煞般的嘴脸上,从他那粗野凶恶的语气中,从他那鼓起来的眼睛里,从他抖动着的大鼻头大黑痣上,看得出也听得出,他正在向我们发布命令和发号施令。真琴二秀朝我们边大叫大喊大嚷时,还把枪栓拉来拉去,把枪口指着我们的脸,指着我们的胸膛,指着我们的心窝,指着我们的脑袋。当我看见这家伙完全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不把我们当作人看,把我们当成是树木石头,当成是圈养在栅栏里的猪鸡鹅鸭时,愤怒得心肺都要爆炸了。我正想大骂这家伙,武本秀胜弯着腰拱着头向我们翻译说:“真琴二秀说,我们那两艘运材料的快艇就快到啦,他叫你们做好准备。两分钟后,每人吃一两个窝窝头后,就通通到船头那里待命去。”

    武本秀胜刚说罢,就有七八个保安陆续冲了进来,像赶鸭子一样,把我们赶出了房子,赶到了巡逻船的船头上,赶在那门火炮前面湿淋淋的甲板上。这时,我们终于见到了我们的渔船。我们的渔船被牢牢地拴在巡逻船的侧边,停靠在我的眼前,我完全可以一跳而过,跳到船顶上。但是,那伙日本保安把我们团团围着,也用枪口对着我们,叫我不敢乱动,也动弹不得,爷爷也不会让我乱动。这时,我们的渔船随着海水的一起一伏在浮动着,随着海浪的冲击在怒吼着,随着一阵乌烟瘴气的浊雾在哭泣着。有时,我们的渔船在一股浊浪的冲击下,好像一头脱掉缰绳的野牛那样要往大海奔去,但是,刚一离开,那根棍棒粗的铁链就把它拉了回来。又有时,我们渔船似乎发怒了,它挣断不了铁链跑不出去,就一头撞到那巡逻船上,好像要把巡逻船撞翻那样,但立即就被巡逻船顶了回去。在这一撞一顶之中,那条黑漆漆冷叟叟的铁链在不断地扭转着,扭曲着,也在咆哮大叫着,好像犬野太郎和真琴二秀在趾高气扬地咆哮大叫着。

    渔船上的渔网早就被日本保安拉上来了,也被这帮日本保用枪尖挑破了。渔网胡乱掉在甲板上,像一堆稻草那样,也像一堆乱石那样。我当时发现,渔网有的碎成了布片,有的断成了绳索,有的被割出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破洞。我望着这张残破得不成样子的渔网,眼泪止不住地涌出眼眶。姑姑和母亲也在抹着泪水。

    我们正在伤心地瞧着这张渔网,我的老花猫突然从船舱里窜出来,跑到那堆放渔网里去,一头钻进网堆里,把一条已死去多时的飞花鱼叼出来,接着蹲在网堆上咬吃着。老花猫先是把飞花鱼的脖子咬断,接着把鱼头咬烂,再把鱼的身子撕成一片片。说实话,要是在往时,如果我见到这家伙这样对飞花鱼生吞活剥,狼吞虎咽,我一定会用大棍棒把它赶跑,甚至赶落大海去。可是,这时候的我对待它只是同情,是怜悯,是怜惜之情。我想它一定是饿得没有办法才会这样的。想不到它跟像我们一样,也在活活受罪。

    老花猫吃着飞花鱼的样子,顿时令我想起渔船上我们昨天捕上来的活鱼。此时,虽然天色已经大亮,太阳又从天边升了起来,还有海水泛起的波光映照到船舱里,但我那时还是感觉到船舱里又昏暗又阴沉,好像阴雨天那样。暗影里,三只大水箱仍然船舱里一字排开,但听不到有活鱼的半点跳跃声,更听不到它们的汲水声。我想活鱼许是遭日本保安掳走了,或者已经全部死掉了。

    那三只大箩筐被踢翻在水箱旁边,箩筐里也没有一条鱼,一条死鱼也没有。我们的风帆全部被日本人扯了下去,母亲的斗笠挂在最大那根桅杆上,肚子倒翻了过来,就像那条花猫咬着的飞花鱼的肚子翻过来。风帆正静静地卷在桅杆上。我于是又把眼光投到驾驶楼上。

    驾驶楼里死一般的沉寂,船舵跟我们一样既无奈又生气靠在窗台上。不一会,当我又往桅杆上那面飘荡着的五星红旗眺望时,有两艘快艇突然从海面上破浪而来,发出着呼呼的叫声。这两艘快艇都插着一面日本旗,日本旗上都画有一颗猩红的太阳。快艇靠近巡逻船后,我发现一艘快艇上坐着六个披着青衫、戴着青帽的日本人,另一艘快艇里堆满了铁杆铁线,还有发电机和电焊机,估计全是建灯塔的工具和材料。我于是紧绷了神经,我们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我正在看着这些刚到来的日本人时,老花猫忽然跑掉了,叼着一块鱼肉跑到船舱里去了,也许它也是被那两艘快艇上的日本人吓坏了。

    日本人接着陆续爬到巡逻船上,也陆续地站在我们身边。他们用看一群猪鸡鹅鸭那样的目光瞧着我们,露出着各种不可理喻的奇特表情,也做出着各种不可理喻的奇特动作。他们在瞧着我们时,有的脸皮涨成了绛紫色,有的像死掉的蜗牛的灰黑色。他们有的在瞪大着眼睛,好像惊恐的野猫。有的在张开大嘴,好像在打哈欠的哈巴狗。有的在闪动着眼睛,好像在准备捕杀羔羊的猎豹。

    他们走到我们面前时,有的拍拍我们的胳臂,好像在拍打一块石头。有的摸摸我们的衣服,好像在摸着一块珍珠。有的指指我们的脖子,好像在指着一只老花猫。他们有的在嬉笑着,有的在哼哧着,有的在咳嗽着,有的在吐着唾沫,有的在边嬉笑一边咳嗽,有的在边咳嗽边吐着唾沫。这伙日本人有的身子弯得像虾公,瘦得也像虾公,有的挺直得像桅杆,也高得像桅杆,有的黑得像沙锅底,有的白得像鲟鱼肚。

    不一会,犬野太郎哧呼哧呼地从船舱里跑出来,从火炮后面跑过来,他赤着脚板,脚趾头像一排蛆虫在爬动着。他身上披着一件画着日本妓女的睡袍,眼皮坠着,嘴巴张着,眼睛笑着,雀斑脸亮着,好像遇到日本天皇那样,又好像还在搂着日本妓女没有睡醒那样。他一到来就抓住那个弯腰砣背像龙虾一般的男人,跟着又去抓那个高得像桅杆的男人,接着又把那个脸孔黑得像锅底的男子,继而又把那个白得像鱼肚一般的男子的大手握在手上。犬野太郎抓完了这几个男子的大手后,那个弯腰砣背像龙虾一般的男人从背后的大布包里拿出了一只富士牌照相机,对准了我们的脸,对准了我们的眼睛,对准了我们的光脚丫,通通照过一轮,接着又对着用枪指着我们的七八个保安照过一轮,把犬野太郎、真琴二秀和武本秀胜从头到脚照过一轮,又把我们和他们一起照过一轮,照完之后又去照我们的渔船,去照我们的船舱,照我们的驾驶楼,照我们的厨房,照我们的水箱,照水箱里的死鱼,回来时,还把母亲的斗笠照了一轮,也把天上的太阳照了一轮。

    摄影师照完相后,犬野太郎把雀斑脸凑到爷爷的面前,指了指那艘空荡荡的的快艇,接着又指了指我们,意思是叫我们都到那艘快艇上去。接着又指了指钓鱼岛,再指指另一艘快艇里的发电机和铁杆铁线,意思是我们要到钓鱼岛上帮他们干活去,帮忙他们建造灯塔。爷爷没有理睬他,他把脸转到另一边,望到了海平面上,望着我们的渔船,望着我们的渔船上那面五星红旗。犬野太郎接着又走到阿海面前,把雀斑脸凑到阿海面前继续了刚才的动作,意思是叫阿海带头到快艇下去。阿海也没有理睬他,他也把脸拧到另一边,他望着海平面,也望着我们的渔船,也望着我们的渔船上的五星红旗。此时,犬野太郎的雀斑脸骤然变成了乌云,变成了狂风暴雨,他快步走到了姑姑的面前。当他一站在姑姑的面前时,奇怪的是,他的雀斑脸突然又亮了起来,变成了一盏电灯泡,变成了一颗鲜花。他伸出往姑姑的脸上撩去。姑姑转过脸,他的手又落在姑姑的脖子上。姑姑露出了怒容,猛然把他的手拨掉,跑到了阿海的身边。犬野太郎跑了过来,阿海挡在他前面。

    我正怒火满天地瞪着犬野太郎,这家伙毛茸茸的大手突然又伸到我的脖子去,抓紧我的衣领,将我一下子提了起来,像真琴二秀上次把我提起来那样也把我举到了他的头顶上,然后往船边走去。

    我刹那间又被悬在半空中,脖子被衣服勒得很痛,咽喉也好像断掉了。于是我的双脚又像踢真琴二秀那样猛烈的蹬踢着,我不停地踢这家伙的额头,踢这家伙的鼻子,踢这家伙的麻雀斑。当时,姑姑和母亲也惊叫着冲了过来,但真琴二秀和武本秀胜把她们拦住了,抱住了她们。与此同时,父亲和爷爷也冲了过来,几个保安又把他们挡住了,用枪口抵住了他们的脑袋。那时,我发现阿海曾经推倒了一个保安冲到了犬野太郎面前,真琴二秀却如虎似狼一般扑了过来,枪杆打到他的脖子上,把他打晕了。阿福惶刚蹲在炮台旁边,惊恐得像一匹地老鼠那样哆嗦着。

    犬野太郎接着把我提到了船边,我当时想我这回一定会被这家伙抛到海里,也摔死在海里,于是不断地呼叫着母亲救我,喊着父亲快点过来。这时,也许你会以为我那时一定害怕了,一定对这伙日本人的屈就了。老实说,我那时的确那样,我确实怕得要命,怕得肝胆断裂。我害怕被鲨鱼吃掉,害怕被鲸鱼撕成碎片,害怕被海豹吞到肚里。我害怕从此之后见不到母亲,见不到爷爷,见不到姑姑和阿海,见不到阿福和我们的渔船,见不到这钓鱼岛,见不到村上的朋友,见不到我那只老花猫……(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