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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命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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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人物的喜怒哀乐总不及大人物一个平常的照面来得动人心弦。

    贺彦老头清楚这个世界的规则,人生来自由,而从来不平等。

    你可以去任何地方,见识任何你喜欢的或不喜欢的风景,用任何姿态存活,然后以任何方式死去。

    然而有一天,你突然发现,你以为自己可以去任何地方,但是基于现实的束缚,比如:没有钱、没空闲、没勇气,甚至没兴趣去任何地方,最终原地不动,在狭小的空间里兜兜转转,度过一生。

    人生来就是自由的。

    贺彦老头年轻时对此满怀憧憬,直到五十岁,他从一个失眠的早晨起床,混沌的脑子忽然迸发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人生来自由,却从不平等。

    你所期待的自由,是赋予那些比你聪明、比你勇敢、比你坚韧、比你幸运、比你强大的能人的。

    一个残忍的现实是——平庸之辈,不配自由。

    风时起时停。

    风之国大沙漠,漫漫黄沙,无远弗届。

    中午,烈日当空,热浪滚滚,广阔的天地沸腾起来。

    在可怖的高温笼罩下,隐约可见一个庞大的车队缓缓行驶在起伏的沙丘上。

    那是拥有近千只骆驼、拉着至少六百吨货物的沙漠商队。

    相比这庞大的骆驼群和运货量,商队里的人员倒是不多,不过七十几个人。

    商队的领头人是个五十岁左右的汉子,由于风吹雨淋长年奔忙,此人皮肤枯黄发皱,看起来已经是个老头的样子了。

    贺彦老头骑着骆驼走在队伍前面,提着牛皮水袋,咕噜噜地灌了一口酒下肚。

    他一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拿着酒袋的手则举起来,用手臂轻轻抹了抹嘴,顺带习惯性地擦了擦自己红彤彤的酒糟鼻子。

    接着,他也不回头,瓮声瓮气地说:“你明白了吗?”

    老头儿嘶哑低沉的话音刚落,便有一道稚嫩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哦。”一个六七岁大的男孩冷淡地回了一声。

    同其他商队成员一样,男孩坐在一头骆驼的驼峰之间,身上披着一件纯白色的防风长袍,头裹着沙漠旅人常用的包头巾,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热得满头大汗,一脸疲倦。

    “嘿嘿,终究是年轻人,哦不,终究是个小孩子,第一次在沙漠上赶路很辛苦吧。”贺彦老头用仅剩的恶趣味做了个巨丑无比的鬼脸,逗了逗身边这位沉默寡言的小男孩。

    “嗯。”

    男孩言简意赅地回了一个字。

    面对生命禁地,这一望无际的大沙漠,男孩没有像其他同龄小孩那样大哭大闹,也没有无论多难受都死撑着不说的幼稚想法,他只是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体会,并用生无可恋的表情生动形象地表达了自己懒得和贺彦老头谈话的冷漠情绪。

    贺彦老头忍不住伸手擦了擦自己的酒糟鼻,有些尴尬地说:“我刚刚跟你讲了那么多道理,你不会都没听到吧。”

    男孩依然板着稚嫩的小脸,漠然说:“听到了。”

    “那你怎么这副表情?给点反应嘛小朋友,这可是老头子苟活了半生才悟出来的道理啊!”贺彦老头自我陶醉似的感叹着。

    男孩抬头望着那震撼人心的煌煌大日,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随后才说:“你的道理很好,可是我不想听。”

    “哈?你……你这小家伙真是……”贺彦老头叹了口气,“太……冷静了,你才那么六岁吧,和我家小惠米娜一样的年纪,怎么就像个老大人一样无趣了呢?”

    “有趣很重要吗?”男孩转头问。

    贺彦老头一时语塞,许久后才说:“有趣,当然很重要啊,不然人活着岂不是和行尸走肉没两样?”

    “那么,杀人,有趣吗?”男孩看着贺彦老头。

    老头子嘴角猛的抽搐,吞吐其词地说:“那,那就,嗯,没什么意思,哎呀,小小年纪,怎么说的话杀气腾腾的,我们又不是忍者,普通平民而已,想这些干什么。”

    “忍者就可以杀人吗?”男孩又问。

    老头子提起酒袋喝了一口酒,话锋一转:“再过一会儿就到楼兰了,小家伙,再忍忍吧,那里有的是地方让我们休息。”

    “你话题转移得真生硬。”男孩撇了撇嘴。

    “就你懂的多,哎,真不如惠米娜好玩,说起来,女孩就是比男孩好啊……”贺彦老头说,“前面说了那么多,无非是想让你明白,自由是件奢侈品,千金难求,普通人没必要为了它去做一些傻事,比如离家出走什么的。”

    “我没有离家出走!”男孩突然冲着贺彦老头大喊。

    贺彦老头被吓了一跳,还没回过神来,就听男孩颤抖着说:“我那是……死里逃生。”

    老头子心里一紧,想了想说:“小家伙,我把你救回来也有大半个月了吧,你还没说过自己的事情呢,话说,能把你的事情说来听听吗?”

    男孩猛然恢复了冷静。

    经过长久的沉默以后,一道冰冷的声音蓦然响起。

    “老头,你相信这个世界有好人存在吗。”

    “当然,为什么不呢?嘿,我就是一个好人嘛。”

    “但是好人总是不得善终的。”男孩插了一句。

    荒芜的沙漠里,一个六岁的男孩展开了一个残忍的冷笑。

    “我爸爸是个好人,为了给族里护送物资,他尽忠职守,寸步不离,结果被一伙强盗掳走了,但是族里非但没有去救他,反而还骂他是无能之人,连一点货物都守护不了,如果是这样也就罢了,更加可笑的是,族里那些混蛋,居然花钱赎回了那些物资,偏偏没有管我爸爸的生死,直接将他舍弃了……”

    “呵,我妈妈也是个好人,她是族里专门教人读书识字的老师,为人善良,善良得连我这个儿子都看不下去,有时候,她甚至会用家里的钱去给别家的穷孩子买书读,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好人,在我爸爸死后,族里面的老人,那些老不死!竟然私自替我妈妈找了一家人,不由分说地将我妈妈改嫁给了族长的儿子,呵呵,族长的儿子,那个每年都会莫名奇妙死一个老婆的丑八怪,我曾经亲眼看到,啊,我亲眼看到,那个丑八怪将他那些一年一度死去的妻子埋进土里之前,那些女人遍体鳞伤、惨不忍睹的模样,我妈妈当然也看见过——在她改嫁那天,她用剪刀,就是平时给我和爸爸补衣服的剪刀,一把捅进了自己的胸口,啊,我想,那应该就是心脏的位置吧……”

    男孩拉着缰绳,怒目圆睁,眼睛里满是仇恨的血丝。

    “老头,我不想听你讲什么自由,什么平等,这些狗屁道理对我来说一文不值,我只相信两个成语,这两个成语是我妈妈死前教我的——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男孩咬紧了牙关,浑身战栗着,头上顶着的包头巾随着他身体的抖动而微微倾斜,露出了一抹伤人的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