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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隔不过咫尺,文笙能清楚看到钟天政身上的伤。
她没有回答钟天政的话,而是问道:“若我不来,你打算怎么办?”
钟天政目光有些茫然:“怎么办?我也不知道。”
林庭轩还会来接应自己么,也许会,也许不会,就算他能冲破重重险阻,找到这山谷,只在谷口处一望,见里边没有人,自然也就掉头离去了,绝不能像文笙这样,一眼就看破了他摆下的阵法。
是以钟天政顿了一顿,又道:“就这样子吧,总好过死在外边,尸体被火烧,被人践踏,那实在是太难看了。”
说了这话,他见文笙只是蹲在一旁,默默望着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忍不住问道:“你呢,你又打算怎么办?”
文笙道:“我还没有想好,大概会把你交出去吧。”
她放下琴,又将手中火把插到一旁石堆里,在他身旁坐下来,道:“我大约需要好好想一想。”
钟天政“嗤”地一声笑,停了停,道:“你慢慢想吧,能不能先帮我把这支箭取下来,这箭钉在肩胛骨上,我没办法处理,疼得实在厉害。”
文笙答应得甚是痛快:“好。”
钟天政本来就因为那支箭没敢平躺,此时侧了侧身,露出箭尾对着文笙。
文笙取出匕来,将钟天政的衣裳划开,露出整个脊背。
钟天政的肤色很白,身上也没有什么陈年的伤疤,所以这一次的伤显着格外惊心动魄。这一年多以来,严重的内伤已经摧毁了他原本健康的体魄,穿上衣服还好,此时露着脊背,只见瘦骨嶙峋,看上去颇有些可怜。
文笙就想起当初她帮着十三取箭的情形来。
同样是肩胛处中箭,十三当时是在左边中了两箭,左边临近心脏。其实很是凶险,那时候一样缺医少药,什么都得将就,不过当时光听着十三大呼小叫去了。她帮着一支支取了出来,也没觉着担忧。
同钟天政这副模样一比,十三实在是皮糙肉厚太多。
文笙取出金创药来预备着,将匕放在火上反复炙烤,道:“这箭太深了。取的时候会很疼,你忍着些。”
钟天政有所准备:“长痛不如短痛,你只管取就是。”
文笙握着匕回来,将匕的尖对准了高高肿起的皮肉。
钟天政突道:“等等。8小 说”他指了旁边一株花草“帮帮忙,那球根的白汁好像有麻痹的效果,你在匕上抹一些吧。”
文笙不知道他怎么会知晓这个,问道:“你确定?不怕有毒?”
钟天政苦笑:“不怕。”
文笙嘴角翘了翘,嘲道:“细皮嫩肉。”依言取了些白汁,滴在他伤处。而后将弩箭旁的皮肉小心割开,顿时血如泉涌。
钟天政将头埋在臂弯里,肩膀颤了颤,闷哼了一声。
文笙道:“前年冬天十三护送我去南崇,过飞云江的时候险些被南崇军射成刺猬,我也是这么帮他取的箭,他吭都未吭,两个人在一起,总要有一个坚强些,我那时候病着。他再倒下了,非得一起死在半路上不可。”
钟天政身体顿时有些僵,隔了半晌才闷声道:“反正你看他什么都好,他怎么样都是对的。”
文笙道:“其实我想说的是。我和十三当时会落到那副田地,都是拜你所赐。”
钟天政听她翻旧账,表现得竟然十分平静。
“若是旁人这般说,我只会回他,成王败寇,凡是妨碍我的。我只能尽力除去,这没什么好理论的,技不如人怨得谁来。但说这话的既是你顾文笙,好吧,我对不住你,如此可满意了?”
文笙将弩箭取了出来“当”的一声丢在他面前,接着道:“你还言而无信,趁我出事,带兵攻打离水。”
钟天政疼得浑身抽搐,连后颈上都是冷汗,咬牙道:“我那时候以为你死了。”
若非是心里虚,也不会一听到伐木便狼狈撤走,连骨笛声和琴声都未及辨别。
文笙敷上金创药,帮他包扎好,方擦了擦手上的血渍,在一旁坐下来,道:“阿政,你若只是对不住我,那并不是什么大事,冲着以往的交情,再大的过节都能解开。像云鹭、厉俊驰他们,只要人还活着,总有办法能化解仇恨,可已经死了的人呢,如何给他们交待?”
钟天政等这阵剧痛过去,后背变得麻木,方觉缓过劲儿来,稍稍挪动了一下,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
“你来之前,我躺在这里想了很多,想我钟天政落到今时今日,大约真是命数使然。不然不会这么巧,此次出海之后,处处透着不顺,沙昂、林少英,还有谭家众人,所有的仇家一齐冒了出来,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冲上来咬一口。呵呵。”钟天政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
文笙歪着头望了他一眼,无情予以拆穿:“这只是你一小部分仇人吧,哪称得上所有,你杀过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因你而死,只不过他们是普通百姓,没有能力找上你报仇罢了。”
钟天政目露漠然:“这个话题我们永远都说不到一起去。好了,你也想了这么久,可决定了?要把我交给谭二先生么?”
此时黑夜过去,东方已经泛白,整座山谷沐浴在晨曦中,焦土血污不再狰狞可怖,反到透着一股大战后的安静和祥和。
众人之前亲眼见着文笙消失在乱石之中,都反应过来此地竟被摆下了阵法,不用问,消失不见的钟天政必是躲在阵中。
文笙和钟天政在奇门遁甲大阵里能清楚望见谭家众人强抑愤怒,簇拥着谭二先生。他们不能入阵,却可以在外头等。
文笙不答反问:“你觉着如何?”
钟天政苦笑:“我能反对?算了,我杀了这么多人,唯一不想杀的就是师兄。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也是他。你将我交给他父亲处置,真是再合适也没有了。我还记得那回师兄在孤云坊请你我吃饭,说要三个人一起打造一个太平盛世,我当时心中暗笑他天真。一晃物是人非,我来为他抵命。剩你一个,去为李承运守天下去吧。”
文笙默然良久,方道:“谭兄这个愿望,我会尽全力做到。”
话说到这里。两人不约而同陷入了沉默,他们都清楚知道,这就是最后相处的时间了,从邺州寒兰会相识,数年来点点滴滴在两人心头一一闪过。禁不住百感交集。
钟天政以手肘支撑着勉强挪动了一下上半身,堪堪坐起来,请求道:“你能不能别急着出去,再陪我多呆一会儿。”
文笙望着他,暗自叹息一声,没有说话。
这就是答应了。
钟天政笑了笑,伸出手去,握住了文笙的手。
文笙的手从来都是很凉的,可此时钟天政的手却比她更凉上几分。
钟天政斜靠在那里,望着天上飘着的几朵白云。喃喃低语:“我身上流的有一半东焱的血,从小我就知道,不能叫别人知道真正的阿政是个什么样子,梁人瞧不起我,可东焱那边又骂我是杂种。”
文笙默不作声地想,其实这两年我自己都淡忘了,我只是一缕幽魂,不知怎么的来到了这方天地。一个人从小生活的环境会给他带来多大影响,只需看看旁边的钟天政就知道了。
事到如今,她没有权力作主放过他。能做的大约只有劝劝谭二先生,人既然已经抓到,不要折辱,给他个痛快吧。
钟天政无需她回应。人缩成一团,看上去特别得脆弱。
“小的时候,每回我受了沙昂他们欺负,娘都要我忍着,我若哪次还了手,她都要担惊受怕好几天。段正卿就告诉我,在大梁有句俗语,忍字头上一把刀,当面忍了,背后却可以捅刀子。”
他笑了笑,弯弯的眼睛里面都是怀念。
“我十岁那年,我娘投井死了。我的大舅要将她送给附近部落的领,她是个大活人,又不是牲畜,却被人当作礼物送来送去的,又过了一年,我找了个机会,趁他的宝贝儿子在外头喝多了酒闹事,亲手将我那表哥一箭射死。那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杀人,事后我大舅带着人马,屠光了那个小部落。你看,我从那么小就会嫁祸于人了。”
文笙向钟天政望去,见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神情竟是十分平静,心头觉着异样,问道:“你大舅?晏山?”
钟天政兴致不错,纠正她道:“我有三个舅舅,晏山是我二舅。我到大梁不久,他们自己内讧,二舅三舅联手杀了大舅,又扫平了周围几个部落,这才有底气整合东焱大大小小的势力。”
文笙明白了,若说这里头钟天政没有捣鬼,她才不信。
钟天政轻吁了口气:“其实当初我最开始认识师兄的时候,很妒嫉他会投胎,有那样的出身。”
现在再说这些,颇有往事不堪回的感觉。
钟天政自嘲地笑笑,振作了一下精神,柔声同文笙道:“你看,到最后了,你我相识一场,你能为我弹上一曲么?”
“想听什么?”文笙拿起了琴。
“只要是你弹的,随便什么都好。不然就来当初丝桐殿比试时,你胜过我的那一吧,这个时候了,我不想听那些悲悲切切的曲子。”
当初丝桐殿上,文笙抽到了“喜”对决钟天政的“悲”
“好吧,那就来逍遥游。”文笙起手拨动琴弦。
此生已然如此,若有来世,定要托生在好人家,别在有如此多的烦恼,一生逍遥自在。
一曲谈罢,钟天政笑着摇了摇头:“技艺是娴熟了不少,可不知为何,听着却不像当初那么令人心动。”
那是自然,文笙此时心头沉重之极,想弹出意境来也需有那个心情。
“算了,你弹这一曲试试。”钟天政摸索着将手够到琴弦,他琴技生疏,断断续续弹了一支曲子,而后深深望了文笙一眼。
文笙听一遍就记住了旋律,两次就弹得熟了,听上去不知比钟天政所弹动听多少倍。
钟天政期待地望着她,问道:“如何?”
文笙脑袋里陡然闪过一念,神色中不由就带了出来。
钟天政见她反应过来,淡淡笑道:“给你吧,我懒得再同你争了。”
这是最后一希声谱,原本他咬死了怎么都不肯透露的那一曲。
这支曲子节奏很慢,曲调平缓,即使是在文笙手里弹出来,也有些平平无奇,甚至令人听着昏昏欲睡。
但与探花又截然不同。
文笙不解其意,凝眸望向一旁的钟天政。
钟天政开始还等着她大显身手,道:“你对着我弹,我来试试是个什么感觉。”待现这曲并不那么容易领悟,不免有些失望:“算了,你以后慢慢琢磨吧,我给你个忠告,永远不要叫人知道你学会了这曲子。”
文笙见他露出曲终人散的意思,拿开了琴,便要放在一边。
她一扭身的工夫,就听钟天政道:“我本来以为,你能明白我的心意,那我有些话就不必说出来了。我累了,帮我跟师兄的父亲说声抱歉,还有谢谢你能来陪我。”
文笙听着话风不对,转头去看,就见钟天政两手握着方才取出来的那支弩箭,向着心口猛地扎了下去。
血如泉流,沿着那支弩箭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文笙一时呆住,伸手去扶他,道:“阿政”
钟天政向前栽倒,正倒入她怀中。
文笙听到他弥留之际的低语在耳畔响起:“不成功,就去死。文笙好想你抱抱我。”
怀中的身体越来越冷,文笙闭上了眼,抬起双臂抱紧了他。
这天直到近午时分,文笙才从石阵中走出来。
谭家众人见她独自一人出来,忍不住围上去纷纷询问,问的都是“钟天政何在”连谭二先生也不由自主地跟着问了一句。
文笙道:“走吧。他不会再出现了。”
不管明白的,还是犹自一头雾水的,听文笙如此说都不敢再问。
临出山谷时,文笙扭头回望,唯见太阳底下几块石头胡乱堆砌着。
就这样吧,留他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