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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相话一出口, 阿秀果然大惊, 脱口说道:“竟是他!”忽地自知失言,心头警惕之时,又听唐相说道:“你……好大的胆子。”
阿秀听闻幼春在彼处, 总归是无性命之忧了,心头稍安, 此刻一时失言。见唐相一双冷然眼睛望着自己,急忙一拂衣袖跪倒在地, 口称:“请父亲恕罪!”
唐相淡淡扫他一眼, 说道:“你也知道这是大罪么?既然如此,为何你还要执意地藏匿六王爷?知情不报,役使皇族, 你可知都是死罪?”
阿秀皱眉低头, 说道:“到底瞒不过父亲眼睛,只不过, 起初这也并非儿子所愿, 乃是他心灰意冷,不愿再为王,故而投奔我的手下……。”
唐相摇头,静思片刻,才叹道:“心灰意冷……唉, 当初六王爷同九王爷最是相好的……”
阿秀不语。唐相说道:“当年宫中接连事变,虽然中宫多有借口搪塞,但外人哪个不知, 九王爷之死大有蹊跷,六王爷虽然怒火攻心,到底没法子……后来宫内失火,桃妃同幼小的祥嘉公主双双葬身火海,隔日,连六王爷也不知所踪,京内已经有人暗暗猜测是皇后暗自下手……便是在那日不久,你也随之离京。”
阿秀说道:“难道父亲是从那时起就已经知道?”
唐相说道:“你也不必太高估了我,我是近日才知道的。”
阿秀垂头不语。唐相说道:“你聪明,圣上却也不是傻子,皇家的耳目遍布天下,虽然六王爷隐姓埋名,抛弃昔日之尊,甚至屈居你之下,宛如一介凡人……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些事情是纸包不住火,迟早便要泄露出来。幸而,此事我先得知,也是我主动向圣上禀明的。”
阿秀一惊,问道:“原来他泄露行迹,被召回京,是父亲的意思?”
唐相说道:“若非是我,圣上也会知晓。且我心中忧虑者是,或许圣上早便知道,只是按兵不动,看我们的表现而已。”
阿秀绝非笨人,细细一想,便有些明了。当下说道:“父亲的意思,是圣上疑心我么?”
唐相说道:“不错。你人在东南,正所谓‘山高皇帝远’,且你在彼处建功立业,又有名望,什么‘出海龙’之号,东南虽远,口口相传,却也到了京内,你虽然是一员强将,但未免有些功高震主的嫌疑,更何况‘出海龙’,正是犯了皇家忌讳,好歹我们唐家时代居京内,因此圣上才不会就认为你想拥兵自重或者有其他异心……然而其中多了六王爷,却又有不同了。”
阿秀若有所悟,说道:“是了,若是我想在东南拥兵自重的话,如今皇上并无别的皇子皇女,我拥立六王爷,便能跟朝中分庭抗礼,哈……自然也是皇家的心腹大患了。”
唐相说道:“你说的对,我忧心者,正是如此。因此才抢在圣上有所猜忌之前,便将此事禀明。何况,此刻时机正好。”
阿秀说道:“这是为何?”
唐相道:“你也知道,自皇后的小皇子不幸殁了之后,皇家血脉凋零,圣上的亲生骨肉也只祥嘉公主一个,祥嘉公主天性纯良,天资聪颖……只可惜也葬身火海,如今看皇族内,除去圣上,竟只剩六王爷一人。且如今圣上龙体欠安,外头之人虽然不知,我却是最清楚不过的。”
阿秀挑眉说道:“父亲的意思是说……让六王爷继位?难道,皇上也如此想的么?”
唐相微微冷笑,说道:“不如此想又能如何?莫非真个要大好江山落到外姓手中去?纵然皇上想,我这老臣也是万万不能苟同。”
阿秀说道:“故而不管如何,都要六王爷继位了?”
唐相点头,说道:“除非是圣上另有子嗣,又或者祥嘉公主、或者九王爷重生……嗯,罢了,你起身来说话。”
阿秀起了身,唐相走到他的身边,伸手一按他肩头,说道:“我这招虽然有些险,看似是将你推上风头浪尖,但也因此昭现我唐家之人并无私心,清白坦荡之意。何况,圣上本也以为六王爷凶多吉少,听闻六王爷尚在人世,自也是一番欢喜,何况如此一来,也解决他燃眉之急,毕竟,他也不想在青史之上留下骂名,倘若担了个将皇权不保,交付外戚的罪名……嘿嘿。”
阿秀叹了口气,说道:“还是父亲想的周到。”
唐相问道:“说起来,我倒是想问一问你,你心中作何想法?倘若我不说,难道你便会让六王爷至死都隐姓埋名么?”
阿秀淡淡一笑,说道:“父亲觉得呢?”
唐相凝视他双眼,说道:“其实你之心意,我也略猜到一二,不管怎样,目前之状,却跟你我先前所想的也没什么两样……总之不论如何,是绝对不可教皇后一脉占了先机的。”
阿秀说道:“正是如此。”
唐相说道:“圣上虽然有诸般不是,但却是真心实意相待六王爷的……如今我只担忧一件事体。”
阿秀想了想,说道:“父亲可是在忧心六王爷其人?”
唐相说道:“不错,你我父子同心。——你同他相处恁般多年,可知道此人如何?”
阿秀说道:“是个人才,有勇有谋,文成武德,且品性端方,若是为君,倒是个极不错的。”
唐相一笑,说道:“……是么?”
阿秀问道:“莫非父亲不以为然?”
唐相望着阿秀,若有所思,片刻才淡淡一笑,说道:“秀之,你当他是朋友相待么?”
阿秀一怔,而后说道:“因要替他隐瞒身份,因此我们平日里只是公事公办,且他那人好似真已经将先前之事尽数忘了,纵然是私下里,也只是以友朋相称罢了。我怕他多心,也自如此不拘些礼节罢了。”
唐相说道:“嗯……只不过……”
阿秀问道:“不过如何?”
唐相沉吟片刻,才说道:“你素来是个冷清淡泊的性子,逢人只说三分话,能将自身抽离其中,人在局外,反而能把人事看的更为通透。但有些人事,却要更为细心去看才知。”
阿秀怔了会儿,说道:“父亲,莫非父亲觉得……六王爷不妥当?”
唐相摇头,道:“不是不妥当,照你说来,是极妥当再合适不过的一个人,我先前曾也见过他,虽然只是几面,却也知道这位王爷生性温和谦良,又有能为……然而……”
阿秀见唐相略皱了眉,不知为何,心头竟隐隐地不安。
唐相这一句“然而”究竟没有说下去。隔了许久,手上一拂,这意思便是将前事都停了,便又说道:“六年之前宫内之事,你也有过耳闻罢?”
阿秀点头。唐相便说道:“据说小皇子是跟九王爷嬉闹之时,不慎跌下台阶摔死了的,因为此事,皇后痛不欲生之下,将周围伺候小皇子的近百人一并处死,后来九王爷忽然也得了急病而死……有人说是皇子索命,你觉得……此事是真是假?”
阿秀不答,只问道:“父亲为何说起这个来?”
唐相说道:“皇族之事,向来诡谲。我们唐家历代辅佐君王,只要帝位如常,后宫里头的……我们要管太多也是管不得。只不过自皇子出事以来,先是九皇子殒命,而后是桃妃跟祥嘉公主出事,后是六王爷隐姓埋名,……京内众人都纷纷谣传六王爷已死,这样下来,到圣上这一脉,竟再无其他皇子或者皇族血脉传承,若非是你暗地里护着六王爷,怕真个要闹出外戚之事来了。”
阿秀皱了皱眉,说道:“其实我也疑心这些事都是皇后闹出来的,怎奈众人皆知,皇上最是宠爱皇后的,当初桃妃之前几个宠妃,不也是有些意外出现,皇上也是不曾过问的。”
唐相说道:“故而怕他此刻后悔也来不及……哼,如今好歹有个六王爷在,我们且先缓一缓,看看皇后他们到底有何动作再说。”
阿秀说道:“遵命。”
唐相看他,问道:“今日殿上,圣上对你如何?”
阿秀说道:“和颜悦色,嘘寒问暖,称赞有加。”
唐相又问:“对六王爷呢?”
阿秀沉默片刻,说道:“不管如何,到底兄弟情深,亦有些隐隐愧疚之色……我也是见他们两人久别重逢,怕有个什么……因此就也找了借口告罪出来。”
唐相叹了口气,不再追问,片刻才说道:“说起来,你……所护着的那孩子,究竟是什么来历?”
阿秀摇头说道:“我也不知,细细追查一番,只知道是个孤苦无依的孤儿。”
唐相一声冷笑,说道:“好个孤儿,只是个孤儿,便能过目不忘,还认得夷洲之文字,又助你破了海贼盘踞的鹰岩?最后叫素来冷清淡泊性子的你也似变了个人一般?另外,那事关天师的传闻……你可找到人了?”
阿秀见他竟知道的如此清楚,当下不敢再蒙骗,只说道:“我也曾疑心,然而三番两次派了人去找天师,天师不是避而不见,就是云游之中,因此竟也不知。”
唐相面色微冷,说道:“是么?如此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竟能叫你如此的神魂颠倒,不过……我还有一事不解:为何六王爷对她也似乎是恩宠有加?”
阿秀心头一跳,硬着头皮说道:“这……我也曾经问过,他说……他说是见那孩子聪明懂事,又叫他想起了九王爷。”
唐相叹了口气,说道:“那你信么?”
阿秀说道:“如今我也不知是该信还是不信。”
唐相望着他,说道:“……听闻那孩子相貌非凡,是个极其绝色的,那你说,六王爷有否可能也爱了那孩子?”
阿秀心头苦涩一片,似吞了个黄连,却急忙说道:“这倒是不会的,他……我素来也未曾见他说过。”
唐相笑了笑,说道:“秀之,你虽聪明,在这些事体上却不过是个傻子。”
阿秀怔了怔,抬头看向唐相,唐相望了他片刻,才挥挥手,说道:“好了,不说了,你自去罢。”
阿秀见他肯放人了,心头一阵惊喜,急忙说道:“多谢父亲,如此孩儿告退。”
唐相见他面上微露喜色,心头一梗,刚要将人叫住,话到唇边,却又停下,便只面无表情地回到书桌后坐了。
阿秀离开书房,正巧有个丫鬟前来,见了他,便叫道:“公子!公子您真的回来了,夫人请您过去呢。”阿秀皱眉说道:“我现在并无时间,你去回复母亲大人,我稍后回来再去。”那丫鬟面露失望之色,却也只好答应了,回身去禀报。
阿秀出了唐府,翻身上马,直奔午门而去,将到之时,却见一人大袖飘飘,气宇轩昂自宫门里头出来,见阿秀打马飞快而至,便停了步子,抬头相看,虽然是淡淡然地一站,隐隐地却透出傲然的气势来。
阿秀下马,见他双眸微红,嘴角却带一丝笑,双眸朗朗望着自己,便上前行礼说道:“参见王爷!”
景风见他如此,急忙伸手,将阿秀双臂一扶,说道:“秀之,你何必同我多礼?”
阿秀抬头相看,说道:“昔日是迫不得已,多有得罪,如今回得京来,你也自然要回转旧日身份,君君臣臣,这自然是不能马虎的。”
景风一笑,说道:“什么君君臣臣,不能马虎,那是做给外人看的。私下里,我们仍是好友,对么?”
两人四目相对,阿秀也便笑了笑,说道:“不错。”
景风方松了口气,伸手握了他的手,两个似相亲相爱般迈步出来,边走之间,景风说道:“方才你匆匆走了,可有急事?”阿秀才说道:“是了,我正要问你,我听闻我父亲派了人去为难春儿,故而跟皇上告了罪出来,不料等我回去后,却发觉春儿被……”
景风听到此刻,看向阿秀,笑道:“不瞒你说,若是我所料不错,此刻幼春大概在我处。”
阿秀惊地问道:“真个在你处?”
景风说道:“勿要着急,且听我说来,只因我听闻你说要将她安置在别处……你也知道,你们唐家规矩厉害,唐相爷又是那个雷厉风行,不由分说的性子,我便有些不放心,因此暗地里特意叫人跟着,生怕有个万一,没想到,果然如此。——秀之,你切勿多心,我不过是因为人在局外,故而看的更清些罢了。”
阿秀叹了声,苦笑说道:“听你这么说,我放心不少,果然是亏得你想的周到,不然的话,我真不知要如何是好了!”
景风说道:“你不必忧心,我明白你所想,不如我带你去见幼春?”
阿秀说道:“我也正想念那小家伙,真要劳烦你了。”
景风说道:“说什么劳烦不劳烦,你如此客套,我倒是怀念先前你动辄对我冷嘲热讽之态。”
阿秀笑道:“还请恕臣的死罪呀。”
景风也便笑,说道:“若是一桩桩一件件算起来,算你的死罪倒是轻的,只是我偏生就吃你那样,一时没了,竟觉得不习惯了。何况这一回京中,十分不自在,以后怕是那些虚与委蛇的事情就多了,倒显得咱们昔日的相处越发可贵起来。”说着,就叹了口气。
阿秀说道:“圣上如今深恩相待你,倒是好的。”
景风淡淡一笑,那眉梢上就挑了三分凉意,说道:“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他也是没有法子了罢,……我只是替小九跟……跟那些屈死的宫人不值。”
阿秀皱了皱眉,说道:“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