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淋浴喷头强有力的喷水声惊醒了杰妮丝。床头夜光钟指着五点过五分。她也洗了一个淋浴,穿上一件便衣,梳了头。起居室里,维克多-亨利身穿镶金边的白制服,扣得整整齐齐,正在灯光下阅读海军通讯。他那张刮得干干净净的脸呈灰白色。这一点,在他喝了一夸特白兰地又昏睡了十六个小时之后,她是料得到几分的。他一面用铅笔在一封信上作笔记,一面咳了一下,和和气气地说:“早上好,琴。我打扰你了吧?对不起。”
“早上好,爸。没有打扰我。维克常常在这个时候把我闹醒。吃点熏肉鸡蛋好吗,是不是太早了点?”
“说实在的,吃一点倒不坏。昨晚上华伦回来了吗?”
“回来啦。在那里睡觉哪。”杰妮丝想把“乌贼号”沉没的消息告诉他,可是他穿了浆洗过的制服坐在那儿,脸色铁青,神情冰冷,那样子吓住了她。她想,反正他很快就会知道的。她烧了咖啡,喂了孩子,开始做早饭。煎熏肉的气味,象往常那样,把华伦引出屋来。他身穿咔叽制服,哼着曲儿,用刷子刷着头发。他冲他父亲嘻嘻一笑,杰妮丝看出来他是在装腔,不会把“乌贼号”的消息透露给他。“嘿,爸。过得怎么样?”
“总的说来,还可以。”帕格用拳头擦擦他的额头,苦笑着说:“我好象睡了一整天。”
“是的,旅行会把人搞成那种样子。”
“一点不错。旅行会有奇怪的后果。那瓶酒我喝光了吗?”华伦笑了起来。“一干二净。”
“我记得只喝了一半。”
“爸,是医生叫你喝的。再来点儿醒醒酒怎么样?”帕格举起了一只手。“那可是自取灭亡,这咖啡好极啦。”华伦自己倒了一杯说:“您可拣了一个睡大觉的好日子。一大堆消息,没一条好的。”
“说说看?”
“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对我们宣战了。”
“真的?那么阵线就清楚啦。他们是笨蛋,反而使总统的事更好办了。这就是最坏的消息吗?”
“你睡着以前,听见‘威尔斯亲王号’和‘反击号’的消息了吗?日本鬼子在新加坡附近把它们都炸沉了。”
“什么?”
“没错,空中袭击。还是战舰对飞机的问题,爸。他们把两艘军舰都炸沉了。”
“老天爷,华伦。他们把‘威尔斯亲王号’炸沉了?英国人证实了那个消息吗?”
“还有‘反击号’哩。丘吉尔承认了。英国海军从一开头就完蛋了。澳大利亚什么都没有了。看起来,这里全得看我们的了。”
维克多-亨利用一只手半捂住自己的脸。他想起了那一艘伪装得花花绿绿的大战舰,那间深色漂亮的军官餐室,那些疲乏而英勇的军官和水兵,那个丘吉尔和罗斯福并排坐在大炮下面唱赞美诗的甲板——都完啦,都完啦,都沉没在遥远的太平洋里啦!他用忧郁的语调说:“换班啦!”
“真相就是那样。”
“他们炸了菲律宾没有?”
华伦慢慢地呷了一口咖啡。关于克拉克基地他知道得很少。吕宋岛的美军指挥部封锁了可能引起惊慌的消息。甚至关于袭击甲美地的官方报道也很简略。“乌贼号”的消息是他从一个密件中得到的。他希望能证明那个消息不准确,不然的话,至少后来的甲美地电讯能表明拜伦属于幸存者之列。
“哼,他们好象把甲美地炸得一塌糊涂。”
“哦,真炸了吗?”
“炸了。”帕格瞅着他儿子说:“有什么内部情报吗?”
“不多。他们显然是对着沿岸设施去的。”
“‘乌贼号’正靠在那里。”
“您跟我说过。”
幸而杰妮丝叫他们去吃饭,华伦才如释重负。帕格一口一口地吃饭,看见儿子和媳妇胃口那么好,他觉得尴尬,可是他的喉咙几乎堵住了,他只好把饭勉强地一口口咽下去。
“今天有什么打算,爸?”华伦说,因为无话可谈感到有些别扭。
“哦,我想上俱乐部找人打一两盘网球。”
“打网球?您说的当真?”
“怎么不当真?得象从前那样才行。”
“为什么不到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人事处去呢?”
“哼,我告诉你,华伦,我正在琢磨这个问题。这当口,成千上万的军官都在找新的任命。战列舰队里的汤姆、狄克和哈利准都挤在人事处的接待室里等着。海军部按正常程序会给我找到工作的,也许还是有什么就干什么的好。”
“您完全错啦。”在华伦的一生中,他还从来没有听见他父亲说过这样的话,所以他的反应既快又强烈。“您已经倒了霉,但是您不是什么汤姆、狄克或者哈利。您是有资格当得了这个舰队里现有的最好的军舰舰长的。您已经耽搁了一天。海军部不会来找您的,爸。您打几天网球,其结果就是回到作战处去。难道您希望那样吗?”
华伦有力的语调和想法,就和他自己年轻时一模一样,这使得帕格微笑了。“琴,把总司令部的花名册递给我,就在那堆信上面。”她把油印的小册子交给他,他翻了一通。“哼,有趣。人事处——小西奥多-普伦蒂斯-拉金上校。”
“认识他吗?”华伦问。
“黑猩猩拉金吗?我们海军学院班上最大的酒鬼。有一次,他喝得烂醉,从一只帆船上掉进塞文河里,我把他拉了上来。我想,那时是感恩节,闹得可凶啦,船上就我一个没醉。那时我不喝酒。”
“爸,我们中队军官七点钟有个会。我把您带到司令部去。走吧。”
“哼,好吧。黑猩猩绝不会轰我出来。”
就在杰妮丝曾经观察日本人进攻的那块高地上,华伦停了车。太阳还没升起。一片灰里带红的晨光笼罩着远处的港湾,那里展现出一幅令人难以置信的画图:七艘美国战列舰排成两行,有的歪歪斜斜,有的沉没了,有的翻了个底朝天。残骸上升起的烟雾依然在油黑而平滑的水面上飘荡。
维克多-亨利透过风挡望着外面,痛苦地喃喃说道:“象下完棋以后的棋盘儿。”
“第一着棋以后的棋盘儿,”华伦反驳说。“您听到过海尔赛说的一句话吗?当时他在‘企业号’上,人们把日本人进攻的消息报告给他,他说:‘等不到我们彻底收拾了他们,日本话就只能在地狱里讲啦!’”
帕格冷冷地哼了一声,问道:“这话给了你很深的印象吧?”
“给官兵们大大打了气。大家都在引用那句话。”
“对。讲得很合水兵们的口味。现在打垮日本人是个难办的作战问题。特别是在欧洲方面,我们还负担着一场更大的战争。”
“爸,靠着正在建造的那些东西,我们一定会干得很漂亮的。”
帕格说:“也许是。但同时我们不得不吃一两年苦头。国内的人对于打胜仗的欲望有多强烈呢?因为在这个大洋里他们就能捞到许多。也许他们会向总统施加压力,叫他退出战争,达成一项协议。他们根本就不在乎亚洲,从没把它放在心上。”
华伦开动了车子。他爸爸的阴郁心情使他感到不安。“他们不会退出战争的。现在不会,这次事件以后更不会。我送您到司令部去吧。”他用他向来的玩命方式开着汽车。他爸爸好象并不在意。两人都没说话。就在这种别扭的沉默中,他们到了总司令部大楼,驶入停车场。
“哼!”帕格从无精打采的出神状态中醒过来。“到啦。那么,你呢?我还会见到你吗?”
“当然会,我希望会见到。在这场战争里,总会有见面的时候。”
“我是说今天晚上。”
“那就难说了。我们原说昨天要出击。也许改在今天。舰队里很有一种没头没脑的情绪。”
“我完全理解。我自己就觉得没头没脑。”
“您是有头脑的,爸。”
“我才不敢使劲点头呢。”
华伦大笑起来。这才见出他爸爸的机智。“别让拉金上校说个‘不’字。最好收了这串汽车钥匙,说不定我真离开这里。”
“好吧。万一你真走——祝你运气好,祝你追击顺利,华伦。”
父子俩互相注视了一会,没说别的话就分手了。维克多-亨利一直走进总司令部的通讯办公室,翻阅那些电讯。在头天晚上有关甲美地的冗长而杂乱的战报里,他看见“乌贼号”列在沉没的项目里。
他走到黑猩猩拉金的办公室里去等候。那时是七点差一刻,还没有人上班,甚至连文书都没来。
帕格在办公室里间的一把躺椅上随便坐下。要是拉金在他帕格的办公室里,也会这么做的。这个房间的窗户又宽又大,可以看到外面的全景——阳光普照的种着甘蔗的山坡,停泊场外的蓝色海洋,还有吓人的烟熏火燎的港口,由于战败和破坏而造成的奇怪形状。维克多-亨利感到难受、恶心、发冷,然而还出了点汗。当然,这是由于在几个钟头里喝光了一瓶白兰地所致。但是在读了罗达和梅德琳的信以后,唯一可靠的及时的依托就是忘记一切。“乌贼号”被击沉的消息所打击的是个几乎麻木的人,简直没有使他吃惊。一听说甲美地受到攻击,他就差不多预料到关于他儿子的坏消息。他的长期经验告诉他,事情一出漏子,就会弄得很糟。他好象掉进了一个倒霉的无底洞。
然而终究要碰到底的。这时候,他昏头昏脑地想道,要紧的是自己振作起来。他不知道究竟拜伦是真的死了,还是受了伤。“乌贼号”甚至可能并没沉没。最初的紧张的报告是靠不住的。他的主意就是打起精神,始终抱着希望,直到有了确实的消息。
然而,在他妻子和女儿方面,确实的消息已经有了。罗达想跟他离婚,嫁给弗莱德-柯比。他的女儿已经和她的老板搞在一起,可能发生了奸情。这一切随便哪一天都可能在报纸上出现。这些事,不管多么难以理解,却是不可变更的事实。他必须十分注意它们,并且对它们采取行动。
这样他就可以和帕米拉-塔茨伯利自由来往了,但这并没有使他抱有任何心安理得的想法。帕格现在第一次体会到,他和那个英国姑娘的浪漫关系多么微不足道,而他和他妻子之间却有多么坚强的联系。罗达居然感觉不到这种联系——她居然能写出并且发出这样一封信,并且象往常那样,随随便便地打了些惊叹号,划了些着重线,兴高采烈地责备她自己,责备她长时期来不喜欢过一个海军家属的生活,又把帕格赞扬了一通,把他几乎说成个圣人,然而却又告诉他,过了这二十五六年之后她想离开,去跟另一个男人——这简直是兜心一刀,是难以复原的重创。他感到这创伤就在他心脏里,是一个跳动的、要命的创伤。罗达的信关于大问题却又羞羞答答:究竟她和弗莱德-柯比之间存在着什么关系?在这个问题上,维克多-亨利彷徨在两条道路之间。他的坚实而高明的判断告诉他,他妻子毫无疑问已经赤裸裸地委身于另一个男人了,或许时间相当久了。可是从他对妻子的爱以及他的自尊心出发,他又拒绝承认这种事是可能的。于是他就抓住这个模糊的事实——这的确是事实——那就是罗达并没有明白说过发生了这样的事。
因为维克多-亨利现在所希望的是争取她回来。他觉得自己非常爱罗达。这里面绝大部分是受了伤害的自尊心——他很了解这一点——但也不完全是。好也罢,歹也罢,他们是拆不开的一对。他们的结合有了二十五年的历史。在他的生活里面,她是无法替代的;她的胳膊、她的嘴、她的眼睛、她那甜蜜的特殊的风度举止,是替代不了的。她是美丽的,令人爱慕的,尤其是她具有能够使他感到意外的魅力。明确地认识这些直率的事实,使他大吃一惊。他还得重新向这个女人求婚!他不能够因为这个事件太责备她。这在他醉倒以前的昏昏沉沉中已经决定了。他不是差一点自己也写出了完全相象的一封信来吗?而且,说来奇怪,他也并不痛恨弗莱德-柯比。出在那两人身上的事,跟出在他和帕米拉身上的差不多;只不过罗达越过了边缘而已。他脑子里一幕幕的图景使他激动得难受,但是他在冷静之中还是用合理的态度来看待这个事件。
把梅德琳的经理大骂一通也许对他自己有好处。克服危机的一个办法是找到休-克里弗兰,跟他面谈。帕格因为心肠软,任她呆在纽约,深为懊悔。至少他该劝她回华盛顿去;她也许会回去的。现在这位大名鼎鼎的恶棍的老婆威胁着要跟他丈夫打官司,要求离婚,并且举出他的二十一岁助手的名字来。可是梅德琳却不实事求是,长篇大论地、气势汹汹地发誓赌咒,却难以使人信服。梅德琳的信,和罗达的不同,不是一枚炸弹。一个姑娘,孤零零地在纽约流浪,如果不跟克里弗兰搞在一起,也会跟别的什么人搞在一起,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容易预料的吗?梅德琳象一只鸽子,在来福枪的射程里飞过,被打了下来。
“帕格!昨天整个下午,我想尽办法找你。你到底躲到哪里去啦!”
黑猩猩拉金大踏步走了进来,他是个胖胖的、紫红色雀斑脸的上校,和别的二十位上校没有什么两样。他关上门,把军帽扔到衣钩上,向对讲电话机说:“艾默里,不接电话。”
“是、是,先生。”
“喂!”拉金靠在转椅上,两只胖手钩在脑袋背后,用一种锐利的眼光观察着他的同班同学。“见到你可太好啦。‘加利福尼亚号’的事真糟糕。本来它是可以得到一个出色的舰长的。”
“-,黑猩猩,我得说,我的不幸好象已经埋没在拖拖拉拉当中了。”
“帕格,谁把我的口信传给你的?我在五六个地方都留下了口信。”
“什么口信?谁也没传给我。我是到这里来看你的。”
“为的是什么事?”
“职务。”
“我要找你也就是为这个。”拉金掉过头去望望,虽然屋里没有别人,又关上了对讲电话机。“帕格,吉美尔将军就要调职。这是他自己提出来的。”黑猩猩几乎是小声说的,又加上带有讽嘲意味的微笑。“就象路易十六在他自己的要求之下削掉一颗脑袋一样。他的继任人是派伊将军,任期多久我们不知道,不过派伊想改组参谋部。我们得正视这个问题,这里头很有玩艺儿。幸好,人事处跟战争警戒问题无关。事情不是出在我当班的时间里,但是确实出了事。派伊将军希望你来搞作战处——你且住嘴,帕格!”看见维克多-亨利大摇其头,黑猩猩拉金举起了一只手。“我把我的判断告诉你。这是一个我们同班同学求之不得的极好机会。想想看吧,正在建造六艘衣阿华级的战列舰,十二个月到二十个月内就要执行任务。那是全世界最优良的战列舰。你以后会弄到一艘的。”
“黑猩猩,给我弄一艘船。”
“我正在告诉你嘛,你一定会弄到一艘的。”
“就在现在。而不是在一九四三年。”
“办不到,帕格,听我说。你可千万别对总司令部说个‘不’字!作战处对你来说是个最好不过的美差。”
“派伊将军的办公室在哪里?”亨利站了起来。
“坐下,帕格。”拉金也站了起来,他们站在那里互相瞪着。“你这狗崽子,你从来不会玩橄榄球,不会打网球,你头脑也不清楚。”
“我游泳游得呱呱叫。”
拉金的样子有点不知所措,然后忽然大笑起来。“啊,坐下来吧,帕格。”
“我能弄到一艘船吗?”
“坐下!”帕格坐下来。
“你怎么啦,帕格?你脸色不好,举动失常。没有什么事吧?”
“昨晚我白兰地喝得太多啦。”
“你喝多啦?你?”
“丢掉了‘加利福尼亚号’,我心里不舒服。”
“原来如此。罗达好吗?”
“挺好。”维克多-亨利自以为镇定自若地吐出了这两个字,但拉金听了皱起眉头。肥嘟嘟的手指合拢在穿白裤子的大肚皮上,拉金若有所思地盯着亨利。
“让我想想看。你有个儿子在‘企业号’上,是吗?他没有事吧?”
“他很好。我还有一个是潜艇人员,他在‘乌贼号’上。或者不如说,曾经在‘乌贼号’上。”
“‘乌贼号’,是吗?”拉金的平静声调显得非常勉强。
“是的。”
拉金打开了办公桌上的一只文件夹,研究了一下里面夹的几页文件。
“或许可以委任你去指挥‘诺思安普敦号’。我说的是或许。很可能是不行。”
“‘诺思安普敦号’吗?上帝祝福你,黑猩猩,这恐怕是咱们这里剩下的最重型军舰了。”
“帕格,这我不管。一艘巡洋舰的舰长跟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作战处副处长是不能相比的。这个你也知道。蒂姆-桑德斯去年离开这个职位时已经搞到了两颗星,年轻有为,得意极了。就算我真给你弄到了‘诺思安普敦号’,你也会铸成自己的终身大错。”
“你才不知我犯过多少大错呢。现在你听我的,黑猩猩。我在咱们海军部里翻弄高级战略文件翻弄够了。在作战计划处是四年,在欧洲又差不多是三年。我不想钻营两颗星。我是水手和炮手,现在又正在打仗。”维克多-亨利挥着一只手臂指向窗外烧毁了的作战舰队。“如果你不能给我别的东西,那我就率领一个扫雷艇中队吧。好吗?我要下海去!”
“我听见你说的啦,又响亮又清楚。”黑猩猩拉金叹的一口气变成了一声呻吟,他接着说:“又得跟司令扯一次皮就是了。”
“去他妈的,我要叫他知道这全是我自己的主意。他在什么地方?”
“听着,帕格,如果你跟舰队司令讲话象你跟我讲的这样,他准会把你装上军医船送回美国去。你的样子好象是刚活过来的死人,你的举动好象是害了炮弹震荡症,我在这里想想办法。你去睡一会儿,别再碰白兰地了。不管使你烦恼的是什么事,把它抛开吧。我来想办法给你搞点什么。”
“谢谢,黑猩猩。如果你要给我打电话,我在我儿子家里。”他把电话号码告诉了拉金。
他们隔着桌子握手时,拉金上校怪声怪气地轻轻说:“给罗达写信的时候,代我问候她。”
亲爱的罗达,
要答复你那封吓人的来信,我感到有些为难,但是拖延下去也不会使我得到什么启发。我想不必把我的感受写到信纸上,徒然浪费你的时间。再说,我也没有信心能够写得出来,因为本来就不善于干这种事,即使勉力干的话。
如果我真的相信这一改变会使你幸福,我或许能更好地忍受下来。可是,这件事使我感到对你我都是灾难。我这样提出我的看法,虽然你并没有征求我的意见。
我知道我并不是什么唐璜,实际上在大部分时间里,只是你身边的一个愁眉苦脸的人。其所以如此,原因是复杂的,现在来谈这些也不见得有什么用处。基本的一点是,不管生活的甘苦,你我已经一起过了这么些年了。我仍然是爱你的——比我所表示出来的也许要多得多——而你在信中也尽力说了我一些好话。
我不得不认为,目前你“正象女学生一样地害相思病”身不由己地扮演着这个角色。我猜这种事总是会发生的,尽管屋顶塌下来的时候会吓人一跳。不过,你究竟不是一个女学生了,是吗?象我们这种年龄,要习惯于一个新人是很不容易的。你如果是寡妇,情况当然不同,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可是现在我人还在。
这些年来我们的生活方式,使我们的婚姻关系过于紧张。我认识到了这一点,我自己也确实觉得紧张。在马尼拉我曾对拜伦说,我们已经成了蓬草1家庭。这是事实,最近以来战争巨风已把我们吹到世界各地。当前我深感到,正是这股风在开始扫荡人类文明。所以我们更应该抓住我们所有的一切——主要是彼此抓住,抓住家庭——相亲相爱,直到最后。我就是这样把问题想通的。我希望你再多想想,也能想通。
今后的一两年里,我的大部分时间大概都将在海上度过,所以我无法尽快补救急需解决的问题。我只好这样办。我愿意忘掉——或设法忘掉——你曾经给我写的这封信;或者等我下次回国休假时跟你仔细商量;或者,如果你一定要进行下去,那我就在有关文件上签字,并照你所要求的做。但是我首先要极力抵抗。我不想那么轻易地放掉你。简单地说,罗达,我有两个要求:第一,是你的幸福;第二,只要还有可能,我们还是共同生活下去。
1蓬草,也叫滚草,到秋天茎秆与根部脱离,为风所吹,到处乱滚。
我和华伦常见面。他已经成了一名挺能干的军官。他具备了各种条件,他的前程是无限的。他具有成为海军作战部部长所必备的头脑、魄力、精明、坚强和真正的才干。拜伦也赶了上来。我们有这样两个儿子是很幸运的。我知道他们都冒着危险,但全世界都在危险之中,至少我们的儿子都在服役。我不能再有什么要求了。
梅德琳出了什么事,我不太清楚。对她的事我感到有些厌烦,所以不打算多谈了。如果那家伙准备跟她结婚,把乱子收拾干净,那就再好没有。不然的话,我一定要唯他是问。
你说由于我收到了委派我到“加利福尼亚号”上的命令,你的消息带给我的痛苦会轻一些,这话不错。它正在以奇特的方式起着这种作用。自从我坐飞剪型客机一路上经过火焰冲天的威克岛和中途岛,飞进了珍珠港以后,灾难就成为我的家常便饭了。你的来信适应了这一切,几乎显得很正常。我是说几乎。
我是一个爱过家庭生活的人,又是一个只要一个女人的人。罗达,这个你全知道。也许我是个老古板,一种过了时的类型。即使这样,我活着一天也只能按照自己的智能尽力而为。我认为并且始终认为,弗莱德-柯比——且不管所发生的一切——跟我也差不多是同一类型的人。如果我这种看法没有错的话,你这事终究是不会有利于你的,因此你最好现在就抽身。这就是我能够给你的最真诚的意见。
维克多是个漂亮的娃娃,杰妮丝是一位好母亲,长得也很美丽。我们另外一个孙子长得象婴儿时期的拜伦,象得出奇。附上我在莫斯科从娜塔丽的老朋友斯鲁特那里拿到的一张快照。这张照片我是极不愿意离手的,但是我知道你想看看。上帝保佑她和那个孩子在墨索里尼宣战之前安全离开意大利吧。黑猩猩拉金问候你。他长得又胖又结实。
写得差不多了。现在我该为不辜负我所得的薪金报酬——但愿能如此——而开始参加作战了。
爱你的
帕格
于珍珠港海军俱乐部
1941年12月12日
维克多-亨利写完这封信已经快到吃饭的时间了,军官俱乐部休息室里越来越拥挤和嘈杂。他把信看了两遍,心里想这信写得多么枯燥生硬,但是他决定不再重写。主要的问题都写进去了。有些信修改一百遍也不见得能改好。他寄给帕米拉-塔茨伯利的那封信(好象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比他扔掉的大多数的信更加笨拙和贫乏。他封上了信封。
“嘿!帕格!”黑猩猩拉金和三个年轻军官走过这里,停了下来,叫他们先去占一张桌子。“我一直在设法给你打电话。你听到了‘乌贼号’的事吗?”
“没有。”帕格的心怦怦直跳。“怎么啦?”
“嗯,在甲美地被击沉的是‘海狮号’。随后发来的报告刚刚才收到。‘乌贼号’没有负伤。”
“真的吗?”帕格不得不咳了两下。“现在已经确实无疑了吗?”
“不能够再确实了。电讯说,关于‘乌贼号’的报告是错误的。”
“我明白了。我为‘海狮号’感到难过,不过你带来了好消息。谢谢你。”
“我的另外一个消息就不这样令人高兴了,帕格。我们谈的那件事——我还在努力,但是看来象是一场实现不了的梦想。”
“唉,你警告过我的。没有关系。”
“不过我还在到处给你张罗。跟我们一块儿吃饭吧。”
“下一次吧,黑猩猩。”
帕格把信投进俱乐部信箱,走到阳光底下。一块石头从他的心上落下。拜伦安然无恙!不管怎么样,黑猩猩会帮助他出海去的。他漫步穿过海军基地走到海边,心中琢磨着自己运气的急转。在加油的码头边,粗大的输油管象血脉一样在跳动“诺思安普敦号”就在这里靠着加油。
帕格离开拉金的办公室时,竭力克制想看一看这艘巡洋舰的欲望。他认为,在还没有接到命令之前先踏上甲板,可能是不吉利的。现在不管那一套了。他想走上舷梯,到上面看看;但是看什么呢?他曾经在一艘姐妹舰“切斯特号”上服役过一年半。这种船是漂亮的,他心中这样想,脚步顺着码头在乱哄哄的“诺思安普敦号”旁边——过去;舰上正在装载战斗巡逻用的弹药、冷冻食物和汽油——漂亮的船,但却是混血的杂种,是政治与造船业不健康杂交的产物。
帕格认为华盛顿条约是个荒谬愚蠢的玩艺儿,它早在一九二二年就束缚了美国的手脚,把巡洋舰的吨位限制在一万吨以下,大炮口径限制在八英寸以下。但是舰身的长度却不加限制。结果就产生了这种杂种——一种过分扩大了的驱逐舰,长度跟战列舰一样,但钢铁重量只及战列舰的四分之一,船梁细长,装甲单薄,火力中等。它们的任务是进行侦察,袭击商船,并跟敌方巡洋舰作战。日本的十艘战列舰中不论哪一艘,都能把“诺思安普敦号”轰成齑粉;它也经不住鱼雷的攻击,除非有完备的控制破坏装置。跟“加利福尼亚号”相比“诺思安普敦号”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不过,帕格心里想,如果能把它弄到手,他还是很高兴的。看着这艘巡洋舰为战斗任务而装载豆子、炮弹和汽油,令人非常兴奋。黑猩猩说得对,作战处是晋升的捷径。但是,眼前为了振奋精神,帕格觉得他自己本身这条船也需要装些豆子、炮弹和汽油了。
他驾车回家。在卧室的书桌上,有一份揉皱了的西方联合电报公司电报,上面别着一张手写的便条:
发件人:杰妮丝
收件人:公公
题目:杂事
1.万一有什么事,我和维克在吉勒特家里。回家吃晚饭。
2.华伦来过电话,不回来了。他们黎明出击。
3.“加利福尼亚号”的文书送来了附在后面的电报。说是在基地转了好几天,刚刚才转到他们海滨办公室的。
4.问好。他拆开了电报。
最亲爱的刚从收音机中听到日本进攻极度震惊万分焦虑前函荒谬愚蠢太不合时宜极端惭愧非常痛心万望宽恕祝安康
盼电复爱罗
他坐在那里看电报,严肃地点着头。真是活龙活现的罗达!他简直可以听到罗达打电话口授电文的声音:“极度震惊,万分焦虑,前函荒谬愚蠢,太不合时宜。极端惭愧,非常痛心”帕格怀疑这是扔给狗的一根骨头。他熟悉罗达的突然爆发的懊悔。她干了某种令人厌恶的事情之后,从来没有象这样马上变得如此温柔过。这个长处帮助她度过不少崎岖的险境;她打电报的动机完全可以说是诚恳的。不过,补救的过程将是漫长的,即便说已经开始。现在他们的婚姻象是打捞“加利福尼亚号”的工作。他不知道该怎么答复她,因此他把电报丢进了书桌抽屉,跟她为之道歉的那封“前函”放在一起。
吃晚饭时,帕格喝了不少雪利酒,随后又喝了不少白兰地。杰妮丝不断地给他斟酒,他都感激地接受了。他知道,不这样他是无法入睡的。酒精起了作用,他简直记不清怎样上了床。早上四点钟,他突然醒来,心想,还不如去看“企业号”出航哩。他悄悄地穿上衣服,一声不响关上了外面的门,坐上汽车,向观察哨开去。
黑暗对珍珠港发了慈悲。炸毁的战列舰一艘也看不见。笼罩在头上的是一片黝黑多星的晴空,猎户星座正在西方下沉,金星闪耀在东方,高悬在一道狭长的红光之上。只有海风里淡淡的一点烟味,暗示着下面那个大灾难的场面。但是东方逐渐发白,曙光掠过港湾,不久之后,破坏与耻辱又一次暴露了出来。起先,那些战列舰仅仅是一些模糊的轮廓;但是在众星消失之前,就已经可以认出太平洋作战舰队,影影绰绰沿福特岛排成两行,已成了被击沉的破船;而占行列首位的,就是美国海军的“加利福尼亚号”
维克多-亨利从这幅可憎的景象转过脸去,抬头望着苍穹,看见金星和最亮的几颗星:天狼星、御夫座一等星、小狗座第一号星那些古老的导航星仍在那里发光。那种常有的对宗教的敬畏感涌上了他的心头,使他感到在这个可怜渺小的地球之上有位上帝。他几乎可以想象天父上帝悲哀而惊异地俯视着这一片灾害。在这么美好富饶的世界上,他的儿女们除了从地上掘出铁块制成庞大古怪的机器用以互相摧毁之外,难道找不到别的有益的事可干了吗?然而,这种疯狂就是世道。他把一辈子的工作岁月都献给它了。现在他又要为它而冒生命的危险。为什么呢?
因为另一些人也是这样子的,他这么想。因为亚伯的隔壁邻居是该隐1。因为尽管有那么多糟糕的缺点,美利坚合众国不仅是他的祖国,还是世界的希望。因为既然美国的敌人掘起铁块制成了致命的武器,美国也得同样做,并且要做得更好,不然就得死亡。也许这种恶性循环会随着这头一次的真正世界大战而结束。也许要等到基督的又一次降生而结束。也许永远不会结束。
1亚伯是亚当和夏娃的次子,该隐是长子。亚伯后为其兄该隐所杀。事见圣经-旧约-创世记。
可是他生活在一九四一年。下面,在逐渐明亮的曙光中,躺着他自己的沉船和他自己的被击毁的舰队。这件事是内行的水手和飞行员干的——而且干得还真叫出色——他们是奉与希特勒合作的那些政客之命干的。不把这个魔鬼打得一口气都不剩,世界就不能够朝着理智的生存前进一英寸。现在除了打赢这一仗之外,别无他途。就在维克多-亨利这样沉思的时候“企业号”在驱逐舰和巡洋舰——包括“诺思安普敦号”在内——护航之下,在晨曦中驶下海峡水道,向大海驶去,带着他的大儿子进入战斗。
回到家里,他看见杰妮丝穿得整整齐齐。“嘿!到什么地方去吗?”他说“我以为你还在睡觉呢。”
“哦,维克咳嗽,老拖着不见好。我要带他到基地医务所去检查检查。你刚刚错过了拉金上校给你打来的电话。”
“黑猩猩吗?这么早?”
“是的,他给你留了一个口信。他说:‘她完全是你的啦。’”
维克多-亨利一下子坐到一张椅子上,脸上一副茫然吃惊的神气。
“我希望是好消息吧?”杰妮丝问。“他说你会明白的。”
“‘她完全是你的啦’?那就是全部的口信吗?”
“是那样。他说,不到中午,他不会回到办公室,但是他相信,你是想马上知道这个消息的。”
“哦。倒是挺不错的消息。咖啡好了吗?”
“已经好啦。梅安娜会给你做早饭的。”
“不,不用啦。光要咖啡就行啦,谢谢你。我说,杰妮丝,你要路过西方联合电报公司,能替我给罗达打个电报吗?”
“当然可以。”
维克多-亨利伸手拿了电话旁边的便条簿,草草写道:信随后到很好刚开始战斗。看了他递给她的一小张纸,杰妮丝咧开嘴,撒娇似的嫣然一笑。
“有什么毛病吗?”帕格问。
“加个‘爱’字怎么样?”
“当然好。谢谢,琴。你给加上去吧。”
杰妮丝带了孩子离开的时候,帕格拿起电话,打给太平洋巡洋舰分队指挥官。他对杰妮丝的挥手告别只报以一个冷淡的、出神的微笑。杰妮丝随手关上了门,她心里想,再也没有什么比打这个电报这件小事更能说明这位严肃淡漠的公公的为人了。你还得提醒这个人,他是爱他妻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