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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天起来时,程天爱已经走了,只留了纸条说:“我们去开会,你自己吃早点吧,看你睡的香,不忍搅你好梦。”
安欣想想,没有做过美梦的印象,但她不知道自己是辗转了多久才睡着的。一定又是饮多了葡萄酒的缘故吧,她想。她没有喝酒的习惯,只有偶尔跟高凡一起过节或者庆祝什么的时候,才稍微陪着他喝一点葡萄酒,她也从没像小说家写的那样,从一杯酒里看出无限风光来。可昨晚的法国红,都是夏天一点点倒给她的,她也一直微笑着,望着高脚杯里红宝石一般的液体慢慢爬升上来,头一次发现那是一种很美妙的颜色。曾经有好几次,她仿佛被催眠了一般,从那淡紫的清亮的色彩里回到过去的时光,她发现自己的精神不断地有了暧昧不明的错觉。甚至到了最后居然盼着能再多饮些:“竹叶连糟翠,蒲萄带曲红。相逢不令尽,别后为谁空。”现在,她开始笑自己傻。
她拉开了米黄色的平绒窗帘,北京的阳光铺散进来,不容分说地灿烂了半个房间,拥在身上脸上,有种陌生的温暖。酒已经彻底醒了,心却还有些微醉似的,看看宾馆房间和还在酣睡的米粒儿,她一时竟有些恍惚——昨晚真的和夏天在一起喝酒了么?
十年的光阴足以改变很多东西,她以前居然没认识到这点,她发现现在的夏天的确更有魅力了,可她宁愿面对的是从前的夏天,记忆里的夏天,偷偷眷恋过的夏天。
她想命运把她带到这里的目的,或许就是为了叫她清醒的。
米粒儿醒了,她不再多想,把女儿和自己收拾利落了,一起下楼去吃早点,她换了一套青春一些的衣服,对此她也没有多想,只是下意识那样做了而已。北京的豆汁油条和九河的也略有不同,感觉不太习惯,看女儿吃得很香的样子,她想可能是自己口味太刁的缘故吧。北京的大碗茶挺有名,转了一遭,没找到,也就算了。
然后就留在屋里看电视,等着天爱回来,米粒儿也没有吵着出去玩儿。按程天爱的说法,他们只要一天时间就可以商议完选题和各自的写作计划,然后,可能是夏天安排了一趟去香山或者八达岭的旅游,再转过天去,大家就可以各奔东西自行其便了。她知道自己是希望能和夏天多一些时间聊聊的。
当然她不会主动提出这样的要求来。她希望夏天永远不要知道她曾经对他的感情才好,那是属于她个人的秘密。虽然现在的夏天给了她不一样的感觉,在心里,她还是觉得挺亲切,至少,在他身上还可以模仿出一些遥远的夏天的影子,那影子使她温暖,甚至充实,只有在忽然想起夏天的时候,她才恍惚地发现自己的精神里果真是有一些空虚需要补充的。
没有夏天她是充实的,有了夏天又使她空虚,这样的感受真的奇怪呢。夏天是一种什么状态的存在物呢?也许,因为夏天是一种不复存在的可能性吧。人是越单纯越容易满足的,有过一种感情,哪怕是隐秘的感情以后,生命就多了一分浮躁,一分危险。
但安欣不相信自己会有什么危险。虽然有高凡的背叛在先,她也从来没想过要用某种形式的外遇去报复和寻求心理平衡,和别人不会,和夏天也不会,她对夏天只是依旧有着好感而已,而所有曾经的幻想都已经破碎湮灭。他们之间的亲密,至多就是老同学之间的亲密,即使有一种刻薄的说法,说同学聚会的一个潜在目的就是找情人,但那和她安欣或者夏天没有关系。
……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斤斤计较地给自己辩解。一上午似乎都在这样的辩解中度过,直到天爱打来电话,要她带米粒儿去餐厅。
“你的夏天专门嘱咐我叫你的。”程天爱说,语气调皮而暧昧。她不喜欢这种暧昧,却默默地消受着,有些甜蜜的感觉。也许,如果程天爱的口气过于公事公办,她反而会觉得索然惆怅吧。
她怀疑自己的情绪是不是太小资了,“小资情调”是她一直抨击程天爱的武器,她经常嘲笑程天爱是伪星巴克爱好者伪前卫又伪古典,程天爱不“疯”的时候,的确很能装扮小资,一副现代张爱玲的蹊跷样子,让安欣没少挖苦。程天爱大言不惭地说:“我扮演小资是为了反讽小资。”
餐厅的雅间里,夏天正讲着什么,大家污七八糟地笑成一团,看安欣进来,夏天立刻住了口,招呼她和米粒儿过去坐,顺手又摸了一下米粒儿的脑袋,好像很喜欢这个孩子。
“你们在说什么啊,这么高兴?”安欣问。
夏天的脸居然微红了一下,使她一下想起上学时他的样子来,夏天那时候很不善于和女生交往,说话总爱脸红,弄得好几个女生都想入非非,以为夏天对她们有意思。
夏天说:“没什么,胡乱说话。”旁边的程天爱咯咯笑起来,说:“沙鸥的饭前甜点,不适合给小孩子听见的笑话。”
安欣就意识到他们在聊什么了,脸热一下不再深问。她隐约意识道:即使没有米粒儿,夏天也不会在她面前继续讲那些“不适合给小孩子听见的笑话”的,这种隔阂使她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温馨,她从这种微妙的细节里,感觉到夏天还是在乎着她的。
夏天还是想在她心里保留某种形像的吧。这说明他很在意这种保留。
席间,夏天依旧是一式的热情周到,浑身洋溢着一种自信的朝气。昨天安欣就已经注意到,这些网络写手都挺年轻,小的还不过0岁吧,和他们在一起真的可以很放松很快活似的,她开始有些羡慕他们的年龄。夏天也仿佛一下子回到十年前的样子,只有当他半玩笑半认真地分析现在的图书市场流行什么时,一口一个流行元素,一口一个擦边球路线,听着这些,安欣才不断地提醒自己现在已经不是十年前了。
夏天突然转过头来,对安欣说:“我们上学的时候,写这种书出这种书的人都要下地狱过油锅的。”
程天爱轻松地感慨:“那时候出书多难啊,哪像现在这么好玩儿?不过那时候作家这俩字也真是值钱,提起来万众瞩目啊,太赞了!”
安欣恍惚一笑:“那时候是诗歌的海洋,从北岛、舒婷到顾城、杨炼,如果你不放弃,应该还会有个夏天。”
夏天快活地笑起来:“你要早说十年,我一定会发疯地努力。”大家都笑起来,纷纷说:原来沙鸥以前还写诗啊,有机会要见识一下。“小火柴”天真地问:“北岛?是解放前的老诗人吧?”安欣有些吃惊地望了眼夏天,以为“小火柴”在玩儿幽默,夏天先对她眨巴下眼,才告诉“小火柴”:“那是我们上大学时喜欢过的诗人,可能不对你们胃口。”“这样啊,要不怎么全没听说过。”看着“小火柴”释然的样子,安欣替她悲哀不起来,只觉得自己果然老了,老到不合时宜了。
几个小青年儿还在兴致勃勃地讲夏天写诗的事,夏天无所谓地笑道:“年轻人谁没有诗情?不过,写诗是学生娃的专利,除了写诗,他们还能怎样糟蹋青春?我老啦,未来的世界是你们年轻人的。”大家又笑,说沙鸥拿骂人当谦虚。
安欣笑得有些勉强,刚才夏天说“你要早说十年”那句话,叫她的心隐隐痛了一次,谁的手指在心窝上按了一下似的,忽悠一颤。那句话一直折磨得她一席间都精神飘渺,夏天说这话时的语气是那种很不当真的玩笑的语气,他真的只是在开玩笑吗?
她强迫自己不要再猜测下去,没什么益处的。
“我们明天去香山,红叶正当时,你一定要去啊。”夏天招呼大家喝干最后一杯酒,来了个“满堂红”后,很认真地邀请安欣,安欣说影子到哪里我就到哪里,谁叫我上了她的贼船呢,程天爱隔了夏天的座位指责她得便宜卖乖。
安欣只是笑,今天她没有喝很多酒。(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