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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下班时,雨已经完全消歇,虽然天还没有彻底放晴,一片一片被风拉扯得破散的云彩在夕照里辉映成一面面彩旗,早已掩饰不住初秋的清爽。安欣的心情也被感染得快意起来,她抓紧去接米粒儿,只和幼儿园的阿姨聊了几句闲话,回来时班车居然已经走了,这让她多少有些懊恼,虽然是因为自己迟到了,可她不能不怀疑司机的势利。
“明天提前把孩子接出来吧。”
她只能这样提醒自己,她是一个不喜欢斗气的女人,凡事愿意温和地解决,自己想办法解决。几年前高凡风流上一个女孩儿的时候,她都没有让硝烟蔓延,人不知鬼不觉地就把家丑平息了,为了一个没水准的班车司机,她能上火?
她是一个高傲又随和的女人,她的高傲并不是建立在对别人的轻蔑之上的,那只是由一种来自内心的洁身自爱的本能决定的。其实在具体的生活里,她总能不假思索地与人为善,有时候甚至善良得没立场,敌我不分,看谁受苦就可怜谁,光冲这一点,就和那些自以为是的高傲的臭屁鬼完全不同。
拉扯着孩子,倒了两班公交车,在住宅小区旁边的菜市场买了一小兜火柿子,上楼时忽然感觉有些累,其实高凡在家的时候,日子也是这样过,今天怎么就觉得没趣了呢?
安欣没有多想,进了屋赶紧忙着下厨房,米粒儿已经自己坐在电视机前,开始乖乖地看“天线宝宝”了。
新闻联播开始前,高凡打来电话,聊了半个多小时,有大半的时间是在和女儿说话。安欣在一旁陪着,一直微笑着,一边听着女儿那些天真的问题和无邪的笑声,一边不由得想像着那一边高凡的表情,她感到有些满足的幸福。家的感觉不过如此,还要怎样?
她自己并没有迫切的想和高凡说什么的欲望,自从把高凡从那次感情走私里解救出来,她发现他们之间已经很难再像先前那样无猜地交流了,她无法彻底地摆脱心理障碍,虽然她觉得自己并不再针尖对麦芒地记恨他。
事后,她发现她挽救的并不是爱情,而是一个家。爱已经遥远模糊,家却使她觉着踏实。现在的状况已经让她知足,她知道其他的家庭也不过如此。对家来说,亲情是比爱情更可靠的保障,作为武器,爱情具有毁灭的力量,而亲情却是创可贴或者云南白药。现在的爱情已经卑贱到可以讨价还价,并且使鬼秤缺斤短两,而亲情不能,亲情是生物学意义上的锁链,无法挣脱和回避。
安欣觉得自己掌握了幸福人生的钥匙了。这让她过得踏实。如果家门出了问题,她也不想请锁匠来,她觉得自己有能力修理那些让一般人急恼的小毛病。
琐碎、温馨,在平淡里成熟,这就是她对家的感觉。——在外面拥有一份普通而不繁重的工作(而且可以叫做体面的工作)、稳定且不拘谨的收入以及淡泊和气的人际关系,在家里能做个贤妻良母,陪着老公消磨岁月,看着女儿慢慢成长,这就是她对自己生活的描述。同时,妥善地维持好这一切,也是她的期待。
什么是幸福?按部就班就是幸福。生活象一筐熟透的柿子,是禁不起颠来倒去地折腾的。
几个小时后,女儿已经睡下,雨莫名其妙地又下了起来,把夜晚骚扰得像有许多小虫子在杂草里爬,翕翕娑娑的。秋天是成熟的,怎也如此地善感?
安欣靠在床头看了会儿书,反而没了倦意。《廊桥遗梦》是部不错的床头读物,理查德与弗朗西斯卡的生活,一截干树杈似的枯燥残缺,安欣觉得很不好,好在这不是她和高凡的版本,高凡绝对不是那个毫无情趣的理查德,杜时明倒更像他,不过安欣从没对程天爱说过自己的联想,甚至,有时她自己会想:天爱是不是因为夫妻生活不遂心,才疯狂地去虚构生活呢?她不问她,是因为安欣自己对这种话题还有些保守,至少是不好意思当课题来做。现在,几乎所有的女性杂志都争先恐后地把性话题打在榜单上,识字的女人想不觉醒都难了,女人开始叫嚷着要高潮,有理想有追求的还呼唤多次的,渴望峰峦叠嶂前浪推后浪的感觉,安欣看了这些只是笑,她觉得那些女人多少是在搞娱乐,就象男人也常幻想自己学会了降龙十八掌行走天下笑傲江湖一般,做做梦还是可以的,谁要当成了人生理想准是多少有病的主儿。她对自己的夫妻生活,没有刻意地打过分数,可她知道自己满意着,虽然没有文学家笔下忽悠的波澜壮阔,却也不是死水微谰,关键是:高凡不是木头,也不是街机游戏狂那样只图自己快活的单干户。安欣极少为了这方面的事有怨气儿,她是满足的,这就很好了。
所以她不相信当有一天罗伯特·金凯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会像弗朗西斯卡一样去释放自己,她从未觉察自己有这样的渴望。她倒是善意地替程天爱有着顾虑,并为了这种顾虑偷笑过几次。
不过现在,突然又为了这本书动了心思,还是因为她暗中开始有些想高凡了。身边少了一个人,孤单的感觉在雨夜里凉飕飕的。她希望这时能被高凡抱着,那样她会睡得塌实。肉体是那样一种诡异的东西,当它沉寂时,你甚至不再感觉它的存在,当它悄悄蠕动起来,又会使你的心不能控制地乱了,至少是不安了。安欣没有太多的躁动,她只是突然间有些失落,想要找什么来弥补一下,哪怕翻几页书,让自己困起来。并且,她没有直接意识到自己小小的空虚感是为什么而来的,她觉得应该是晚饭后喝了一杯速溶咖啡的缘故。
安欣把书放回床头柜,并不十分想睡,磨蹭了几秒钟,不知咋想的,竟鬼使神差地打开侧手的抽屉,从最下面抽出一个信封,把里面的信拉出来,慢慢摊平在膝上,像抚摩着一张婴儿的脸一样小心。
可能是稀落的雨声勾引了她的情素。
那是夏天的来信,日期是八年前的。信的折痕处已经磨损,是被反复阅读的结果。毕业后,夏天的来信仅此一封。那天也正落着雨,只是不像现在这般绵密。不同的是,那天恰好是她的生日。
安欣没有去看那些字,她几乎可以背下来了,她只倾听着窗外的雨声——绵密得有些暧昧的雨声——心情散漫地想着往事。
往事就是往事,除此以外别无意义。
安欣就是经常这样对自己说的。
夏天的信很一般,但在八年前的那个雨日,对安欣的意义却不同。八年前,他似乎漫不经心地说:为了理想和激情将被荒废的缘故,我已从学校辞职,应聘到一家影视公司,搞编剧,希望这个选择是合适的。
最后,夏天问候安欣的生日。他居然知道她的生日,并且记得祝愿。她的心像被谁的手指轻轻按了一下,牵连得泪水也流下来,猝不及防。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安欣第一次明确地正视了自己的感情:我爱夏天,依然爱着。
爱夏天是一件让人绝望的事。
……还在这所学校读书那会儿,夏天跟安欣同班。夏天从乡下来,昂藏七尺,却郁郁寡欢,不易接近,满脑门子都打不完的官司一般,也不知道他整天忧患个什么。他只以才气夺人,有古怪的思想,写极晦涩的诗,让人费解并且盲目地敬佩。那时,安欣常想:若与夏天倾谈,应该很棒。
但那时的安欣也是禀性清高,轻易不把谁往眼里放。当她偷偷地恋慕夏天时,一想到他傲视群芳的神态,心里的芥蒂就化解不开。所以两个人比着装酷,安欣几乎是故意不理夏天,只是看他整天一脸悲怆的模样,一边迷恋,一边也鄙夷。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她依旧喜欢他的诗,凡能见到的,都要细细品味,并且上专业课似的做了不少摘录,睡前伏在铺上偷看,居然经常会有一种窥视夏天日记的诡秘心理。
有段儿时间,安欣感到夏天正在她心中渐次远去,她觉得他们应该是完全不同的人,各有从来,也各有去所。虽然依旧丢不下那种执迷,有关爱情的幻想却浇到地上的铁水一般默默冷却着,眼看就要成了生铁片子。
后来突然发现夏天的诗易懂了,爱情,他写着美丽的爱情,凄迷无奈。那些诗吻合了安欣潜藏着的感觉,牵情深切,夜里把被角湿了又湿——那是少女般的情怀,现在是不会再有了。
夏天跟他的爱人说:你何时踏雪而来,摇响我梦里风铃?
于是那天,安欣的日记只此一句:你何时踏雪而来,摇响我梦里风铃?反反复复,写满一页纸。转天的一页,却只有两个字:夏天。大大的。
她嫉羡那个飘渺的女孩,常想见她一见,看她到底如何优秀,是不是能够优秀到让自己死心。
好象诚心躲着她似的,那个让她心虚和心痛的女孩一直没有露面。毕业前,同学们的关系空前融洽,几乎男女不分无话不谈。在那种世纪末狂欢的氛围里,安欣曾大着胆子要跟夏天探听个究竟,可夏天总是刻意躲着她似的,让她又恨又无奈。
然后是各奔东西,听说夏天回了老家,在一所很不起眼的中学里教书。安欣有他的地址,却一直没敢写信,她害怕有些东西被破坏得太快。她实在没想到夏天居然会主动写信给她。那个依靠邮政的年代是值得留恋和羡慕的,她一直因为这一封信固执地这样认为着。
八年前,接到夏天祝愿的当天,安欣就火速复信,循规蹈矩地叙了些同学之谊,尽量不失分寸。险些,她就坦白了他的来信所创造的那份感动,以及她不断想起他时,心境怎样的美好和寂寞。可她不能,一面因为矜持,一面又渴望着能借此跟夏天有个美好的开始,然后也许可以有渐进的机会呢,她担心夏天被她的表白吓跑。有时候,距离是美丽的,有距离,不管多远,至少说明对方还在那里,如果线段的另一段消失了,你的了望也就成为绝望。
夏天没有回应。苦等月余后,安欣按耐不住,搭公车去夏天说的那个公司,她构思着有个美丽的故事能够拉开序幕,不禁心血潮涌,五内俱热。
影视公司的牌子还在,门上却打了封条,瞬间安欣幻想烟消,眼中逐渐盈积了泪水,心情落寞地徒步回家,足足走了两个小时,把母亲吓坏了,以为她撞了邪。她想象得出自己当时的脸色有多难看。
受伤的感觉使安欣很快就有了一种绝望的清醒:夏天根本没在乎我,我只是个一厢情愿的傻瓜,我心向明月明月照沟渠,太没劲了。她决定离开与夏天有关的情节,真实的与虚构的,统统离开,该死心塌地过自己的日子,工作,读书,还要理直气壮地恋爱、结婚,一二一向前进,有条有理地做个好女人。
后来她发现自己在感情上难以自持,对那些追求她的男孩,她总是下意识地拿夏天来比较,先入为主的夏天让她很狼狈。好久以后,当她逐渐走出误区,试着接受与夏天不同的男人时,第一个挤过来的那个人就成了她的丈夫。
安欣从来不愿承认嫁给高凡是个随意的选择,甚至不能说是由于她对夏天的绝望,他才有了机会。安欣不能拿高凡跟夏天做任何比较,那对高凡不公平,对她自己也不公平,一码说一码,夏天是夏天,高凡是高凡。
“夏天与我的生活无关。”——这是安欣努力自戒的观念。
高凡到现在的公司以前,原是美专的讲师,画一手好工笔。基于对艺术的共同爱好,他们很谈得拢,艺术搭台感情唱戏,也冒出过不少浪漫火花,把生活照耀得一闪一衫的。
一次两个人闲聊起相识前的感情经历来,高凡说起许多女人的名字,他回忆时不自觉的陶醉,不小心把安欣的醋瓶子给刺激裂了,她忍不住开始胡诌,一脸幸灾乐祸地提起夏天,她说他才情兼具,英俊潇洒,卓尔不群,并且曾经可歌可泣地为她安欣若痴若狂。高凡马上不得意了,脸上挂起白霜,严肃地问:他现在在哪?
安欣一看他认真了,心里有种促狭的快感,再往下也就不想深刺激他,于是懒懒地说:和我一样,跟一个爱他他也爱的人结婚了。
这样胡诌着时,她的心忽然酸了一下。可是,可是谁给了她嫉妒和吃醋的权利呢?安欣觉得自己挺可笑,也挺可怜的。
如果高凡不对她提起那些女人,又是那样一副自我欣赏的表情,或许安欣永远都不会跟他说“夏天”这两个字,这两个字对她和高凡的生活来讲,简直是无中生有的滑稽。
结婚的时候,安欣没有想起夏天,她觉得她已经成熟起来。夏天远去了。
虽然她还会关注他在报纸上发的那些诗,她觉得那与爱无关,无关。她对夏天的关注,只仿佛对那些迁徙着的候鸟的关注,她想像着他一直在追求温暖,一直活得完美无暇,心里就很安稳似的,偶尔会有些惆怅,也隐秘到连她自己也觉察不到,就相我们经常忽略了自己的呼吸一样——想一想,你刚才是不是喘气来着?可能没在意吧。
壁灯柔嫩的光辉铺在夏天的字迹上,使那些字也变得温软暧昧起来,恍惚有两道朦胧着的目光正在抚摩着她的脸。
安欣忽然轻笑了一下,在心里嗔怪道:我今天这是怎么了?
寂寞吧。或许是高凡刚走,自己还不习惯吧。女人总是怕寂寞的,尤其是结了婚的女人——像程天爱恐吓她时说的那样。
可这和人家夏天有什么关系?
安欣摇了摇头,苦笑一下,小心地把信折好,装进信封,重新放回抽屉。高凡不在家,她可以放心地不锁它了。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紧张这样一封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同学来信,高凡在这方面就比较开明,偶尔会拿来一封女学生写给他的情书,声情并茂地朗读给她听,然后和她笑做一团,听凭她嫉妒得用枕头狠狠地砸他的头。
高凡是狡猾的。当那个叫璐璐的女孩儿突然走进他们的生活时,安欣才恍然大悟地发现了高凡的狡猾。
高凡是借暴露来掩藏的高手,他巧妙地反用了“此地无银”的典故,她被他蒙混得好苦。
唉,都过去了,想它做什么?安欣发现自己有些走偏,赶紧拍了几下太阳穴,起身去洗漱了,在女儿身旁躺下,顺手关了壁灯。
女儿的细微到几乎没有的鼾声使房间充满了温馨。外面,雨似乎很远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