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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闪雷鸣,雨势越来越大,简直像把天捅了个窟窿。
街道两边,路人无不行色匆匆。
地铁站广播提示六点四十分的列车即将进站。
在一堆撑伞向地铁口涌去的行人中间,满身落魄、没带任何雨具的柴立新格外扎眼。
他仿佛一艘逆流而上的孤船,黑色人潮从他两边分开,又在他身后合二为一。对这个身上脏兮兮、走路摇晃迟缓的流浪汉,即使在早晨上班工作的高峰时间,人们都唯恐避之不及。
而此时此刻的柴立新,一点都不在乎这些人怎么看怎么想他。
他在城市的街头四处游走,头脑里一片混乱。
这里应该是他从小到大生活了许多年的潜龙城。可在熟悉之余,这座城市又处处透着股陌生感。街道两边高楼林立,建筑物玻璃幕墙表面,巨大的广告牌上滚动播放着各式商品广告,其中一些东西在柴立新记忆里,从未出现过。
一切显得那么荒诞不经。
柴立新原本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
一直到刚才,从地铁站的列车班次屏上看到的时间,让心底存了一丝侥幸的柴立新彻底明白自身的处境——这次,他一下跨越了好几年的时间,来到了十年后的8月12日。
妈的。
从许家艰难脱身,到他完全丧失意识之前,每一幕都异常鲜明,历历在目,就像不久前发生的事……不,事实上,这他妈的就是刚刚才发生过的事!
在那么重的伤势下,柴立新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感觉只是打盹眯了一小会儿,一睁眼,就他妈“嗖”地一下到了十年后!这当中消失了九年光阴,他脑海里没有任何印象。
柴立新不信邪。
他掀开衣物,他的左腿和腹部,还留着当时枪伤的伤疤。只不过前一刻仍在流血不止的伤口,现在柴立新摸上去,已经变成了手感略带粗糙的陈年旧疤。
虽然活了下来,他的伤显然没得到过很好处理。因为左腿的伤,他现在勉强可以走,却无法快速地奔跑跳跃。
而眼下他这副尊容,柴立新更是不敢相信,这些年他都遭遇了什么。
他不由想到在他最初开始轮回的那个8月12日,每一天,在他租住的廉价公寓附近,走过一条长街,在拐角处必定会遇见的那个蜷缩在墙角的流浪汉。
他曾无数次感觉莫名的熟悉,却万万没有想到,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他怎么会认不出“自己”?
冥冥中,仿佛一直有什么力量限制着他。让柴立新十分在意,又自始至终不能更跨进一步。如同隔着一个玻璃鱼缸,看到的另一面世界微微扭曲而失真,鱼缸对面的那个人,是他又不是他,只有一丝似曾相识感萦绕在柴立新心头。
在过去的那么多个8月12日星期三里,柴立新每次经过,甚至观察他,另一个“自己”都没任何反应。
事实上,他们从未四目相对,视线交接过。
……
柴立新冒雨继续前行。
他头脑里仿佛被塞进一团乱麻,对如今这种诡异错乱的情况一筹莫展,他比任何时候都更迫切地想弄清楚,这世界他妈的究竟是怎么了?!
为什么他会在十年前的街头就见到十年后的自己?为什么他眼下又会出现在这?
十年时间,这座城市的面貌已经发生了诸多变化,许多地方都不再是柴立新记忆中的模样。现在,柴立新就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只能凭着脑海里偶尔闪过的画面,寻找正确的路线。
画面残缺破碎,有种奇异古怪的隔阂感。
即使这样,柴立新心底也明白,这点点滴滴的记忆,应该都属于十年后的自己。此时,他仿佛成了个旁观者,以一种冷静的视角,观看着另一个自己的生平。
记忆不时闪现,像一部被剪坏了的糟糕电影,充满各种琐碎枯燥无意义的镜头。重复的街道,不同的面孔,有时是垃圾桶,有时是某个昏暗的街角,只有饥饿,寒冷,疼痛的感觉始终如影随形。
真他妈操蛋!
柴立新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混成这副鬼样子?
……
大雨滂沱。
柴立新浑身湿透,长时间被雨淋,即便是在夏天,柴立新左腿的旧伤还是开始隐隐作痛,每走一步,都分外吃力。
好在他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眼前的这片公园,反复在柴立新头脑里出现。
虽然过去了十年,周围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柴立新还是认出这里就是他曾经生活多年的旧时街道。
可惜,如今这里已面目全非。
银灰色天幕下,大雨仿佛将过往的痕迹冲刷得干干净净,柴立新曾经熟悉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
他眼前只有一片浓淡不一的绿。
树木的叶子被雨点砸得劈啪作响,白色野蔷薇花瓣凋零,在雨水一遍遍冲洗下,香气变得若有似无。
柴立新顺着青色石板一路走,两旁草木葱茏,可惜无论是他过去住的公寓大楼,还是他每天光顾的早点铺子,都不复存在了。
公园深处,某条长廊下。
由于位置偏僻,别说下着大雨,就是天气晴好,这儿大概也少有人会光顾,倒方便了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和乞丐。
柴立新沉默地打量一圈,确定这里就是他的容身之处。
柴立新呆立着不动,浑身在往下滴水,长廊里有几个流浪汉打量了他一眼,随即见怪不怪,转开了视线。
柴立新没多看这些人,他的目光投向那个唯一空着、用纸板草草围起一圈的位置,那八成就是他睡觉休息的地方。
游廊分左右两头,柴立新占的就是其中一头,位置很差,雨水已将纸板打湿一半,可以想见,一直待在这里,风吹日晒雨淋,这几样都是避不开的。
柴立新知道,即使在这些无家可归的人中间,也分个高低上下,越是底层,丛林法则越直白赤|裸。身强力壮者的总会占据最好的位置,而那些体弱的,往往连个睡觉休息的地方都只能挑别人剩下的。
偏偏这时,又有几个人影出现在长廊下。
这些人年纪都不大,约莫二十上下,打扮得流里流气,身上各处纹着刺青,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们一来就吆五喝六,周围几个流浪汉被他们推搡到一边,然后这些不入流的小混混捂着鼻子,骂骂咧咧,开始搜刮流浪者们用纸板破棉絮和脏衣服搭建起来的窝。
一些流浪汉不愿意,试图反抗,很快被揍得没了下文。
弱肉强食,一环扣一环,这就是所谓的食物链。
柴立新冷淡地看了一眼。
随即扭过头,开始脱下|身上湿透的衣服,把水拧干。
拧完衣服,柴立新蹲下,从自己那个脏乱的纸板窝里翻了翻。他翻出一件上衣,衣服脏得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虽然勉强是干的,但那股**的味道冲得柴立新撒开手,想了想,他套上了原先那件湿掉的上衣。
虽然不太舒服,但至少被雨水一冲,这衣服已经没之前那么臭了。
“喂——!”
在柴立新换衣服的时候,从他背后传来不客气的声音,紧接着,他的左脚脚踝也被人踢了下。
回过头,柴立新看见几个小混混当中,块头最大、穿着鼻环眉环唇环各种金属环的那个混混已经来到他身边,正居高临下,一脸不怀好意地觑着他。
“瘸腿的,识相点快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否则哥几个把你另一条腿也打瘸了,你信不信?”穿环男恶声恶气。
一旁他的同伙,一个穿蓝衣服的瘦子走过来。他贼眉鼠眼,用手肘撞了撞穿环男,阴阳怪气道:“大块头,你跟他废什么话,这是个傻子!”
“老鼠,你他妈的给我闪一边去!”大块头粗声粗气,脸上横肉抽搐,一堆鼻环唇环也跟着直颤,“你当我他妈的不知道?我就是看这家伙不顺眼……”
显然这些人不是第一次干这种缺德事了。
更让柴立新在意的,是他们话里透露出的讯息。
“你他妈这是什么眼神?”
发现柴立新在看他,那一眼让大块头心里一阵哆嗦。反应过来后,他恼羞成怒,挥舞着拳头作势威胁。
柴立新一声不吭,默默站起来。
他瘦得厉害,但身高却比四肢发达、身材壮实的对方还要高出半个头。
杂乱纠结的头发胡须遮住了柴立新大半张脸,他的眼神却一点不见浑噩,细长微挑的眼尾,让他的眼神明晃晃如两把快刀,直刺人心。
大块头完全控制不住地后退一步。
两人的对峙也引来其他几个混混的目光。
“他妈拽什么拽!老子干死你——!”
也许是感到在同伙面前丢了面子,大块头色厉内荏,退了一步后,又叫骂着挥拳向柴立新冲来。
柴立新只是侧了侧身,就避过了对方挥来的拳头。
而朝他扑来的大块头收势不及,继续像头蛮牛一样,冲向了长廊外面的雨幕里。由于台阶太滑,他脚下不稳,像只瞎扑腾的鹌鹑,一头栽倒,摔了个狗啃泥。
“噗!”
由于姿势实在太滑稽,被赶到长廊一边的流浪者里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而另一边,外号“老鼠”的小混混和他另外几个同伙都看呆了。好一会儿,他们才反应过来。
“艹!兄弟们上!一起揍死他——!!”
几个不入流的混混嚎叫着,扔开手里的东西,有些干脆拔出刀子匕首,毫无章法地朝柴立新扑来。
若论街头打架,柴立新就是这些小混混的祖宗。
即便现在,他腿脚不便,身手大不如前,但每一条肌肉的颤动收放,对手、脚、身体躯干各部位的运用,几乎是刻在柴立新骨子里的东西。
没几分钟,五六个小混混就全被他放倒在脚下,不算宽敞的游廊里,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人。这群年纪不大、逞凶斗狠的小屁孩终于啃到了块硬骨头,此时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爹喊娘。
柴立新喘了两口气,放匀呼吸,只说了一个字——
“滚。”
也许是太久没开口,他的嗓子粗哑不堪,比之前更甚。
几个混混都被柴立新揍怕了。
一听见让他们滚,也不哼哼唧唧了,立即麻溜地爬起身,跑得简直比兔子还快。
“你,待着。”
柴立新伸出一脚,踩住也想开溜的“老鼠”。
这鬼头鬼脑的家伙,刚才吆喝得比谁都狠,却一直躲在他几个同伙后面。柴立新拳头到他面前,还没碰到他半根毫毛,他就叫得震天价响,自己先倒了。
柴立新要问话,这家伙无疑是最好人选。
“老鼠”瘦不拉几的脸皱成一团,哭声特别凄惨悲切:“大哥,好汉,爷爷,我叫你爷爷还不成吗?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你老人家,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八岁孩子要照顾,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行行好,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柴立新眼神冷冷的,听着他瞎编。
这时,有几个胆子大的流浪汉走上前,在柴立新两三米开外的地方停住,然后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他们谈论的对象显然是他。
柴立新收回目光,又看向脚下的“老鼠”,他弯下腰,伸手照着“老鼠”后脑勺呼了一巴掌,总算制止了这家伙继续哭诉叽歪。
“说,你哪家的?”柴立新说话费劲,他干脆席地坐下。
一脸随时哭给你看的“老鼠”听得愣住,他眼珠转了转,迅速爬起来盘腿坐到柴立新旁边,小而聚光的眼睛打量他,里面透出一丝狡黠,“大哥,我不明白……哎哟!”
柴立新根本懒得废话,又呼了他一巴掌。
“高家?还是蒋家?”不轻不重警告后,他又问。
“老鼠”整个人被扇得往前一冲,差点又摔地上了。他呲牙咧嘴,摸了摸快脑震荡的后脑勺,不敢再犯浑,说道:“嗨,现在哪还有什么高家蒋家,早都被许家收拾干净了!现在这潜龙城,是许家一家独大——”
说到这,“老鼠”斜睨了柴立新一眼,疑惑道:“这是城里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大哥,你问这些是要做什么?”
“老鼠”只当柴立新之前一直在装傻充愣,他根本不会想到,柴立新是真的不清楚不了解这些情况。
他的话让柴立新陷入了沉默。
过去好一会儿,他声音低哑,问:“许晋江……他还活着?”
瞪着他那双小眼睛,“老鼠”忙点头。
“那是当然,许晋……”他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忙改口道,“许家现任家主脾气古怪,他把手下的大权交给了他的亲信,平时深居简出,常年不露脸,但一露面就有人要遭殃!我一个在许家当班的远房表亲说,晚上没人敢靠近他住的地方,有人不小心看见过他晚上的样子,据说两个眼珠子都变成了红色,头发雪白,指甲像野兽爪子一样长,专门逮人吃!还有人说他其实已经疯了……”
“老鼠”碎碎念着,对着柴立新也没那么紧张了。
听见他把许晋江描述成了某种可怕的都市传说,柴立新哭笑不得。
看柴立新不以为然,“老鼠”又转了转眼珠,颇为语重心长地拍拍他的肩,道:“大哥,我知道你很厉害。但出去最好别连名带姓称呼那位,许家家主耳目灵通,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他又喜怒无常,冒犯了他的人都没好果子吃!唉,说到底,你不能惹一个疯子……”
“他不是疯子。”柴立新声音冷硬。
虽然许晋江疯得够够的,但从别人嘴里听到这样的评价,柴立新还是不舒服。
他仍没打算原谅许晋江,但知道他还好好活着,不知道为什么,柴立新乱糟糟的头脑一下冷静了许多。
“老鼠”自来熟过头,他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咕哝:“要没疯,他怎么能高价悬赏一个死人悬赏了快十年——”
“你说什么?”柴立新听到这,不禁在意起来。
一边旁观的几个流浪者,这时也大着胆子围拢过来,没等“老鼠”回答,他们就你一言我一句的,抱怨或提醒起柴立新。
“他还买下这带的地皮,把大楼统统铲平,房子都拆了,就盖了个公园。”
“公园中央还埋着那个死人的墓地,晚上会闹鬼,千万不能去!”
“我本来还有便宜房子住,没想到老婆带着补偿给我们的钱跟人跑了,后来只能露宿街头。”
“还有还有……”
柴立新越听越头大。
这都什么跟什么。
这时,一位年纪最大、胡子头发花白的流浪汉走过来,按下手让其他人先安静,然后,他仔仔细细打量柴立新,点点头说道:“看起来你脑子都清楚了。我姓朱,这里的人都叫我老朱,当年是我在江边挖蚌壳,看你浑身是血,一时不忍心把你捡回来。”
多年在这座城市街头风餐露宿,老朱也算遍历人情冷暖,他发现柴立新受的是枪伤,自然不敢送他去医院。他只是个流浪汉,柴立新身上也身无分文,老朱能做的,也只是帮他止血,用了抗生素防止感染,然后一切听天由命。
也许是柴立新命硬,那么重的伤势,竟被他扛了过来。
“没想到你醒了后什么也不记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当时你身上也没什么能证明你身份的东西。”
“我也没办法,只能让你跟着我,只是……”老朱为难地看了柴立新一眼,叹了口气,继续道,“只是你不清醒的时候,别人说的话你也听不懂一句半句,常常一个人跑得不见踪影。”
从老朱的神态,柴立新明白他已经说得尽量委婉了。
点点头,柴立新声音沙哑,字字简洁:“多谢。”
这个世界很冷漠,却也不乏老朱这样心怀一点善念的人。
柴立新不会那套痛哭流涕,感恩戴德的把戏。对别人的恩情,他铭记在心,总有一日,会找机会报答。
老朱看他是完全清醒了,他又长叹一声,道:“别谢我,我没帮到你什么,这些年你也不容易。”
说完,他又看向柴立新那双锐利发亮的眼睛,劝说道:“听我一句,如果你当年和许家有什么恩怨瓜葛,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千万别再招惹他们!有句话他没说错——”
老朱指了指柴立新身边的“老鼠”,神情颇为沉重肃穆。
“惹上许家家主的人,都没好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