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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我丢下阿紫?开什么玩笑!几乎是惊呼出声,上官绛断然否决。起身蹒跚而行,用力推动巨石,尝试几次皆不可得,她终是将下唇咬出血来。
走啊。闻人紫又催,她身下已有鲜血涌出,那种痛楚犹如千万条毒虫啃噬心肝,心中的恐慌也越来越大……她知道自己的状况很不好,只是努力不能让同伴为难;上官绛身上亦有重伤,想来为了躲避那些施加咒术的石块,也耗尽七八成气力,若再孤军奋战,怕是极为勉强。
“人在那里!兄弟们,下去捉活的!”远远想起集结的号角,陡崖之上一个个黑色身影,张扬的黄褐色军旗大肆飘摇,正是一支麓泽伏兵。
时间愈发紧迫,闻人紫扭头一呵斥,“上官绛,骑着翻羽快走!别管我!他们要留活口,不会杀我的,你且走,到时候再来救……”
“阿紫。”她声音冰冷,“我们怎样对待敌方战俘,你自己不清楚么?”
苏芳一族善战,或许如旁人所言骨子里就是嗜血野蛮,对于敌人绝不手软,将投降背叛视作奇耻大辱。上官绛随军多年,见惯了被坑杀、被严刑逼供的战俘,眼睁睁看着血流成河,尸首遍地,直到看得麻木……其中有些是戎苑的命令,有些是其他人的,再往后,自己也能面无表情地下达屠杀战俘的命令。
这一切都是为了苏芳一族,为了苏芳长宁。
活捉的敌军将领偶尔也能见识一个,若是个没骨气的种,即便降了也不入众人眼,将价值利用完毕很快就会被处决;若是个女子,或许还会丢给男人们处置,比一刀杀了她们还要残酷。
利益之争,没有谁比谁干净,没有谁比谁正派。
都是如此。便是如此。
于是闻人紫闭嘴,默了几个数的时间,“杀了我,然后走!”
那白马已被巨石砸成肉泥,想来自己身体怕是也难得完整……她恨恨仰面看一眼伏兵,今日栽在他们手中当真是失策!还没有成为苏芳一族的统领之王,还没有向戎苑表明心意,还没有亲眼看到上官绛这个混账女人找到意中人……她不甘心,她闻人紫就是不甘心!
可也无奈。
如今一死,倒是比落在敌人手中强得多。
“你还等什么,动手!”
她冲上官绛嚷嚷,数丈之外已有麓泽兵将接踵而至,小心翼翼地收拢包围圈……翻羽知晓形势不容乐观,安安静静不断后退,直至红衣女子身边。
“闻人紫,你几时敢命令我了?”
女子的声音裹着一层冰渣子,高高举起赤练枪是刺眼的血红色。
*
如何?营帐外的红衣女子满眼焦急,拦住眼前端着一盆血水缓缓而出的下属。
“伤口已经止了血无大碍,只是闻人大人她……”魔族女将摇摇头,没有说下去,心有余悸望了营长一眼,脸色苍白,仿佛见着何等可怖的东西。
上官绛再不能等,径直撩开帷幕,俯身探入营长,哪知足尖刚一点地,就有样物件直直朝自己砸过来,正巧撞在小腿上,生疼。
她定睛一望,是一只护臂。
闻人紫的声音带着哭腔,字字含刺,“你救我做什么!不如让我那时便死了去,如今这般,叫我还如何活着!这样子的我、这样子的我……”她倚靠在简陋的卧榻上,掩面哭泣,大片大片的深紫色,浓到化不开。
阿紫。她唤了一声,面上亦是痛楚。
听得她声音,闻人紫猛地掀开柔毯,然膝盖之下已然什么都没有,被截断肢已被厚厚的纱布缠裹好,惨惨往外渗着血水。她还记得那时赤练枪落,上官绛将她从巨石下扯出来,而她的双腿早已被压得血肉模糊,只那么一眼,便叫人昏厥。
再睁眼时,已经变作这般模样。
苏芳魔族中鲜有擅长治疗者,双腿被砍能恢复至此,已是万幸。
“上官绛,你算是毁了我!”她歇斯底里叫出声,哭声更加凄厉,“为什么不让我去死……我这般样子……像是个怪物,再也不能骑马,再也不能和你们一起上战场……戎苑他一定,戎苑他一定……再不会觉得我……上官绛!我再不可能赢你了,你满意了?你可是满意了!”
她将枕头丢过去,将破碎的铠甲一件件丢过去,哭得无助至极。
上官绛一身红衣立在榻边,像是团无声燃烧的火焰,由着那些器物砸在自己身上。
她不躲。她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她从来未见过闻人紫哭得这般伤心。
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是不同的。那么每个人的骄傲也是不同的。上官绛忽然想到,如果那时候被压在石块下的是自己,也一定希望闻人紫一枪杀了自己,然后平安离开。可那日她砍了闻人紫双腿,将昏厥过去的她抱在怀中,骑着翻羽一路厮杀出敌军乱石阵,行至营中,自己也丢了半条命,层叠红裙染血,早已分不清是她的还是闻人紫的。
“你拿着……将我双腿砍了。”臂上血玉镯子红光大盛,幻化做一柄□□,她将其抛到闻人紫怀中,“我站在这里不动,任凭你砍就是。”
你要做什么?她眯起哭得红肿的眼,只觉得手中□□灼烫。
“你的腿是我砍的,我赔你。”上官绛一句比一句坚决,“阿紫,我陪着你。”
“谁要你赔我!谁要你……陪我……”床榻上的紫衣女子终是慢慢低了声音,将赤练枪重新抛回给她,苦笑了一声,“你得代替我……上官绛,你得替我成为苏芳王……”
她手里握着枪,双眼发涩。
“我说这话是不是特别可笑?上官绛,你明明、明明什么都比我强……魔息比我强,本事比我大,骑术射术都在我之上,长的也比我漂亮,又会讨人欢心……”闻人紫的声音像是从水里捞出来,哽咽着,抽泣着,却无比令人深信不疑,她又言,“戎苑是该喜欢你的,苏芳一族日后如若立王……也应该是你,我就是、就是不想输给你而已……”
阿紫。她喃喃唤了一声,目光终是落在她空荡荡的裙摆下。
“你就当我痴人说梦罢,就当做……现在的我无法与你去争什么,所以才退让的……让我去这般想……我会好受一点……上官绛,你虽然救了我一条命,却也毁了我一辈子!我根本不谢你救了我这条命,我恨你,恨死你了!”
她的拳头狠狠砸在床框之上,移向她的眼神冰冷尖锐。
上官绛慢慢走过去,抚上她的手,道一句对不起。
“你若能带着我的念想,去做我想做的事……我就原谅你。”面色苍白无血色,闻人紫紧紧攥住她的手,几欲将指甲嵌入她的皮肉中,张口却是一叹:
“我本来就不如你。”
*
我本来就不如你——想来这是她那日在闻人紫口中听得的最后一句话。
出了营长,眼前一个人影令她鼻子发酸,是戎苑站在外头。
身后几位将领皆是满面焦急,听完随军医师的简单嘱咐,个个头顶压着片乌云。几人间沉默了片刻,终是有长者站出来有意无意说了一句,“闻人紫断了双腿,怕是以后都不能骑马作战……再随军而行,多少是个负担……”
“然苏芳一族本就以征伐为生,不能因为她一人而有所耽误。”又有人沉声提议,“不如沿途将她丢下罢,与族里退下去的女人孩子在一起建个村落,好歹能有人照顾她……跟着男人们四处杀掠,流离失所,总不是个办法。”
戎苑沉默。同伴所言,也是他心中所想。
纷争在外,纵然有执掌生死的骄傲,却也渴求一方乐土,娶妻生子,永享安平。
“你们不带着她,我带着。”上官绛的声音如同箭矢上的响哨,萧杀气氛中格外刺耳,“即便没有双腿,阿紫也不比任何人差。”
“可是……”
“我知道她不能再上战场,或许很多年后,我们中还会有更多的人不能再以武力生存……但苏芳一族需要的不是一个村落,一片可以耕作的土地……”她美眸环视一圈众人,笃定道一语,“我们要建的是一座城池,一座坚不可摧的城池。”
一座城,一个人。
听来都是再美不过的故事,却不知要用多少鲜血和白骨来堆砌。
可是那些人信服地点头,他们觉得,苏芳本该如此。
然对于闻人紫一事,却无人能够拗过上官绛,他们终是悻悻散去,不再过问。
“不要担心,我们绝不会留下阿紫一个人。”戎苑没有离开,眼眸中溢着别样的情愫。
“我那时只是觉得,活着要比死了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看不到了。”上官绛走进他,看着那双再熟悉不过的深邃眼睛,“苏芳一族不能总是这般四方征战,居无定所。戎苑,你帮我罢,我想要一座城,我想要成为城中的王,我希望即便有一天,不再掠夺屠杀其他部落,我们苏芳也能好好的生存下去……不会抛弃同伴,不用屠戮敌人……”
她的声音有些颤,眼中满是期待。
男子深深叹了口气,没有用太多的言语去安慰。回忆起那日被委婉拒绝的情境,戎苑心中全然没有一丝波澜——他想他到底是太爱这一抹绛红,也习惯了没有回应的付出。他一直觉得有什么横在两人中间,成为无法跨越的鸿沟,这个阻碍或许是闻人紫,又或许是其他还没有出现的人或物……只知道是一堵无形的墙,却从没有人想要去敲破它。
如果当真有那么一座城,可以容纳苏芳族人千千万,有王在上,长盛安宁……或许这个女人也不会再介意自己的城中住一个男人。
苏芳城。苏芳王。他暗暗握紧拳头。
女子举目望向远方:我希望阿紫好好活着,我们三个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大片的红色落入眼底,像是重重叠叠的花瓣,无声吐露芬芳,又像是点在心头的朱砂,永远无法抹去。戎苑听罢怔了一下,最后缓缓点了头。
“一定的。”他说,“一定永远不分开。”
……哪怕是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