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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周邦彦《苏幕遮》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有山有水的地方,哪怕是再贫穷,再落后,可是一大早起来,推开柴门,也就打开了一副大自然的精美画卷,哪怕再糟糕的心情,假如他的心里还有一丝温情的话,他也会放下心头的一切,转而欣赏起眼前的美景。
只要是不加雕饰,自然大方的景致,哪怕在有的人看来是不美的,可是我们也觉得它们很美,不是吗?
美,在于天然,在于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同样的景致,不同的人看便有了不同的内涵。
方圃就是以这种心态来审视这里所谓的穷山,俯视所谓的恶水的。
山里多雨,几乎每一片乌云都会带来一阵降雨。山里的雨的脾气急躁得很,又反复无常,防不胜防。
雨水不大,可是有的时候却很急,噼里啪啦打在人的脸上就好像是被人射过来的弹珠似得,一阵阵地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昨天晚上,他就跟孩子们商量好了,今天一定要为他们自己搭建一座读书用的草堂,省得大家学习兴致很高的时候,天工闭着眼睛浇下一盆污水,把大家的心思给喷洒得无依无靠,还有什么心思学下去呢?只有打道回府,破帽遮颜往家奔了。
孩子们很快就被召集到了一起。小云依旧扶着方圃的胳膊,方圃的旁边还有一个个子比较小,估计年龄也是最小的一个男孩子,有样学样,他也学着小云的姿势,从另一侧扶着方圃。在孩子们的眼里,方圃已经成了他们的老师,他们最贴心的朋友。
柴草都是提前备好的,都是大人孩子齐动手,一起到山里割下,然后提早运来的。本来大人们的意思是要给方圃他们盖一间砖瓦房的,村里人虽然很穷,但是只要大家勒紧裤腰带,凑凑份子,这几个钱还是出得起的。
可是方圃在征求孩子们的建议后,还是决定就盖一间草房吧,只要搭建得好,一样可以遮风挡雨,砖瓦房又怎么样呢?古人读书的时候,很多不就在草堂吗?这样一想,方圃更加坚定了盖草房的决心。他想跟孩子们一起搭建,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于是,他谢绝了很多家长想帮忙的好意,孩子们也愿意自己动手搭建一间属于他们自己的草房,他们很想展示一下他们的实力,自己盖房子,自己享用,这是多年美好的一件事情啊!
方圃成了草房的理所当然的设计师。四十年的履历,四十年的风风雨雨,四十年的颠沛流离,四十年的脚踏实地……四十年,时间不长,可是对于方圃来讲,他的四十年抵得过别人的四个世纪。
可见,时间,对于不同的人来讲,也就有了不同的长度。就像是某某人在九十年代所讲的,钱,在不同的人手上就会有不同的价值一样。
建一间草堂对于在房地产叱咤风云近二十年的方圃来讲,简直是小菜一碟。别看他拄着双拐,可是检查起修建的质量来丝毫不含糊。有的孩子泥巴和得稀了也不行,稠了也不行。柴草铺得多一根也得往外拿,少一根必须添上去。他边指挥便给孩子们传授一定的道理,说这样做就叫恰到好处,你们懂吗?不懂也要懂,今天我们一定要记住这四个字:恰到好处!
在方圃严格的监控下,孩子们的心里都有些许的紧张,有的孩子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们没有想到平时对他们一直笑呵呵,连个大嗓门都不会吼上一嗓子的方圃叔叔,怎么一下子变得这样严厉起来,甚至他拄着的拐杖好像随时要跳起来打在自己身上一样。
小云也加入了修建的队伍,方圃的旁边只剩下那个个头最小的男孩。小云的脸上,身上都是星星点点的泥巴了,她的眼皮上甚至都被抹了一把。但是,她依然没有停下手头的活。
孩子们中间有几个十几岁的,个头都跟大人差不多高的大孩子成了修建过程中主要的劳动力。他们的脸上身上,跟小云一样都沾满了泥巴,可是他们的眼里却只有手头的工作。他们认真地听取了方圃的建议,可以说方圃怎么指挥他们就怎么干。
时间,在一分一秒都走着,方圃脸上的汗水也滴滴答答地流了下来。眼前别看是一群孩子,可是方圃并没有把他们当孩子看待,在他的眼里,他们只是他的同伴,他的战友,他的好兄弟——只是一群地地道道正儿八经的泥瓦匠。
太阳已经挂得很高了,瓦蓝的天空纯净得像是传说中的仙女织出的蓝色的锦缎。偶尔几只悠闲的山鸟略过,在他们的头上盘旋上几圈,便闪电似得飞走了,快得连眨眼的功夫都不到,就化作了天空一个远去的黑点。
小云的奶奶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她径直走到方圃的跟前,小声地说他方叔叔,饭都准备好了,回去吃一点吧?
方圃回头一看,是小云的奶奶,嘴里连说,大娘,你们先吃吧,我再等等看看。
小云看见奶奶走过来了,眼睛本能地放射出几缕阳光,眼睛里充满了渴盼,她求救似地看了奶奶一眼又赶紧回转过去了,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的样子。
小云是奶奶唯一的孙女,加上孙洪走掉了,孙庆还没有娶媳妇,小云便成了孙家唯一的香火。
虽然是个女孩子,可是奶奶却没有那样的老偏见,什么灰打不了墙,闺女养不了娘?这都是老辈子太不把女儿当人看了,忘记自己都是女人生出来的了?反过来又糟蹋起女人来了!
小云的奶奶是过来人,过的桥比比人走得路都多,她在这条路上铁打滚爬过,可是她的眼里,只要是她老孙家的,就是她的掌上明珠,哪怕是在别人眼里不值钱的闺女,她也一样宝贝。
小云的奶奶一看孙女脸上身上的这些泥巴,心里泛起一股酸水,她的心里好像猛地被谁扭了一下,或者是踢了一脚似得,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她默默地站在方圃的跟前,看着这群忙活得小泥巴人一样的孩子们,她点了点头,自言自语地说孩子们真的长大了,你看一个个的都成大小伙子,大姑娘了。
方圃说是啊,可是他们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都不认识,实在是太可怜了。
小云的奶奶点点头,说是啊,跟城里人差了几代人呢?
方圃说也不要那样想,大家虽然在不同的起跑线,可是什么事情,什么东西,只要学起来就有希望,然后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那间逐渐升起在地平线上的草堂,说大概希望就在这里吧。
小云的奶奶说前几年有一个支教的女大学生来了,还给孩子们带了几本书过来,孩子们可喜欢那位小老师了,整天小蝴蝶般地围着老师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可是过了没有多久,连个老师的影子都看不见了,人都不知道去哪里了。说到这里,老人无奈的摇了摇头,不说话了。
方圃艰难地看了老人一眼,说只要草堂在,我就在,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要走,我也要带着孩子们一起走出去。
小云的奶奶苦笑了一声,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她抬头看了看头上的天空,瓦蓝色的天空似乎就在头上。天空有的时候实在是太低了,低得让人都明显地感觉到了压力,低得把人的身体都压扁了。所以,每一个山里人的背上都背着一片天。他们的后背,也被不同程度低压得弯弯的。只有他们的双手和胳膊是粗壮有力的。
小云的奶奶苦笑了一声,说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方圃憨厚地看着老人说,怎么不能够等到?现在五六十岁的人在城市里的话,还算是中青年呢?人家有的城市平均寿命都超过八十几岁了,就连百岁老人都不在少数,就连什么长寿村都不止一个呢,你这点年纪还算什么?
小云的奶奶说人家城里人有劳保,有钱,吃得也好,年轻的时候又没有遭过什么罪,落下什么伤,到老了,身体也就结实。哪里像咱们山里人,天天跟CHU SHENG一样地上山找食吃,年轻时候都累得满身的伤,一上个五六十岁,好了,毛病找上门了,你说说看还能够过几天清静的日子?
方圃一听,说是啊,这一点我是深有体会的,我也是农村长大的,我的父母跟你们一样,也是苦了一辈子的人。说到这里,方圃的眼圈红了。
远远地一个女人出现了,高挑的身材,白皙的皮肤,些许苍白的嘴唇,灵动的杏核眼仿佛时刻在听你诉说似的。她远远地走来,像是一片滚动的云,落在方圃的身边。
他方叔叔,赶紧回去吃吧,饭都要冷了。
小云的奶奶一看自己的儿媳妇又来了,一时哭不得笑不得,说你看我这是来叫吃饭的,自己却在这里耽搁住了。他方叔叔呀,快回去吧,饭都冷掉了,吃了也生毛病的。这里的活等吃好了饭不也一样干吗?
小云的妈妈也在旁边说着几乎同样的话,方圃想了想,他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已经偏离正南方了,正往西边倾斜呢。他想到了孩子们干了半天多了,肚子肯定早就饿了,想到这里,他说大家都停下手头的活,回家吃饭吧,吃好饭后休息上个半小时,咱们再接着干。
孩子们听到指挥,有的停下了手中的活,呆呆地望着面前的几个大人,有的就像没有停见方圃说的一样,仍然在继续干着。
小云已经走了过来,她的妈妈一看孩子满脸的泥巴,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出声,一把拉过小云搂在怀里。小云笑眯眯地看着妈妈,调皮地做个鬼脸,两只泥巴手在妈妈面前晃了晃。
小云的妈妈说你赶紧把手去洗干净,不然怎么回家呀?
小云一溜烟似得跑到那边提前挖的一个大水坑,坑里的水其实已经很浑浊了。小云用力地搓着手上的泥巴,看看洗得差不多了,顺手往上衣两个口袋的位置一抹,好了,又是一双白净的小手。
小云的妈妈看着她那个样子,走过来伸出手来刮了她两下鼻子,说你呀,你这个丫头可真脏!
小云的奶奶一直跟方圃说着什么,倒也没有注意小云的举动。她商量似得对方圃说,咱们往回走吧。
方圃看了一眼还在干活的几个孩子,说你们几个也下来吧,下午休息好了咱们再接着干,你们可不能够把我们大家的活全干了,干得少要受罚,同样自己抢着干,干得太多也一样要受罚。
几个干活的孩子一听,眨巴了几下眼睛,互相使了个眼色,那样子好像在说,干得少受罚是应该的,可是没有听说干得多也要受罚,这事情新鲜!
想到这里几个孩子停下了手中的活,眨巴着眼睛看了看方圃,方圃也微笑着看了他们几眼,说回去吧,磨刀不误砍柴工,吃饱了接着干,一样的。
几个孩子从所谓的工地上走了下来。其他腿快的孩子有的已经跑远了,有的还在后面磨蹭。那几个大一点的孩子招呼着后面的孩子说你们快点不行吗?干活不像个干活的,走路又不好好走,这样下去,你们还能够做得了什么?什么事情也做不好的!
方圃回头一听孩子说的这些话,心里一阵暖风吹来,把刚才的疲惫全部吹走了。
小云依偎着妈妈,妈妈爱怜地说你不去扶着你方叔叔了,你可是他的拐杖啊,你自己不是早就说过了吗?
小云不好意思地走到方圃面前,搀扶着方圃的胳膊。
方圃微笑着说不用了,方叔叔自己还能够走得动,什么时候我走不动的时候小云再来搀着我走吧。
小云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搀扶这个面前的方叔叔,可是心里又很想跟妈妈手牵着手走。
小云的奶奶一看这个情况,心里明白了,说我们小云是个懂事的姑娘,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些什么,不是吗?
小云一听奶奶的话,赶紧跑到方圃的跟前,搀扶起了方圃。
方圃跟小云在前面走,小云的奶奶跟妈妈走在他们俩的后面。
小云的妈妈望着前面一大一小两个人的背影,眼前一片模糊。
她想起就在几个月前,不,大概是一年以前的一天,孙洪最后一次走出大山的那一天,天上飘着几片白云,瓦蓝瓦蓝的天空下几乎没有一丝风,小云挽着爸爸的手一步步地往前走,小云的妈妈手里抱着几个大包裹在后面艰难地跟着,心里沉重得像是坠了块石头……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前面的两个身影,心里想他爹啊他爹,哪怕你落下个残废呢,我也愿意照顾你一辈子,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你走得实在是太快了,连个招呼都没有跟我打,你就闭上了眼睛,撇下这老的小的可怎么过呀……
小云的奶奶看出了儿媳妇恍惚的神情,知道她肯定又在胡思乱想了,她用手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小云妈妈的胳膊。小云的妈妈反映过来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大颗的眼泪已经顺着她的眼角流了下来。
小云的奶奶的眼圈也红了。突然,她的眼睛一亮,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走在前面的方圃和小云,又扭过头来看了看自己身边的儿媳妇,一个奇妙的想法涌上她的心头,嘴角上的皱纹不由得抽搐了一下,不知道是激动呢,还是高兴的。
其实,方圃的心里也是一样地翻腾,小云搀扶着他的胳膊,时不时还抓握一下自己的手。小云的手柔柔的软软的,握上一下,就好像是抓握住一团棉花。
每当小云这样做的时候,他的心里就会涌起一股莫名的激动和感慨。他有的时候甚至在想假如自己正常结婚生子的话,估计孩子也跟小云差不多大了,甚至还可能更大一点儿呢,可是看看现在自己的情况,别说孩子了,连个安身立命的窝都没有,像是丧家犬一样从繁华的都市蜷缩到一个偏僻得鸟不拉屎的地方。这一切难道说都是命吗?想到这里,他不有得又想到了远在SH的芷楠,芷楠的一笑一颦,一言一语仿佛就在眼前。
难道是命运的捉弄吗?
活了四十几年的方圃第一次对自己的命运发出了质问。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那根空荡荡的裤管以及腋窝下这两根磨得程亮的拐杖,每迈出一步,他的心就轻微地一颤抖,不知道那两根冷硬的不锈钢管子在这崎岖的山里能不能找到一方平整的土地,让他安全地着地。
其实,在G州的一个偏僻的角落里,还有一个人也对自己的命运发出了同样的质疑,这就是朱冉。
朱冉一只手里拎着一个红色的手提包,另一只手上拉着一个黑色的拉杆箱,箱子上几乎贴满了机场安检过的白色的纸条。
她的手机响了,可以说一直响个不停,几乎像个定时炸弹,时刻要爆炸式地逃离那个束缚住它的红色的小包。
她没有去打开,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她的目光宁静而平和,平和得让人想到死亡和寂灭。
她的眼神是灰色的,灰白得就像是她脚下这条坑坑洼洼的巷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