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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党项人过得当然苦”,任得敬意兴遄飞,连尽了几杯酒,这才说道:“党项人世居西北荒蛮之地,除开高天厚土,就只有莽莽黄沙,我夏国之中,八大军司,所辖之地倒有一大半是在高山之巅,沙漠之上,毛乌素、腾格里尽属不毛之地,除开黄沙别无一物,天都山、贺兰山虽为关隘天险,但又何尝不是两把枷锁,牢牢地锁住了我大夏向外探求之路!”
任得敬离他叛宋入夏,也已经有了十余年的光景,这些年来他在西夏位高权重,国事往往因其一言而决,是以无论他如何地不愿意,在思虑判断上面,却也总是难免站在西夏的立场上面来进行推理审视,不知不觉之间,提及西夏之际,却也在“我大宋”之外,再加上了一个“我大夏”,或许对于他来说,这个他乡,却也已经是另一个故乡了吧。
党项人所占据的西北边陲之地,多半都是高原之上,沙漠之中的荒蛮所在,虽说西夏自李元昊以来的历代国君之中,也不缺乏有远见卓识之辈,兴水利,劝农桑,意欲仿效中原王朝之例,在这西北边洲之地兴建起一个不逊于华夏正统的文明,然则却终归是由于地域水土等各方面的因素,虽说也取得了不小的成果,然则却终归是难以如同中原王朝那般,能借助农耕之力,来养活那如些多的子民百姓。
就如同所有曾经生活于丛林之中的荒蛮民族一般,党项人的血里也还流淌着他们曾经的那股野蛮,西北高原之地很难找到适合农耕种植的大片土地,但却从不缺乏大片大片的青草,从不缺乏可以弛骋的战马,也从不缺乏可以用来制作弓箭刀枪的牛筋与大树。
所以缺了什么,就去抢!
在所有边蛮部落人的心目之中,中原王朝从来都是一个最为富有的存在,有吃不完的粮食,有穿不完的丝帛,有花不完的金银财富,也有着数不尽的美女子民,早在五代十国的乱局之中,党项人就是靠着他们的弓马兵器,就这么一路抢掠着活下来的。
早在赵匡胤登基立国,一统中原之后,慑于这个刚刚大一统的华夏王朝的威势,党项人也算是很老实了一阵,只不过哪怕是在那样的时光里面,他们也还是不断地向中原王朝提出关于拔划粮食财帛的种种要求,尽管这其中难免有着那些党项贵族之中,难免有些贪得无厌之辈的因素,但究其根本,却也实在是因为那一片高山荒漠之间的水土,对于不善治理农耕的党项人来说,如若没有来自于中原王朝的奥援,实在是要养活这么一大帮子人都是非常地困难。
赵匡胤一代雄主,对于党项人政权恩威并用,兼行拉拢分化之事,如若能延袭这位太祖皇帝陛下之策,只怕不用再过数代人的功夫,党项政权便会如昔日那盛极一时的吐蕃那般,分崩离析,分化为无数不同的小部族,再难以对大宋构成什么样的威胁,只可惜也就在这个时候,大宋朝堂之中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赵匡胤在斧声烛影那一夜中离奇驾崩,而赵光义即位之后,出于自身的考虑,立即穷兵黜武,整军北伐,平灭北汉之后续伐辽邦,终究引来了自大宋立国以来的第一场惨败。
这场大败影响之所及,非但使得赵光义再不敢提及收复幽云十六洲,光复汉家旧土的梦想,更打破了这个新兴的华夏王朝立国伊始那百战百胜的强大表相,使得如党项人之类原本已然下定决心要内附于中原王朝的异族政权,重新燃起了独立建国的梦想。
而那位太宗皇帝赵光义,也似乎真的就被这么一场仗给打掉了所有的勇气一般,自那场伐辽之败后,终其一生之中,再不愿多谈刀兵行伍之事,在他在位的二十二年之中,大宋开国之初的那股武勇之气渐次消磨殆尽,以至于挑动辽人屡屡兴起了举兵南下之念,终究导致在其身后不久的那一场亶渊之战。
非但如此,哪怕是对于西北边洲的覊糜管理之策,这位太宗皇帝陛下也并未曾太过于放在心上,以至在其登基之后不久,当时野心勃勃的党项首领李继迁以驼马易军器,甚至于不惜溶钱币为兵刃,摆出了一副十足的意欲整军备战,进犯中原的意图的时候,大宋皇朝对于这西北边洲之地,却仍旧只是沿于传统的分化党项贵族,挑动回鹘、吐蕃、羌人等同样活跃于西部高原地带的少数民族政权与党项人之间矛盾的方式来加以制衡,而从未曾起过趁其势力未成,而举大军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其迅速翦灭于萌芽状态的心思,而是就这么坐视起日益坐大,甚至不曾从贸易、税赋等方面对其加以管控制约,终于导致这西北边事,走至一发不可收拾的境地。
只是党项人虽然历经几代人前仆后续的努力,终于建都开国,在那西北边洲之地成立了属于党项人的大夏政权,然则西夏一国无论从国力、地势、规模,都是属于夹在辽宋之间的一个很微妙的存在,从一方面讲,西夏可以说是崛起于大国环伺之间,雄据西北的一方霸主,然而哪怕是开国建基的李元昊自己,却也知道自己一手创立的大夏王国受天时地势所限,只怕再怎么样也只能够是个一方雄藩,而绝不可能真真正正地君临天下。
是以相较于辽宋之间对于名称礼节之上的讲究,西夏倒是更为注重实惠的东西,自其立国以来,只要辽宋两国给予一定数额的岁赐货币钱帛,西夏也就对于辽宋两个大国一律以藩国自居,丝毫不计较所谓的君臣名份,毕竟立国于西北高天厚土之上的党项政权,从开国伊始,日子过得着实是紧巴巴的。
但即便就是如此,靠天吃饭的党项人,也还是经常要遇上些难以预料的问题,每当灾异频乃,天时变化,令得这些党项人觉得再攒不足过冬之粮,御寒之衣的时候,他们就会骑上原先准备用来跟边境汉人们交易的驼马,舞动着他们那可能刚刚从汉人们手中换来的刀枪,向着他们心目之中最富庶不过的中原宋室冲杀过去,在他们看来,那里有着他们所需要的一切的东西。
也正因此,当辽宋之间自亶渊之盟后,奠定了百余年太平的局面之后,大宋也就渐渐将注意力集中到了这西北的边洲之地,这百余年来,大宋皇朝的对外征战,倒有一大半是在跟西夏党项人之间进行的。
大宋虽然自太宗皇帝之后,一意讲究以文御武,防范武将,导致大宋军队的战力急剧下降,再不能与赵匡胤开国之初时相比,然则大宋相对于西夏而言,终究是个无论从地域还是经济上面,都要庞大上不知道多少倍的庞然大物,更有着华夏大地之上有史以来最为繁荣的经济体系作为支撑,虽然艰难无比,却也总还是一步一步地逐渐取得了对于西夏王国之间的战略优势,采取沿地筑城之法,不断将战线往西夏国境之中前移,如若不是突然兴起的女真金人适逢其会,糊里糊涂了攻破了大宋汴京,迫得宋室几乎就此中道而亡,只怕再过不久,西夏就真正要灭亡在大宋的手上。
“所以说党项人过得苦”,任得敬喃喃地说着:“在我大宋南迁之前的最后几年,夏国内政经济,都随着我大宋的战略推近而渐渐趋于恶化,他们心里头也非常明白,他们面对的其实是一个没有希望的局面,但最糟糕的是,他们之中无论是谁,却都不能够去改变,不想着去改变,也都不愿意去改变!”
在宋室南迁之初的那几年时间之中,恰好是任得敬出任西安洲通判,为大宋经营这宋夏边境要塞所在的时候,要论及对于当是时情势的了解,只怕普天之下,再没有什么人能够比他更为清楚的了,只是当是时他尤是大宋疆守之臣,一意为大宋皇朝开疆拓土,戍边靖寇,而现下在回忆起当初的这段岁月的时候,他却已然成为西夏国相,权势地位甚至于身家性命,都与西夏王国紧紧相连,这等身份之上极度差异的转换,让任得敬在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也不由得微微怔忡了半晌,这才摇头苦笑,接着说了下去。
党项人除了他们部族之中传说般的创世祖先之类的神话之外,至迟早在汉代之际,就已然活跃于这河陇之地,过着不知稼穑、草木记岁的日子,他们以部落划分单位,以姓氏作为部落的名称,形成了著名的党项八部,就这么一直在这河陇西洲之地生息繁衍了下来。
就如其余靠天吃饭,游离于中原王朝之外的游牧部族一般,在强汉盛唐之际,党项人也难免受到来自于华夏正统王朝的管束与覊糜,难免强势政权的欺凌与盘剥,是以在亲眼目睹了隋唐之盛,也亲自经历了五代十国那君无常君的乱世之后,几乎所有的党项人都觉得,只有建立起属于他们自己的政权,只有真正拥有一个只属于党项人的国度,他们才可能再不受到任何人的欺凌压迫,他们才可能真真正正有尊严地生活在这片大地之上,是以在西夏立国之初的那连番大战之中,无数党项男儿洒血断头,都都是殒身而无悔,就是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之中,或多或少地都有着这样的一个梦。
然而现实较诸于美丽的梦幻而言,却总是显得尤为残酷,党项人还未来得及从独立建国的欣喜之中回过神来,就已经发现他们面临着的问题,实在要比他们想像之中,要更加多得多得多。
原本的党项一族,只是以游牧为生,靠天吃饭的部落,千余年来,惟以草木记岁,虽然有着他们交流的口头语言,却根本连文字都未曾拥有,而且党项各部之间,也都只是些松散的联盟关系,若非是自唐末以来,党项各部落的首领都被华夏王朝授予了节度使以下的各级官衔,由是总算是草创了上下之际的管理制度,不然西夏立国伊始,就要开始陷入那一团乱麻之中。
也幸亏当日里宋辽两国对峙不休,这河陇之地自古以来,从来都不属于辽邦所有,是以西夏立国,契丹辽人多半都是持有冷眼旁观之议,虽当日里辽兴宗曾提十万精兵略作试探,却从未曾有过以举国之力平灭西夏的意图,而原本这河陇之地的真正主人,那自居华夏正统的大宋皇朝,却正好在这个时候一意畏怯避战,也未曾兴兵来犯,这才让新兴的西夏王国得以喘过了一口气,在这西北边陲之地扎下了根来。
西夏开国之主李元昊,也算得上是一代雄杰,他草创西夏文字,订立西夏上下典章制度,兴水利,劝农桑,以中原王朝的样式为模板,欲以在这高天荒漠之间,打造出一个太平盛世,只可惜要实现这一理想,所需要的不仅仅是雄心大志与苦心经营,还要求天时地利,缺一不可,河西边洲之处,原本就缺乏真正适合耕作的膏腴之地,而党项人自古到今,都以游牧为生,要他们安心下来种地农耕,对于许多党项人来说,着实要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这么一来二去,也就形成了西夏王国长久以来的这种进退两难的局面。
实则以西夏的国力,着实难以与辽邦或大宋这样的大国对抗,辽邦自与大宋签订亶渊之盟后,便自开始渐渐沉溺于那南国的物富风华之中,再不曾生起多少妄动兵戈的兴头,倒也还算罢了,但那大宋皇朝,却是一直视这片河西之地为大宋国的疆土,自大宋太宗皇帝以下,无论是哪一代的天子官家,不管是贤与不肖,却也终归是未敢忘却有朝一日要收回这片河西故地,甚至于在自亶渊之盟以后,大宋朝堂上下都渐渐接受了光复幽燕已经成为一个永不可及的梦想之后,大宋皇朝就已经把更多的精力,都投放在了这西北边洲之地上面。
在这百余年间,大宋先后收降了青州、河湟一带的吐蕃部落,勒令他们一同掉转矛头,一同围歼西夏政权,如若不是大宋先后失却幽云十六州与河陇这两个最为重要的产马之地,以至于行军布阵不得不倚仗步军之力,从而导致大军推进之时,行动至为缓慢,让党项人的军队有机可乘的话,而大宋经过百余年来以文御武的消蚀,军队战力与将领指挥能力又已然退化到了一个令人发指的地步,否则只怕当年大宋那位意欲奋发有为的神宗皇帝陛下举五路大军伐宋的时候,西夏王国就早已经不复存在于天地之间了。
只是大宋国力毕竟富足到了一个跟西夏王国完全不同的档次,虽说大宋的军队组成以步军为主,只能据城坚守,难以急速推进,但大宋却耗得起那无数的人力与物力,在西北这一片高天荒漠之间据地筑城,依山建寨,硬生生地以一种滴水穿石般的进度,将西夏王国作战的战略阵地推进到了西夏的腹地之中,非但使得西夏王国版图日蹙,而且就这么被活生生地压缩在了大宋的沿线据点之内,战略要津尽入敌手,若非是女真金人因时而起,这个西北边陲的大夏王国被大宋就这么活生生地给困死,也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了。
任得敬背宋投夏,也差不多就是在那个时间点上,是以他对于当日里西夏国中的反应,也自是尽收眼底,让他直到现在想来,都还觉得很有几分无奈的,就是西夏党项贵族上下,对于这俨然已经没有了希望的明天,所抱持的态度居然完全是一种已经麻木之后的陌然以对,没有人去对此想些什么样的对策,也没有人觉得能够做出什么样的改变,来挽救这个大夏王朝。
任得敬可以理解党项人的那种心情,他们一旦已经体验过了自己当家作主的滋味,就绝不愿意再去寄人篱下,看人的脸色过活,然而以党项人的耕种知识,以河西之地的气候土壤等各方条件,如若未曾与中原王朝达成一定程度的妥协,如果不能够从这河西高原之上走出去,那么这西夏王国永远也就只能如今时今日这般处于半开化半野蛮的境地,甚至于在很大程度上,还更像是一个大的部落联盟,而更甚于像是一个真正的王国。
西夏王朝所面临的困局,很大程度上是天时物侯,乃至于历史环境所沉淀造成的,对于当是时的那些个西夏王国当家作主的人而言,根本也不知道应该如何选择,根本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应该何去何从,是以哪怕在面临着大宋皇朝的步步进逼的情况下面,他们也只能够坐而待毙,只是静静地等待着那最后的一战。
当日里莫说是西夏国中的那些党项贵族,就算是那女真人自己,只怕也没有想到他们这样一个刚刚自白山黑水之间走出来的野人部落,居然能够蹄踏天下,就这么在短短数载之间接连覆亡雄据天下百余年的辽、宋两大国,使得天下格局有了天翻地覆式的变化,也才算是给了西夏王国一个得以延续下来的机会。
任得敬入夏之时,正是差不多正在这个天下动荡的节骨眼上,当是时他身居西安州通判之职,正处于宋夏之间最前线的地方,对于二者之间的势力消长,最是清楚不过,虽说他当时身背灭门之恨,早已下定决心不惜弃土叛国,然则若不是心下也已经盘算清楚了这一番天下格局的异动,已然给边陲大夏带来了全新的契机,自然也绝不可能自陷死地,跑到一个气数已尽,只能够束手待毙的王国之中等死。
现在的女真大金,虽说自崛起以来这数十年间,兵锋所指,其势锐不可挡,非但尽有原先旧辽之地,甚至还虎据中原,将原先宋室手中的河南之地收入囊中,无论兵势国力,较诸原先宋辽两国都可谓是犹有过之,只是对于西夏一国来说,来自于这女真金人的威胁,却是从一开始就是远远地小于原先那个似乎一意偃武修文的中原大宋。
毕竟女真人就是一个刚刚从白山黑水之间走出来的野蛮部族,就算是当日里那位女真大金的开国太祖完颜阿骨打,原本也就只不过是被辽人的银牌天使欺迫过甚,才一怒之下愤而举兵罢了,却不料得就这么一路连战连胜,生生打出了一个大金帝国,只怕在开国称帝,坐上龙座之前,就连这位女真金国的太祖皇帝,也未必想到他真的能有这么一天。
可以说女真人得国的这一路之上如此顺风顺水,终至今时今日的女真大金得有如此规模,其间已经不知道充满了多少或许只能以“天数”来解释的侥幸了,以女真人原先那松散的部落联盟的模式,以他们原先那种管治一个丛林之间荒蛮部族的经验,要治理眼下这一片偌大的国土,已经足够让那些个女真贵族忙一个焦头烂额,只要女真国中执政之人不缺乏老成持重之辈,自是不会选择在这等根基未稳的时节急于扩张。
更何况,纵然女真国中少壮激进势力得势,亦或是立国日久,生出意欲混一宇内之心,那他们的首要目标,必然也是那还偏安于江南一隅的南国宋室,毕竟对于这些个自白山黑水之间刚刚走出来的女真金人来讲,那江南富庶之地,那十里芰荷的繁华宋室,才是他们一直以来心中念兹在兹,无日或忘的首要目标之一。而至于偏处于这西陲之地的西夏王国,基本却是属于跟女真金人同样的生活模式上面,除了那一片黄沙与高原之外,最多也就是那些女真人只怕早就已经看得厌烦了的牧马与牛羊,尤其是那些个着意扩张的女真新锐贵族,基本上都是些向往新奇与富庶的南国宋室那般物富风华的生活方式,而意欲与过往女真金人过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那种牧马放羊的苦日子一刀两断的人物,自然不可能对于这个还困守在那荒漠高原之间过着苦日子的西夏***出多少的兴趣来。
更何况,当日里西夏虽对宋辽两国同时称臣,但相对于一直以来将西夏视为祖宗故地的大宋皇朝而言,那西夏历代国主却是不得不更偏向于辽国一点,虽说这里面也从来不缺乏国与国之间勾心斗角的种种阴谋与角力,但相对来说,西夏与辽国之间,都相互视对方为牵制宋国的一股重要力量,是以两国之间时而互通姻盟,若是严格说起来,两国皇室贵戚之间,也都算得上是半真半假的亲戚关系。
于是当日里女真金人一路势若破竹,眼看整个辽邦国土已然尽归于女真人铁蹄之下的时候,那位眼看已经走投无路的辽国末代皇帝天祚帝耶律延禧也曾经出奔西夏,意欲借助西夏兵力东山再起,立时引来对其怨愤已深的女真金人陈兵西夏边境,摆出了一副不惜一战的架势,也曾与西夏引以为傲的铁鹞子部队有过几场若即若离的试探性接战,虽说最后西夏国主审时度势,选择了将天祚帝交给了女真金人,并且延袭以往惯例,对于这个新成立的女真大金称臣纳贡,献表称臣,也算是把二者之间的关系暂时稳定了下来,然而在女真金人的心目之中,对于这支在西北高天荒漠之间打磨出来的党项骑军的战斗力,也算是有了一定程度的评估。
而以此相对应的是当时大宋皇朝那百年偃武修文政策之下,所培养出来的那一支大宋军队,其无能与软弱,几乎已经到达了一个骇人听闻的地步,举国之中惟一最具战力的,只怕也就只有在那宋夏边境与西夏骑军对峙数十载的大宋西军了。
当日里的大宋天子徽宗赵佶虽然是个一味醉心风月,在国事军务之上均是糊涂无能之辈,但在这一点上,倒也是看得明白的,是以当他好大喜功地与女真金人订立盟誓,约定一同出兵夹击辽邦,希望能够借此完成自大宋开国以来历代先人都未曾做到的克复幽燕之志的时候,第一个想起的也就是这支常年驻扎于宋夏边境的精锐西军,一道敕令将西军调遣北上,作为与女真金人夹攻辽国的真正主力。
只是偃武修文这许多年来,无论是那位大宋天子,还是当是时朝堂之上立国秉政的那些宰执大臣们,或许也曾熟读兵书,在战略大局上面也未必没有各自的见解,但毕竟也已然是完全疏于武事,对于行军布阵的真正细节,都自是完全陌生,是以完全未曾考虑过这支在西北边陲早已然驻守近百年,不管是平日训练亦或是作战方式,都自已然是按照河西之地那高原荒漠的地形,住所那与西夏军队交阵的经验来设置的军队,是否能够适应幽燕之地地形开阔之处的冲杀作战,根本未曾考虑这支用以执行那依城据守,缓步推进的平夏方略时确可称为精锐之师的大宋西军,在与女真金人野地浪战之际里,所能发挥出来的战力,又要打上一个多大的折扣,再加上当日里朝中宰执之间的相互挚肘,视如此军国大事如儿戏一般操弄不堪,以至于这支固守大宋西北边陲百余年的军队,竟在于这种种不利因素的汇集之下,与辽邦败军甫一接阵,便自是溃败得不成模样,以至于非但原先那与女真军队一起夹击辽邦,收复幽燕之地的计划根本无从实现,更自是让女真金人看穿了大宋那经济之上富庶繁华的强大表像背后,武备松弛,不堪一击的真实面目,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女真人的心中就已经生起了扬鞭南下,立马中原,到这个他们心目之中天下最为繁华的花花世界里大肆劫掠一番的打算。
而在这一支大宋皇朝最为精锐的西军几乎在这一役中全军尽墨之后,在不久之后女真大军踏马南下的时候,大宋皇朝几乎没有了丝毫的抵御之力,甚至于各地的厢军部队,以及中枢本为迎击女真军队而调集的禁军部队,在遇见女真人之际几乎可以说是闻风而逃,成建制成建制地溃逃崩溃,以至女真人就这么一路顺风顺水地放马直至汴京城下,沿途无数坚城巨寨,江河天险,居然甚至都没能够给女真人这以马军为主的大军造成多大的麻烦,遍观古往今来,这样的事情只怕也是从来未有过的。
哪怕直至赵构匹马南渡,在江南半壁河山重立大宋皇祚的时候,女真人每次往来宋境,也都自是来去自如,连女真金国之中的那些年轻族人,也都自视每次伐宋之行,都是有劫掠而无损失,是以人人乐此不疲,甚至于直到现今,女真金人早就已经在岳飞、韩世忠那四支铁军吃过了几回大苦头之后,那种轻视大宋,总觉得宋军不堪一击的心态在女真年轻一代之中却仍然甚嚣尘上,就是因为当日里宋军留给女真金人的印象,着实是太为深刻了,只怕也就要等到这一次让金兀术带领下的女真金人最嫡系的精锐部队,在赵匡胤手上吃了这么一个大亏之后,才或有改变过来的可能。
是以在任得敬看来,在女真金人代辽而立,进而占据大宋河南之地,将宋室赶到江南半壁河山之中苟延残喘的时候,虽然女真金国较诸以往辽宋任何一国都要来得更为强大,但西夏王国却反倒是处在自立国以来,从未有过的最为安全的时候。
女真人不过起自白山黑水间的野蛮部族,虽因天命而得以开基立国,拓土万里,但终归无论在经济还是政治体制之上,都可谓是未有丝毫根基,就算能够女真一族不乏能人,能够将现有的格局渐渐稳固下来,却也不知要耗费上多少的功夫力气,更何况这些事说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只怕没有几代人数十年光阴的辛苦经营,都难以真正开创出一番新的局面来。
而一向视西夏如寇仇的大宋皇朝,却又在女真金人的铁蹄之下险些就此覆亡,现下龟缩在那江南一隅之地,虽有岳飞等人如彗星般崛起,却又旋即为昏君权臣所亲手扼杀,按照当时的模样看来,只怕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如何在女真人的铁蹄之下保得这江南半壁江山的周全,才自是大宋朝堂上下所最需要担心的问题,在现在这种连河南故地,汴京神器都已然沦入于女真金人手中的情况下面,大宋上下自然也就再没有人会有心情来惦记这一片现下已然与宋国再不接壤的西北边洲高原荒漠之地。
是以当是时任得敬虽说居于传统读书士子的心态,对于故国衣冠沦入夷狄之手,居然也还略有几分伤感悲切之意,但更多地却是有一种暗自庆幸自己背宋投夏正得其时,甚至于还由于当时他在西夏国中地位的蒸蒸日上,而生起了些许原先不敢想像的大志,毕竟在这天翻地覆的乱世之中,原本也就是枭雄人物立不世功业的大好时机。
但现在说这一切,却又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因为自数十日前那一场宋金之战以如此结局收尾开始,这天下之间的局面,就必然又有了一场完全不同的变化。
这些年来,宋金之间大小战役不计其数,相互之间互有胜败,战果如何倒也并不算太过出奇,然则这一场大战,却是由于那金兀术亲率女真嫡系二十万铁骑前来的规模,因为大宋那位天子官家的御驾亲征,而拥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
在此之前,天下各国位居中枢的掌权人物,无不关注这一场足以动摇天下格局的大战,只是当时他们虽说都大致判断得出女真金人并不曾真正具备就此长驱直入,一举覆亡这南国宋室的实力,但却怎么也都没有想到,那位大宋天子官家居然会在这等大军压境的时候,选择御驾亲征,而且还就这么以弱击强,以少胜多,让这数十万女真大军就这么铩羽而去,甚至还一战而缴获了数以十万计的战马军械。
不知道有多少人,也直到这战报传来之后的那一刻,才骇然发现,原本在他们心目之中早已然是打定主意求和避战,积弱不堪,甚至已经自毁长城,将那几员中兴虎将投闲置散的南国宋室,居然就这么在一夕之间全然换了一个模样,竟似自那个天子官家以下,整个大宋皇朝由一个畏怯懦弱的文弱书生就这么摇身一变转身成了一只张牙舞爪的猛虎,向着天下万方,露出了狰狞的爪牙。
任得敬不知道其他国家那些掌权者心中,对此做何想法,然则这一次宋金之战给他心下所造成的震骇,却是怎样评价也不为过。
哪怕已然入夏多年,然而在任得敬的心目之中,却还是仍旧坚持着可能在这个时候无论女真金人抑或是西夏党项人看来,都十分不以为然的观念,那就是华夏自来不可轻侮,这非但是那些圣贤书中读来的教诲,也自是任得敬这么多年来纵览古今所得出来的经验之谈。
自来华夏就处于四夷环伺的形势之下,北蛮胡骑,自商周以来,从未曾停歇过与中原华夏帝国的冲突,然则哪怕昔日五胡之乱,抑或是隋唐以来突厥、吐蕃、契丹等强大胡族相续兴起,也都终归不可能真正地动摇得了华夏的气脉,无论胡骑之势看上去如何地兴盛得不可一世,终归还是会有华夏英雄起而一统中原。
那中原之宋虽说似乎自立国以来,在与边蛮对阵之时就从未曾取过多大的优势,从来都给人以积弱不堪的形象,然则其文治之繁盛,经济之富庶,却也绝不是其他辽、金、西夏诸邦所能相提并论,若不是开国之君崇尚武勇的宋太祖英年早逝,而后续之君又自是矫枉过正,只怕今日之天下,早就是另外一番局面了。
而现下的大宋在现在这位天子官家带领之下,却似乎俨然有了一种与先前偃武修文完全不同的气象,这又如何能令任得敬不暗自心惊。
不管他愿不愿意,他现在都是西夏王国的一朝国相,哪怕他在心下再把自己当成大宋子民,然则在实际之上,他的一身荣华富贵乃至于身家性命,都已经跟西夏王国联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自然也要为西夏王朝的未来多加考虑。
原本女真金人强盛,而南国弱宋只能勉强自守,那局势自是没有多少可以担心的地方,但现在的形势却是很有些要翻转过来的模样,实在不由得任得敬不早做谋画。
毕竟自大宋立国以来,就视西夏王朝所据之西北边洲为大宋之故土,而这西夏党项人的政权,则是据土自立的大宋叛臣,宋虽偃武修文,一向颇有积弱之感,朝中也自是各派林立,众说纷扰,然而却就在对终有一日要平灭西夏,尽复这西北之地这一项事情上面,无论哪一派当政,都自是出奇的一致,哪怕格于形势,与西夏之间也时常遣使往来,互通边贸,但与此同时对于西夏沿线的包围布置,却可以说是从大宋立国以来,都从来未曾有一日地放松。
毕竟宋自识上承三代之运,以斯文平治天下,对于大宋君王而言,那西夏边州之地虽说大半是高原荒漠,却都是祖宗之地,而那西夏国中辗转于党项人铁蹄下的汉人,更都是华夏之民,牧守祖宗之地、祖宗之民,务令毁伤,本就是华夏之君应尽的职责与义务,是以在平灭西夏一事之上,大宋君臣上下,无论政治立场如何,都不会有丝毫的异议,就如同那收复幽云十六洲的梦想一般,深烙于大宋的骨血之间,哪怕碍于形势与辽国、西夏间都各自订立和谈之盟,但只要一有机会,就算大宋当权执政的是如昔日徽宗皇帝抑或蔡京、童贯那般一干文恬武嬉的昏君庸臣,却也都是毫不犹豫地意欲有所作为。
当日里西夏原本就已经为大宋日渐凌迫,版图日蹙,只是尽赖女真金人猝然之兴起,才有了现在这样的转机,如果大宋现在一扫昔日积弱之态,反自是重现太祖皇帝之时那般赫赫武功,锐意进取,收复故地甚至直取幽燕,将女真金人彻底打败,那只怕西夏王国也要相续而灭,再不复存在于天地间。
也正因此,任得敬在收到秦桧书柬之后,便自决意一定要赴宋一行,这其中固然有他向他女儿任太后身后的那班师门势力所言,想借机取起局势动荡,以便火中取栗,取代晋王察哥在西夏军中地位的原因,但更多地却是他也想亲眼来看看这他原本觉得已经完全摸清楚了的大宋皇朝,到底生出了些什么让他完全把捉不明的变化。
“世居于高原荒漠之地,虽说让西夏一国中的一众国人谋生为艰,但却也使得党项一族那股赖以安生立命的悍勇之气,未曾随着花花世界的富庶生活所全然消散,莫说是比起那昔日早已朽烂不堪契丹辽国,就是比起锐气正盛的女真铁骑,只怕党项骑兵如果在兵力相等的前提之上,也是夷然无惧,如若时局允许,党项西夏或许也并不是全然地没有机会”,任得敬说着说着,原本有些慷慨激昂的脸上,却是弯出了一丝无奈的神色:“只可惜……”
只可惜那荒天漠土虽说使得党项人悍勇不减,但却也使得党项人从上至下的眼界都受到了极大的限制,以至于几乎党项国中当朝秉政的无论是哪一系的人马,眼光却都往往只是盯在了西北边洲那一亩三分地上,终日念兹在兹地只是如何保住这西夏王国在西北边陲的统治,从来也未曾有过半分放眼天下的胸怀。
要论及保境安民之念,在乱世之中,也不算什么错,这倒也还罢了,但更可怕的是这些党项贵族大多目光短浅,其所谓的安全与否,都只是着眼于眼前的局面之上,只求一时偏安,已觉得心满意足,在这一点上倒是跟前些时日那一味求和的南国宋室有些相似,或者说较之于南国之宋,少了些远见与布局,便如野蛮时期的部族一般,还尽皆抱持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念头,甚至于如此次宋金之战如此必将引起天下局势重新整合的关键之变,也都觉得西夏可以独置身于事外,是以任得敬才不得不举出晋王察哥的理由,这才能够使得此番入宋之行,取得西夏后党一系力量的全力支持。
只是这些话任得敬自然不会在这等时候宣之以口,是以也就只是微微一叹,摇头不语。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赵匡胤看着任得敬沉默了下去,微微一笑,端起酒碗说道:“在下再敬陈兄一碗!”
任得敬举起杯来,还未来得及说出逊谢之辞,耳畔却又听得眼前的这位江湖豪客缓缓说道:“只是陈兄真的是姓陈么?!”
“兄台醉了”,任得敬听得赵匡胤之言,却只是微微一愕,连杯中满满的酒水都未曾溢出半滴,哈哈大笑地将手中杯酒一饮而尽,这才含笑说道:“陈某不姓陈,却又能姓什么?”
“以兄台适才言谈之中的眼光气度,胸襟度量,如果是姓陈,岂不是太可惜了”,赵匡胤哑然失笑,他目注着任得敬,似乎能看穿他那平静的表情下心中的翻腾震骇一般,缓缓地说道:“我看兄台应该是姓……”
赵匡胤说着话,忽然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目光从任得敬身上移开,直射向这客栈门外。
也几乎就在同时,客栈不远处响起一阵兵刃交击的声响,一声清脆的叱喝,直直传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任得敬,你给我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