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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大宋权相的声音,低沉婉转,非常悦耳好听。
他长得较诸寻常人要略矮上半个头,站在大殿中数百位官员里,虽然位列头班,但仍然不是很出众。
但他此时一开口,所有人的注意力立刻都被吸引到了他的身上,他站在一堆身材高出他一截的官员中间,却显得如此地鹤立鸡群。
这会是一个很有趣的对手。
赵匡胤微微点了点头。
整个大殿之内,只有他看清楚在秦桧开口的那一刻,连秦喜也露出了困惑不解的表情。
的确。
此时他们占着道理,已是左劵在握。秦桧,实在不象是一个喜欢做没有意义的事情的人。
他到底想干什么?
秦桧缓缓出列,用他那柔和悦耳的声音,慢条斯理地说道:“老臣认为,今日的朝议,陛下一开始便把题目便定错了。”
“哦?”赵匡胤笑了:“秦相有何高见?”
秦桧依旧眯着一双眼:“老臣以为,今日我等商议的,不应当是岳飞是不是有罪,而是岳飞该不该死!”
朝堂上一派寂然。
开口便直指君王的过失,在大宋国的朝堂上,秦桧果然是肆意妄为,横行无忌。
赵匡胤却没有动气,只是淡淡地问道:“那在秦相心中,是不是早就已经有了答案了?”
秦桧脸上笑容不改:“岳飞,必须死!”
赵匡胤眼神定格在秦桧身上:“理由?”
秦桧上前一步:“因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而陛下若不让岳飞死,陛下”,他的眼睛里射出一道凛凛慑人的寒光:“就是不孝不悌之人!”
群臣屏着呼吸,连大气都不敢透一下。
赵匡胤神色自若:“哦?”
秦桧摇头:“陛下的生父太上道君皇帝,国难之时蒙尘漠北,不幸天年不永,崩于辽东,至今经年累月,尸骨仍然不得还乡。而陛下的生母韦妃娘娘,随待道君皇帝,流连塞外,操执贱役,终日以泪洗面,日夜苦盼能有遭一日,安奉道君皇帝梓宫归国,与陛下骨肉团聚。陛下之长兄,孝慈渊圣皇帝,至今仍在金人手中,终日南望故土,朝思暮想能有一日得还家国。陛下身寄万乘之尊,手操天下之柄,却任由自己的生父生母以及长兄死者不得安归故土,生者不能得睹亲颜,请问陛下,这可是人子孝道之所当为?”
赵匡胤眼望秦桧唱做俱佳的表演,冷冷问道:“这与杀岳飞,又有什么联系?”
秦桧微微颔首:“大金国与我大宋素有和谈之议,惟岳飞等一干粗莽武夫,不识大体,为搏一己之功名富贵,屡屡兴兵,破坏两国之间和平。而今金使已在半个月前携带大金国国书,抵达临安馆驿,大金国明确说明,只要我们诛杀了阻挠和约的岳飞,大金立即与大宋讲和修睦,恭奉太上道君皇帝梓宫及韦后娘娘回归大宋,到时陛下一家自可骨肉相聚,天下百姓,亦可得享太平,安居乐业。”
“是以岳飞有罪无罪,已是其次”,秦桧居然还回过头向岳飞一笑:“以岳飞一死,换道君皇帝梓宫归国,换陛下一家骨肉团聚,换金宋之间万世太平。岳飞为人臣者,又何能不死?”
“事君报国,身死王事,本是为人臣者的荣幸与本分”,秦桧踏前一步,张大了眼睛,有如冠玉般的脸上竟隐隐洋溢出从容就义的神情:“只要陛下一点头,老臣情愿陪岳飞共赴黄泉,以老臣这副衰朽之皮囊,昭显我大宋朝臣子一片拳拳丹心。”
不知谁带着个头,一时朝堂之上,有近三分之二的大臣跪了下来,齐声唤道:“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
赵匡胤微微皱眉,看着殿下的群臣。
岳飞仍然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漠然神色,本来便拙于言辞的韩世忠空自急得头脸之上青筋暴起,却不知当如何反驳。
秦桧,果然不同凡响。
方才自己借岳飞之创伤与包大仁蓄意激起了一股惨烈之气,在那等形势下,若是秦喜硬要以预谋废立的罪名将岳飞入罪,哪怕这满朝文武中,有大半部分是秦氏一党,在他们的心中,也势必都要留下一个同情岳飞的种子。
但秦桧却轻轻抬出了国家与孝道,自己营造出的有利于岳飞的气氛,便在顷刻间被他化解于无形。
反过来,秦桧倒成功地借自己要舍命陪岳飞这种注定不可能实现的借口,轻轻巧巧地将所有人对岳飞的敬仰与尊重,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相信若是自己的不肖子孙坐在这个位置上,现在早就已经手足无措,丢盔弃甲了。
可惜啊,秦桧!
赵匡胤目光微寒:“你碰上的,是朕!”
…………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起了一阵忙乱喧哗,竟是直往这边涌来。
所有人都有点不明所以,纷纷往门口瞧去。
在这大宋群臣朝会的**场合,身处皇城大内,戒备森严,何以竟会出现这种情况?
几名金瓜力士持着武器,对着一名身着貂衣狐裘的大汉,却没有一个人敢动手,有些张惶地一步步直退入殿里。
一群内待求爷爷告奶奶地上来劝阻,却尽皆被推得人仰马翻。
那大汉整个脑袋光秃秃的,只在后脑近脖子处留了一小撮毛发,更故意放垂了下来,编成十余条细细的小瓣子。身上穿一件无袖的貂皮大衣,露出两只比寻常人要大上一倍的手,周身肌肉贲张虬结,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道。脸上一道刀疤,至左眼角处斜斜拉到右鼻翼,更是给他原本已十分彪悍的造型平添上一分凶厉之气。
他丝毫不停地大踏步跨进了大庆殿门,双目泛起两道厉芒,扫过大殿,站在离门口近的数十名官员下意识地便往殿内缩了缩。
在这满眼朱紫的大宋王朝议政大殿之上,他身着有如山野猎户般的装束,面对着大宋王朝的帝王宰相、文武臣僚,却只如对着一群牛羊鸡犬般不屑一顾。
秦桧瞳孔微缩,脸上第一次微微色变。
大金国的这位“诏谕江南使”,怎么会突然跑到这朝议大殿上来?
赵匡胤把眼神从秦桧脸上转到那名大汉身上。
从方才金瓜卫士与皇城内待的反应,便可以知道金国使臣在大宋朝堂自出自入,竟俨然已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就是这群臣子们昼夜苦盼的议和?
赵匡胤的眼神里隐隐露出一丝杀气。
那金国使臣目露寒芒,冷冷地喝了一句:“你们的皇帝跟宰相呢?”
秦桧回过头,看了看高踞在龙座上的赵匡胤,却难以从他的脸上读出一丝东西。
秦喜上前欲对金使说话,那金使却正眼也不扫他一下,提高了嗓门又自高喝了一声:“秦桧,你出来!”
所有的人的眼光,都集中到了一个人身上。
秦桧此时又恢复了平时的神彩,微微一笑,走了出来,上前一拱手:“完颜乌鲁将军……”
那金使双目一瞪:“朝堂之上,不叙私谊。本使现在代表大金皇朝,大国之臣尤如小国之君,尔江南为我大金藩属,而今上国之使驾临,江南群臣为何不行跪迎之礼?”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秦桧再次回头,望向龙座上的赵匡胤。
金使上殿,虽然出于他的预料之外,但最初的震骇过后,他却觉得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原本在他的评判里,皇帝官家救回岳飞,不过是怕自己一人独大,想借岳飞抗衡自己。
那金使一来,正好可以让皇帝明白,如果留下了岳飞,如果去掉了自己,那他也不再用想在这繁华富庶的江南之地,安安心心地做他的儿皇帝。
整个金宋和议的核心,金人眼中代表南宋小朝廷的人物,不是他赵构,而是自己!
然而他却失望了。
在那个原本一心力主议和,提及与金人开战便要吓得几天几夜睡不着觉的皇帝官家,却安坐得稳如山岳,到现在还是没有半丝的表示。
那员金使颇有些不耐,径直说道:“本使临时有事,需即刻动身,赶回国内。故而今天听说你们大宋朝的文武百官都在,本使也就过来一趟,就在这里将宋金和议的国书签了,本人也好替大金国皇帝陛下颁布册立赵构为江南大宋国皇帝之诏书。”
秦桧第三次望向赵匡胤,金使却又对他说道:“当然,诛杀岳飞,撤回河南守戍兵士,称臣纳币这些条件,你们要不折不扣地做到。”
他微微顿了一下,似是也看到了秦桧嘴角的苦笑,放轻了语气说道:“你秦桧为我大金办事,一向尽心尽力,这一点我还是放心的。”
一阵小小的骚动,在大殿群臣间漫延。
赵匡胤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
这个金国使臣,居然比想象中的还帮忙。
以秦桧的老奸巨滑,也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眼神游离了开去。
那金使却不理会秦桧的尴尬,径自从怀中掏出一道黄绸敕旨,举在手上,高呼道:“大金国皇帝敕旨下,着江南宋国国主赵构率群臣跪接!”
秦桧有些不知所措地望向赵匡胤,赵匡胤却没有看他一眼。
那金使语气转寒,又原话高喊了一遍。
赵匡胤的目光扫过殿内群臣,发现已经不管文臣武将,已经有不少人的脸上泛出了明显的怒意。
不管他们中有多少人为了功名富贵投靠了秦氏一党,但终究他们是大宋的子民,是从小自负天下衣冠正统,接受忠君爱国教育的大宋子民。
金宋和议一向由秦桧主导,大宋朝廷里知道和议内容的,除了秦桧及几个心腹之外,便只有昏君赵构。
一直到现在,他们才知道,秦桧与金使议和商定的和谈礼仪,居然是在大宋朝堂之上,要大宋朝的皇帝及文武百官,向导致自己国破家亡的北虏蛮夷的一道手诏叩首跪接?
哪怕再没有骨气的人,在这种情境下,也会激发出三分血性来。
几乎大部份人的眼光,都从秦桧身上,转投向了龙座上一言不发的大宋皇帝。
赵匡胤一手支颐,似乎漫不经心地向默立在左侧静静看着他的岳飞与紧攥着拳头的韩世忠信口问道:“这个番子是从哪里来的?”
岳飞看着皇帝,半晌,眼睛里泛起了一丝笑意:“回陛下,他是起自白山黑水间的女真野人。”
赵匡胤轻轻地“哦”了一声,淡淡问道:“那他是敌是友?”
岳飞眼里爆出一丝从未有过的精芒:“女真蛮夷破陛下之家,亡臣等之国,掳我二圣,杀我子民,与我大宋有不共戴天之仇!”
赵匡胤的声音里透出了一股冷冽:“那这个番子手持仇寇之书,入我大宋朝堂,喝令君王下拜,他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自赵匡胤见岳飞以来,他第一次展颜而笑,眼睛转向秦桧身上:“回陛下,得了失心疯的,恐怕还不止这番子一个人。”
秦桧目光微寒,冷哼了一声,正要说话,那名金使却先开了口。
他从踏入大殿开始,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了龙座上的赵匡胤:“你真的是江南宋国的皇帝赵构?”
韩世忠大喝一声:“大胆!陛下的名讳也是你叫的?!”
那金使缓缓点头:“他们都说你昏聩懦弱,庸怯无能,看来似乎是看错了。”
赵匡胤淡淡一笑,那金使的语气却是渐转森寒:“你当真敢不向大金国皇帝诏书行跪接之礼?”
赵匡胤哑然失笑:“朕为何要向尔蛮夷之君行礼?”
那金使傲然说道:“因为我大金手握百万虎狼之师,纵横天下,百战百胜!”
他又踏前一步:“因为只要本使一声令下,雄据江北的六十万铁骑雄师立即便可以挥军南下,踏平你这江南弹丸之地的半壁河山!”
“哈哈哈!”赵匡胤尚未及答话,岳飞已先自笑出声来。
金使的眼光凝在岳飞脸上,蓦然收起了满脸的骄狂,取而代之的是谨慎与疑虑的神色。
他从未与岳飞照过面,但却不知为什么,接触到岳飞淡淡的眼神,却从心底里涌起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那是战意,那埋在淡定眼神下强大而燃烧的战意。
除了大金国的那尤如传奇一般的战神完颜亮之外,他从未曾在第二个人眼中,看到过如此旺盛到近乎肆虐的战意。
似乎他有着绝对的信心,将横拦在他眼前任何一切障碍,撕破、辗碎。
岳飞走出班列,来到金使面前:“好一个纵横天下,好一个无敌之师。这位使者是不是忘了,你脸上的刀疤是谁留下来的?”
金使的瞳孔蓦地收缩,脸上涌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岳飞微笑不答,转头说道:“世忠,你可还认得这位大金国的使者大人。”
韩世忠轻轻一哼,走了出来:“完颜乌鲁,女真统帅金兀术帐下第一猛将,曾为金国最强大的重骑兵队‘拐子马’的统制。”
他看着完颜乌鲁,眼里泛起了当年的血雨腥风:“绍兴三年八月,金兀术率金兵四十五万飞袭郾城。以一万五千‘拐子马’重骑队为先锋主力。是时岳帅亲率五千刀手,步行出击,以手中大柄砍刀尽破‘拐子马’于郾城之下,完颜乌鲁率亲卫欲拼死袭杀岳帅,却未及近身,便败于刀队副统制牛皋手下,掩面狂奔三百里。”
“是役,尽歼金兵‘拐子马’一万四千六百八十三人”,韩世忠看着完颜乌鲁,眼神里涌出一丝嘲讽:“却没想到,你这个手下败将,今日还敢来我大宋朝堂之上耀武扬威?”
完颜乌鲁踉跄退出几步,满脸的震骇与恐惧,他伸出右手,急促呼吸了几次才说出话来:“你……你是岳飞?你没死?”
他这一生一世,都忘不了在郾城外的那个黄昏。
他已记不得那时的天地是什么样的颜色,只知道自己极目望去,都只能看到手下兄弟飞溅的血。
曾经天下无敌的重骑雄师,在敌手那有如魔魇的大刀挥舞下,直如被砍瓜切菜一般,成片成片地倒了下去。
急红了眼的他,直撞向敌方刀队的带头人,却在与一名高大如铁塔的汉子两刀相撞时,刀断,人伤。
直到如今,他也没弄明白,自己到底是如何逃出战场的。
直到如今,他才第一次知道,对手长成一副什么模样。
岳飞抬眼向上,不再去看他一眼,淡淡说道:“完颜乌鲁,你是个军人,若想杀我,便应当堂堂正正地杀我于沙场之上。当日本帅下令不再追击,是因为本帅敬你是条汉子,却没想到,本帅终究看走了眼。”
完颜乌鲁满脸涨得通红,直欲滴出血来,脸上交织着愤怒与羞愧的颜色。
沉默半晌之后,他忽然向岳飞躬身一礼,抬起身说道:“完颜乌鲁虽然惨败于岳元帅之手,但生平最尊敬的将军,就是岳帅。无奈两国相争,无所不用其极,完颜乌鲁身在其位,实在情非得已。”
他举目,看着岳飞,眼中泛起毅然决然的神彩:“若宋国当真依照和议条款,赐死岳帅,完颜乌鲁归国复命之后,绝不苟活一时片刻,便当立即引刀自裁,以谢过岳帅昔日推重之情。”
“哈哈哈”,这次却是赵匡胤仰天长笑,环视群臣:“连敌国的将军,都知道岳飞这条性命的可贵。可我们大宋国的朝廷里,却有人非要置岳飞以死地,你们难道不觉得这太过可笑了吗?”
秦桧面色森冷,沉默不语,秦喜等数人低下了头去。
赵匡胤一拍龙案,霍然站起:“和议之事无需再提,完颜乌鲁,朕有几句口信,你替朕带回去给你们金国国主。”
完颜乌鲁抬起头,正遇上赵匡胤的两道锐如闪电的目光,尤如实质一般,似是直看到了自己的心底,连自己这在生死边缘不知打过几次滚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心胆一寒,不由得一时锐气全消。
他再不敢对这位大宋国皇帝有半分轻视,用向一名值得尊重的对手应有的礼数,拱手答应道:“好,请大宋皇帝示下!”
赵匡胤的脸上涌起无以伦比的强大与自信:“回去告诉你们金国国主,好好精修武备、整军备战。朕刻日之内,便将亲提王师,渡江北上,恢复中原,还我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