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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言,他这次仍是不言。
我很鲜少这样直接而近距离地看着他,他比两年前大约苍老了许多,眼眶已深深凹陷下去,脸上的纹路也鲜明了许多。按理练武之人真气更健,随时日积累,愈到老年,愈面色红润,精神矍铄。听说这些年他神功大振,可自己身体的状态却恰如其反。
他终于开口:“你不要再执着于此,等到了你该知道的时机,自然会知道。等你坐了教主的位置,你便也明白这世上有许多不得不做之事。”
他声音微哑,不知是不是因为我年纪有长,此番竟似感到他说出此话时一字一字的伤愁。
或许那样去质问他,我心中有一丝的不忍和后悔,可是我不甘心!哪怕真相如尖锥刺肤,使人流血流泪,我也应该知道!我逼近他一步,狠了狠心,问出我心底最大的疑惑:“是你杀了她么?”
他身子大震,我追问道:“这么多年,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解释!你怕我恨你,所以不敢告诉我,也不让金沙教中任何一个人告诉我!”
他骤然扬起手掌,我以为他要打我,激愤的语声在惊惧中戛然而止。然而一声巨响后,我的脸上没有感觉到丝毫的痛意,再睁开眼睛,身旁的一块巨石却已碎得只剩屑沫。
他神色忽变,双眼遍布凶戾之气,已无一分方才的哀戚。他森森道:“你跟她一样的自以为是,不知好歹!”
我几乎被他眼中灼烧的怒火吓得踉跄,倒退了两步。六年间,我虽然没有一次顺过他的意,有的只是无数次的忤逆顶撞,可他都只是以漠然相对,从来不曾呵斥于我,甚至不曾高声与我讲话。但他此番话中冰冷、暴怒又厌恶的语意,却叫我不寒而栗。
他口中的“她”,是我娘么?
他恍若不见我,忽地仰首向天,双手大张,喘着粗气厉声喝道:“本座修练金沙神功,大有所成。比起能带领金沙教独步天下,号令群雄,本座一生所做之事,所受之痛,便尽有所值!本座亦无怨不悔!”
他收掌怒视向我:“知本座之人自然懂本座,至于不懂之人,尽可弃本座而去!金沙教中,不会留这样的人!”
他的言辞张狂错乱,转瞬间竟似全然变了一个人,不须搭腕切脉,已感其内息狂乱,大有倒行逆施之势。我呆愣在原地,背后冷汗直冒。等我才从大惊大疑中缓过神来,他却早已一声长啸,拂袖而去。
我心中疑窦丛生,安教主方才所说的话究竟是何意?我不过问他昔日实情,他为何忽地讲起金沙神功称霸武林云云?我心里总是觉得,他的话不像是对我说的,而是因为见到我而想起了什么别的人、别的事,才会失控而出口。
心中疑云萦绕,宿眠不佳,晨起崔姑姑来寻我,便问我是否换了住处睡不惯,我只一笑不答。
她瞧了瞧我身上水蓝色的布衫裙,也没什么别的花纹装饰,便道:“你这孩子,穿戴打扮也不见你上心。”说着她硬是把我按在铜镜前。
我看崔姑姑着一身葡萄紫的窄袖衣裙,简单束发,颇俱英气,便道:“崔姑姑不是也不爱打扮?”
崔姑姑道:“你年纪轻轻,自然不同,何况我们烟云有这样如花似玉的容貌。”我笑道:“不论烟云生的是何样子,只怕在崔姑姑心里,都是闭月羞花,又沉鱼落雁呢!”
崔姑姑听罢一笑,只是打量着镜中的我。我以为她在想为我梳何种发髻,可崔姑姑看着看着,竟似看得痴了,嘴里轻声说着:“你同她长得愈来愈像了。”
“崔姑姑?”我轻声叫她。她倏然回神,旋即似发现自己犯了好大的禁忌一般,颇有些慌乱地打开妆奁,拣了几样首饰,便替我重新梳妆,“既见宾客,这样端庄郑重便好。”
“崔姑姑也认识我娘?是不是?”我心思早不在妆发之上了,忙追问她。
“烟云不要再问了。”崔姑姑很少用这么严肃的语气跟我讲话。她利落道:“难道你想让姑姑触犯教规?”
我无法再问,心中丧气,抱屈道:“昨日院里的碎石沫子我都清走了,崔姑姑是不知,昨日教主打碎巨石的那一掌若是落在我头上,我恐怕便没命再见着崔姑姑了。”
“你又去问教主了?”崔姑姑蹙眉问道。我道:“没错,昨日我是又问了我娘的事。教主除了照旧的不答,本也没什么异样,可不知怎地,神情忽地就变了,仿似人被极重的戾气所冲。”
崔姑姑玉梳一滞,从镜中看向我,似有心结。她替我上好珠钗,坐到我身旁缓道:“本教最初圣址并非是在万涧峰上,而是在金沙江域,当时的金沙教也只是众多边陲夷教中的一个,这些你该是知道的。可你知道是因何契机,本教得以挺进中原,并至今日在武林中呼风唤雨之境?”
我摇头。崔姑姑道:“本教第五任教主乃是习武之旷世奇才,曾穷其一生,创下秘籍金撰全录,其中武功招式之精妙,功力之神威,冠绝天下,我教正是缘此兴盛。后来,本教中人便单独尊称第五任教主为‘五教主’。”
我对此似有印象:“我记着我小时候还不解,为何进祠拜祖拜的都是五教主,而不是什么开山教主。金沙教素来推崇武力最高者,如此便不难理解了。”
崔姑姑点头续道:“继任教主中虽不乏资质佼佼者,却无人能出五教主之右,是以我教至今无人修练得尽金撰全录。可秘籍须得传袭,于是历任教主便加以自身修习法门,逐渐将金撰全录化成一门金沙神功,并以之为我教的镇教神功。可因着许多原由,化得这金沙神功威力虽不减,邪力照原本却大大增加。修练之人稍有不慎,便极易走火入魔,被其邪性反噬,重者则尽丧本性。因历任教主皆习此神功,本教在声势渐盛的同时,亦渐被武林别派归为邪魔之教。”
我从前并不知此间故事,如此听来甚是惊惑,便问道:“既然已知是邪功,为何历代教主仍要修习?”
崔姑姑叹道:“一来能任本教教主者,皆是武学造诣极高之人,大都自信自己可以驾驭此功,欲再攀高峰;二来世间众人,大多舍难求易,弃缓取疾,其中道理,你现在也是难以明白。安教主修练神功之中的木石同焚十一式日久,不过教主原本便功力精深,从前似未被邪力所侵,想来昨日是因旧事重提,难以自控之故。”
我道:“若以昨日那般发作情景,想必不是如崔姑姑说的这样轻巧。易叔叔这几年少在教中,莫非与教主性情大变有关?”
“或许吧。”崔姑姑摇头叹道:“你这执拗的性子,十有八九是随了教主,所以修练金沙神功一事,如今还活在这世上的,恐怕已没人能劝得了他。烟云不要再因此事而上犯教主,否则再多一个如传令使那样的,教主身边当真是没有为他着想之人了,倒叫那些居心叵测之人拣了空档。”
我心中混乱如麻,崔姑姑让我不去纠缠,我只好暂先作罢。想起易叔叔,我便问道:“这次回来,我倒不为了别的,只是易叔叔与我相约,却怎么不见他人?”
崔姑姑低眉一笑:“谁又晓得他那摸不着边际的心思,你便等他回来自己问好了。”崔姑姑平素皆是面带英气,此刻月眉之下,竟含了几分女儿柔情。
我随崔姑姑进了天涧宫,她却绕过正殿,带我进了一个较远的偏殿,位置虽不醒目,可里面陈设却甚是考究,看来像是见什么隐秘的贵客。
安教主已经到了,他招手示意我在他身边坐下。我身旁坐的是一精瘦汉子,尖颌窄面,目光锐利闪烁,正是执规使成元涣。他应早收到我回教的消息,只是没料到今日会在这接见贵客之地遇着我,神情不禁微有些惊诧。他抿了口茶,堆出一脸笑道:“大小姐,许久不见啊!”
我倒宁愿他像唐慈一样,把讨厌我的神情挂在脸上,也省得我与他周旋寒暄。他既开口,我只好也笑着复他:“执规使,许久不见。”成元涣却奉我一杯茶,笑道:“大小姐到底没有上香拜祠入过金沙教,叫叔父的金沙使位做什么。该叫叔父的,叫叔父!难不成咱们大小姐人长得大啦,也跟叔父生分起来了?”
他这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只叫我浑身上下的不自在,我还未答,教主先开口:“她自打生下来就是金沙教的人,不必上香拜祠。”教主语气平静,神色如常,安坐于首位,仿似昨日戾气乍现于他无甚影响。
成元涣有意挑我身份话被教主驳了我回去,忙赔笑道:“怪属下,怪属下说错话了!”
半晌过去,成元涣空望了几次门外,皱着眉头道:“不知这掌籍使引见的是何许人也,好大的阵势,咱们金沙教何等的面子,竟让咱们教主也等着。”
他这一句可捧了教主,又说了唐慈与那宾客两厢的不好。崔姑姑圆道:“执规使最是体贴教主,咱们是知道的。不过来者是客罢了,教主也是尽地主之谊。”
成元涣见我替了往日易叔叔的位置,琢磨了一阵,试探道:“传令使近来愈发潇洒,教主都说今日是重要日子,也不见他人来。”
教主似不甚在意,手一摆道:“无妨,他是个多没边际的人,这么多年你们还不清楚么,随他去罢。”
崔姑姑笑道:“可不是么。还是传令使叫了烟云上万涧峰来,自己却第一个没了影子。”
教主道:“本座听说他近年一直在钻研那套金云剑法,好像甚有大进。改日等他归教,本座可要与他好好切磋切磋。执规使,你的金玉刀法也不能落下了!”成元涣听罢忙应是。
几人话说完没一会儿,唐慈便领了一老一少两人来。那唐慈进门瞧了两眼便认出了我,亦是如方才成元涣那副惊讶神情。
可那余下两人中的年轻一个,我见着可当真是大大的吃惊。我急忙勉力掩饰,好不叫众人察觉。可那人却似有备而来,见我如此,倒有几分幸灾乐祸。唐慈见过教主后,便引见他身旁那年轻人:“禀教主,这位便是霍绎霍都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