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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长假结束后不久,发生了一件对于相当多女生来说的坏事。先是流言,然后流言在一阵又一阵的“澄清”“迷惑”中来回几次后,被最接近当事人的好友“证实”了。
谢哲对于前来打听的女生们露出绝望似的悲痛:“嗯,没错。夏圣轩这个坏蛋,交女朋友了。”神情逼真到让女生们都暂时忘却了自己的失落,不由自主地安慰他:“好可怜,不要难过”
夏圣轩把衬衫袖子卷起来。过去五分钟后热得受不了,领子下第二颗纽扣也解开。这时他看见井夜举着两杯饮料朝这里一路小跑,站到面前时已经汗淋淋的。
“怎么这么着急?”
“啊,我怕你等久。”
“没关系的。”接下一杯饮料。
两人沿着树阴走,随后夏圣轩注意到井夜的鞋带或许因为刚才的奔跑而送开了,他一边抽回女孩手里的冰点,一边提醒着。
是个非常细心的人,过十字路口时,手在女生腰边轻轻搭住后一揽。
还在一个月之前时。
忙着搬家的夏圣轩几乎快要在这个春天里累垮了。因为父亲的再婚,新来了家庭成员后的居住情况肯定要跟着调整。夏政颐的家并不是紧临着这里,中间还隔了两户,所以想当然似地“把两家间的墙打通”只是一个很天真的念头罢了。
好在圣轩家里面积还足够大,三房一厅的住进四口总不会有什么困难。可还是要腾地方。夏圣轩每天放学回来都得忙着书房整理,把它改变成留给政颐的卧室。
不想等父亲下班后再麻烦他,夏圣轩一个人将书打包进纸箱后,把清空的书橱用力推出来。
有时候累得没了力气,就暂时找个纸箱坐一会,顺手从一边抄过随便什么书翻两页,看得投入时也会忘了时间。
书房里也有摆着一些相册。几大本的过去的照片。
在彼此的身份成为法律上定义的真正的兄弟后,夏圣轩和夏政颐曾经有一次碰面。
自那以后第一次正式的,有谈话的碰面。
“我妈让我把这个带给你们。”找上门的政颐拿出一份补充用户口资料。
夏圣轩接过来看了看,放到桌上。
“我将来住哪里。”
“哦”有点突兀的问题,圣轩看了男孩一眼,抬起手“大概是那里吧。”
“真小。”
圣轩飞快地盯住政颐。
对方却没有丝毫畏惧的意思:“这个表里有点东西我还没填完,‘亲属’那格子里是要把你们的名字也写进去么。”
“嗯其实政颐”
“脸皮真厚。”是刻意扭过头压低了声音说的,可也是刻意要使人察觉听见的声音。
“夏政颐,你说话太——”
“我的爸爸只有一个人,要你们家来搀和什么。”
圣轩有一瞬突然爆怒的冲动。
“我也不对。”政颐说。
“什么。”
“原来你对于这种事情觉得没什么关系,我就根本不该拜托你。”
“政颐你不要乱想。”夏圣轩几乎不知道从哪里开口“你这个样子,就算你父亲在场他看了也不会开心的。”
“你怎么知道。”不知是哪个地方突然被微妙地启动了,夏政颐原本努力不屑再不屑的面孔突然越涨越红“你是我爸爸什么人,你凭什么说他不会开心?这只是你们想来蒙骗人的说词罢了。如果是我爸爸,他一定会非常非常生气!他只会觉得生气!就算他们已经分开,可我还是他的儿子,我的妈妈还是他的妻子!什么‘爸爸在也不会开心’,这些话,你说出来不觉得无耻吗?不觉得羞愧吗?你拿它去骗别人吧!”
其实政颐说得一点都没有错。连圣轩之前也曾对于电视里那频繁的类似桥段嗤之以鼻——想要为母报仇的女儿最后被感化,想要替姐弑敌的弟弟终被瓦解“你妈妈在地下会为你难过的”或是“你姐姐并不希望你这样”这话从哪里来的凭据。谁有资格来揣测故者的心理。如果杜撰恰恰与事实相反,那算不算挖的一个不甚光明的陷阱。
可这次连圣轩也无意识地脱口而出。
或者真的是因为,那是最能暂时蒙蔽别人,蒙蔽自己的借口吧。当面对的是谁也不能战胜的回忆中的故人,唯有把他请到此方的阵营。如果他能够说一句:“政颐,你这样爸爸会很难过的。”
而他会说么。
书房整理得差不多时,圣轩对父亲提出,让政颐住到自己原本的屋子吧,他搬到书房去。
夏先生问:“啊?没关系么?你年纪长一些,住那屋子会显得挤吧,政颐现在的话应该问题不大啊。”
圣轩说:“没关系。”又对夏先生提出“爸,床我一个人搬不了,得和你一块动手。”
所以后来两位新的成员正式入住时,夏政颐跨进的是原本夏圣轩的房间。
不仔细的话肯定发现不了,原本属于圣轩的这间屋子,一侧的门梁上,还留着他们四年前比量身高的印记。
傍晚的阳光探进窗户。一枚手表的镜面在墙上静静投着白色光斑。地上不知是谁的鞋子和铅笔,都好似画中静止的道具。
连留在木头支柱上的字迹,也在阳光中流露出了一点艺术气息。
——“夏圣轩”
——“夏政颐”
较低处刻着的白线,和在它边侧注上的“夏政颐”以及在这上方那么一点点,却还是摆明了小孩子身高的字迹“夏圣轩”就是再家常不过的比试个头后留下的痕迹。
略略模糊的笔画边缘。
不太平直的线段。
以及,六厘米左右的距离。
全都在阳光的抚摩中,寂寂地留在了过去。
放学后的电车上夏圣轩和谢哲站在一起,两人说着说着,谢哲突然指着窗外喊了一声“啊,该死!”圣轩顺着望过去,只看见正被电车逐渐甩后的几辆自行车,他问“什么事一惊一诈的”谢哲皱着眉头说“看见五班那女生,让一个臭小子给载到自行车后座上去了”圣轩想起来“哦,就是你说的圆圆脸,跳舞的那个?”谢哲点点头。
“也不能说明什么吧。”随口安慰到“而且,难道她就是你那碗茶了?”
“是不是的,得喝过才知道嘛。”
圣轩冷笑了一下。
“到是你,这么快就定下来了,现在就剩我这么个人气单身汉,压力很大诶。”
圣轩看着窗外随便点点头:“这不是很好么,你应该谢主隆恩才对吧。”
谢哲回问过来:“呐,怎么就确定关系了?虽然我也觉得是迟早的事,可一旦变成真的,反而有点奇怪。”
“用得着你奇怪么。我不奇怪不就行了。”回看身边的好友一眼“本来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五一长假最后一天,圣轩与井夜和她的几个朋友一起出来时,迷迷糊糊间想起似乎两人接触也有半年左右了。吃过几次饭,看过几次电影,也有和其他人一起逛的街,之间能聊的话都聊过一次。虽然没有其他更亲密的动作,可圣轩突然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
若几个月前还嫌太早,那现在差不多,该是时候了。
几个月前还不适合说的话,不适合做的事,眼下应该都可以了。
聚会的开始几人要分坐两辆的士去目的地的游乐场。三个女生三个男生,看起来已经有了阵营。井夜跟着另两个女生要钻进一辆出租车时,夏圣轩在身后喊住了她。
“井夜,”他说“到我这里来。”
在女生的动作还在凝滞时,又重复了一次,平静却不是能够抗拒的口吻说着:“到我身边来。”
还没下到地面就蒸发的雨,还没结局就被忘记的事,刚刚睁开眼就变黑的天。世界上总有一两只气球不会突然地爆裂。红色,或是黄色的气球。
请你过来。
夏政颐发现自己并没有因为换了住所而睡不着。以往总是因为认床关系而伴随的失眠眼下却不再发生。甚至他还做起了又深又长的梦。
梦里垫着蓝色的光。背景四周荧荧发亮。他循着光走,最后来到了一间屋子。热热闹闹的,认识的人,关系亲密或不亲密的都在。他们和自己说话,口吻又亲切又平和。
场景一跳,自己已经和别人围着大桌子坐下来。政颐脑袋上被谁摸了一把,他回头发现是自己的父亲,正一边轻轻把手搭着他的脑袋,一边向在座的人问着什么。
难道是聚会么。走开的父亲不久端着大盆子上来了,里面切得一片片的水果四周一轮便被拿空。政颐嘴里含一个,听别人绘声绘色地说起了笑话。
应该是非常成功的笑话。因为夏政颐笑得直不起腰,笑得几乎要流出眼泪。
甚至笑得从梦里醒来。
原来是真会有这样的情况,以前不信,可现在自己是真的从梦里笑醒。哪怕醒来后不记得那具体是什么样成功的笑话,不记得是谁说的,不记得前因后果,却能深刻地结实地记得自己在梦里开心地捂着嘴为了不被水果呛着,笑声清晰明亮无法遏止。
定定地望着黑暗中的天顶。
没有半点杂质的,几乎完美的,非常非常,非常欢乐的梦。
夏政颐翻了几个身后,把脑袋用枕头压起来。
周四早上出门时政颐看见了遗忘在书包里的通知单,上面写着明天学校要组织外出参观,请家长交费并签字的内容。他站在房间门前,赤着脚张望了一番,妈妈已经先去上班,厨房里是夏圣轩在开冰箱门倒牛奶。夏先生坐在桌边吃早饭,注意到政颐时,对他说:“哦,起了么。”
政颐用几乎看不见的幅度低了低头,在圣轩的视线投到自己身上前一秒,先走回了房间。
他拉过一边的制服穿在身上,扫视了一下书桌上有没有落下的东西。
又取过通知单,读完最后一遍,接着把它揉成一团。
没有交出通知单回函,夏政颐和班里另两个与他一样的学生被这次活动排除在外。
在初一和初二都被校车巴士拉走后,整幢楼都像瞬间关闭了电源那样安静了下来。虽然楼上还有初三的学生正在上课,可这个自然是太缺乏震慑力了。政颐在座位上坐了没多久,另两个男生便溜出了教室,而其中一个走出去后又折返回来,靠在门边问他:“我们去外面吃东西,你一起来么。”
夏政颐盯着他看了几秒后,说:“哦,那好。”
端着手里的塑料纸碗站在一间网吧门前。那两个男生都一低头就钻进去了,夏政颐稍微迟疑了一下也跟在了后面。
家里有电脑,也接了网络,只是他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反倒是政颐母亲使用电脑的概率多些。夏政颐一直是电视游戏的忠实簇拥。至于网吧,以前也不是没踏足过,但往往只是替人捎个话之类才寻到这里,从没有长留。
政颐看着四排桌子间坐的满满当当的人,拉过最近自己的椅子坐下来。有小工模样的女生马上把一张记时卡插到他的桌边。
几乎已经磨得看不出字母的键盘。政颐又凑近瞧了一下,突然眉头深深地皱起来。他拿过键盘,倒转后用力拍了拍,里面掉出了纷纷的瓜子壳、灰尘,甚至是香烟屁股。坐在他身旁的一个年轻男子马上凶过来:“手脚轻点!我这里在吃面!你找死啊!”政颐看他赤脚穿着拖鞋,吸了一大口汤面后,回头和他身后的同伴含含混混地说起话。等政颐的目光刚要瞟到他的屏幕上,立刻被恶狠狠地盯回来。
“小鬼你乱看什么?!不许看!”
政颐很想顶一句什么话回去,可又找不到恰当的口气。好象以往在同班同学面前行使惯了的傲然和在亲戚朋友面前屡试不爽的自我,到这里都拿不出来。
他的目光回到自己的电脑屏幕,随便开了一个空白的网页。
仿佛是被后天培养出来的多多少少一点洁癖。夏政颐从不喜欢嘈杂拥挤更别提烟雾腾腾的地方。他总是更乐意远远地站着看别人聚在一起打篮球或是聊天,等到大队人马散得差不多,才自己走到场地上。
早前总会让夏圣轩陪着,但现在已经不能了。
网吧里拥挤不堪,不知什么年月的木头地板上落满了垃圾,不断有为长时间在这里上网的人送来饭菜的叫卖声,夏政颐看见隔了自己几个位置的地方,还有人拖过三张椅子就这么睡着。身后的墙上排风扇缓慢转动,咯哒咯哒不停的声音。
在他的背上,缓慢而柔软,又持续地敲击着。
刚才的年轻男人与他的同伴交流起来,说话声很响,似乎完全不顾及边上还有政颐这样的男生。于是无论怎样,政颐还是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声。
一个说:“她不讲啊。”
一个接着:“再问再问。”
“你那边怎么样?”
“跟她磨咯。”
政颐看见男人点燃一根香烟后塞进嘴里,双手又飞快地在键盘上敲打起来:“让她先开视频,先开视频看看!”
“罗嗦!我知道!”
几分钟后,政颐身边的男人突然一拍手:“电话拿到了!”在他身后的同伴马上拿出手机问:“多少,是多少?”
“138xxxxxx67。”
那个同伴便拉开椅子走到了外面,过一会回来说:“是真的,没骗人。”政颐身边的男人便猛抽了一大口烟,然后把它掐在烟缸里,一边打字一边说:“小贱人,这次老子一定要玩到你。”
不算完整的对话,可政颐还是有点听明白了。他回过注意力,看着自己面前那台电脑上依然空白的网页,把它关闭了,又再打开。关闭了,又再打开。又关闭了。又再打开。
像笼罩在灰色的翅膀下一样的空间,被烟雾,人的呼吸,各种食物的杂味填得一丝不漏。好象无论这里充斥什么,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中间带的色彩里能混合下所有颜色。于是连夏政颐的浅色头发和他的青色制服也慢慢地如同一小块色斑,逐渐融化得不那么明显。
不明快,不鲜活,不清净也不温暖的地方。
却只想在这里停一停。
雨来了。
把自己的所有羽毛挤在扑鼻的尘埃气味里,藏在土地下,隐没在杂草中。
让我在这里停一停。
夏圣轩曾经感觉到政颐每天回家的时间变得比以往晚了,甚至周五,原本下午是两节课的,可政颐到家时依然是七点。他在饭桌上静静地打量政颐,男孩的头发,表情,衣服都没有泄露什么东西,虽然圣轩心里很想问,可他也没有这样做。
现在家里四个人,无论之间列出怎样的组合,饭桌上都是客客气气而无甚变动的静默。
也没有再发生过争执电视频道的事。哪怕是政颐最反感的中央新闻,他也不会提出什么抗议。一筷子一筷子碰着碗底。
总比不断的争吵要好。
夏圣轩这么认为。
哪怕有着一眼即见的隔阂与屏障,但也比繁复喧闹的争吵要好。
他不想再和政颐发生什么针锋相对的争斗。如果人人都乐意并接受了表面的和平,就算是夏圣轩也不介意追究是真是假的伪装。
即便政颐已经不再和自己有什么亲近的对话。
在网吧里打了几个月工的小妹很快注意到最近开始常常出现在这里的一位新客人。每天一到四点,她便会有些左顾右盼的焦急,直到看见拉开移动门的人出现。浅色头发,漂亮而清秀的脸廓,少年阶段那典型的中等偏瘦的身体,他惯例地拉过第二排第一张座位。
刚满十六岁的小妹便会立刻迎上去,用锻炼了多时的口吻热情地说:“又来啦。”
夏政颐朝她看一眼:“嗯。”“和昨天一样,算你优惠时段。”
“哦,好的。”
其实政颐在网吧什么也不做。他既不和人网络聊天,也不看在线电影,更不打网络游戏。那个小妹也非常奇怪地想过上前攀谈询问,可男生的表情却总使她的脚步无法一路迈到终点。
政颐有时随便地浏览新闻,更多的时候是坐在椅子上独自发呆,拿出书来看,或者关注着网吧里的旁人。
那个第一次在这里遇见的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也会常常碰见。还是一直穿着赤脚拖鞋,叫来汤面边上网边吃,不断地管网上的女生要电话号码,抽烟时的烟灰一直掉到键盘。
几乎每次都能听见他和他的同伴怎么约来网络那边的女孩子。政颐都快掌握了他们从网聊到视频,然后索要电话,并约来见面的一条龙流程。
这天政颐坐下后没多久,听见身后的门被咯咯猛地打开,他回过头,有个年轻的女孩子站在那里,目光急切地在这里搜索了一圈后暗淡了下去。好象是找人却没有发现目标。颇有不甘地她走进室内,一条条走道地穿过寻找起来。最后还是没有成功,咬着牙齿离开了。
等政颐从网吧出来时,他一步步踩下黑漆漆的楼道,突然看见楼梯口有人蹲在那里哭。
走得更下面一些,认出了是刚才那个女孩。一直抱着膝盖不停地呜咽。
他走出几百米后回头望过去,女孩还是维持着方才的姿势没有动。
过去好几天,政颐走进这间网吧时,发现消失多日的那两个男子又出现了。政颐在老位子上坐着,还是习惯地抽出书来有一看没一看。直到听见他们的对话:
“真***麻烦。”
“你自己傻x捅的篓子,现在肚子搞大了找上门了。”
“玩一玩,玩不起当初就别和我玩,肚子大了自己去打掉啊。傻x女人还到处找我。”
政颐把视线从书上收回来。
网吧里依然鱼龙混杂,有人睡得鼾声如雷,烟味和键盘声糅到一起,迷着眼睛和耳朵。
今晚的饭桌上只有政颐和圣轩。两位家长有事一起出门,电话打来说得十点才回来。
“就麻烦你准备一下饭菜啦。”
“哦,好。”圣轩对电话里的父亲说。
“对了,我买了新的调味酱油,你记得用用看哦。”
“啊?”圣轩握着电话朝厨房看去“好我试试。”
一通忙碌后,圣轩把最后一样菜端上桌。政颐拿起筷子吃一口,立刻吐掉了。
圣轩站在桌边看着他。政颐没有回应他的目光。
两人彼此一动不动的半分钟过去,夏圣轩才拿起筷子自己尝了尝,立刻他的眉头皱起来,转身走到厨房拿过那瓶新的调味料,检查到生产日期时才看到居然是过期产品。夏圣轩走到客厅把方才的菜统统端回去,又管外卖餐厅订了饭。
最后变成两个人各自捧着塑料快餐盒坐在地上看电视。
夏圣轩把筷子在鸡蛋上停了停后说:“对不起。”
夏政颐转过眼睛,看了看他:“没什么的。”又补充了一句:“也没有怪你”夏圣轩默默地对视着政颐看向自己的目光,已经越发长大的少年,熟悉与陌生分割着眼睛的黑白。“对不起”和“没什么”如果他们不仅仅包容在这个话题里。如果他们不仅仅指的饭菜做坏这种简单的事情。
如果可以真正地说“对不起”和回答“没什么”
倘若真正的没有了怨恨。
即便甚至不知道到底哪里是自己做错。但是,若能真的不再被怨恨了。
暑假前的期末大考让整个家都有些忙乱起来。夏圣轩自然不用多说,头脑再怎么灵活,他也不是倜傥随意到能够将“复习”二字从字典上抠除的人。而夏政颐也多少不得不跟着加把劲,尽管他发现面前的难题越来越多,草稿纸上总是铺垫不出真正的答案,让他多少有点恼火。
学校里夏圣轩也不得不担负起不少人的课后老师一职,当然其中也有他立刻回绝的求救者。
“为什么不教我嘛。”
“物理的全班第一不是你么。”圣轩瞪着谢哲。
“可这个我真的不会啊。”
“我也不会。”圣轩看也不看,直接伸手把他推开。
“有了老婆就忘了兄弟。混帐诶。”
“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上回可是明明听见你给井夜打电话,解答问题时的那个细致啊啧啧。”
圣轩直接搬过两人中间的桌子要举起来。最后还是被旁边“正副班长要打架哦”和“夫妻俩,床头吵床尾合嘛”的言论击败。他恶狠狠地注视着谢哲,只可惜对方显然不吃这一套,依然笑着上来搭他的肩膀。
不过态度上的恶劣也只是花边,夏圣轩和谢哲多少算是有目共睹的好友党。哪怕也会招至不少女生的想入非非将他们划进眼下最流行的homo圈,可男生间的友情并不需要被那些臆想所左右。夏圣轩依然会和谢哲在放学后一起把作业做到很晚。然后循到校门口的面馆去吃晚饭。
“你不回家没关系么?”圣轩问谢哲。
“哦没,我爸妈都在,跟他们说过最近几天要补课了。”又回头管店员要了碟香葱“你呢。”
“也已经跟家里说过了。”
话题东西转悠着。
“你那圆脸女孩子怎么样了?”
“啊?”谢哲吸进一口汤“哦,还是那样吧,‘远远地,把她放在心上’。”
“你的心不就是那女澡堂么。”
“诶,可别那么黄色。”
圣轩哧着鼻子笑一声:“就没见你认真过。”
“不能这样说。”谢哲挠了挠头“真的是还没找到那碗茶。我不像你这么好运一碰就中。”
这个环节过去后,话题不可避免地要谈到现在的家庭。谢哲前些日子已经听说了圣轩父亲再婚的消息,不过当时圣轩只透露了新的家庭成员是政颐和他母亲,没有说明这个变故带来的其他效果。
“你十五岁时在想什么呢。”
“我么?”谢哲咬着筷子“初二?不记得了,好象那时还忙着怎么当足球运动员。天天弄得像泥里爬出来一样回家。”
“足球运动员?”
“是啊,你不知道么,我一直的梦想。”
“不是篮球运动员么?”
“是啊,那也是一直以来的梦想啊。还有游泳运动员也是。”
圣轩看着谢哲,久久地说不出话,好半天:“我承认你是唯一能让我常常不知道说什么好的人类。”
“何必给予那么高的褒奖,不过十五岁时也挺辛苦的,你知道我还有一个小五岁的妹妹,那会她简直快把我给烦死。当时家里请了保姆,可保姆哪会管你们兄妹吵架啊。偏偏我妹当时又不像现在还懂点事,反正天天要跟她闹。不过有一回——”
“嗯?”
“其实不是什么新鲜的故事,有年我生日,我妹送了我一个小花瓶,才这么丁点大的,又很丑,咖啡色的小花瓶。你说一个男生怎么会要这个呢,当时就随手一丢,没在意几天后便让我给摔坏了。这下可不得了,她哭得,那叫一个没完没了啊”“唔能想象。”
“后来我才知道,是她每天帮保姆擦草席,然后保姆奖励地给她五角钱,攒了这么一个月才买的。”谢哲坐正,右手点着桌子“我后来也真的挺懊悔。但也不好意思说吧。”
圣轩朝他笑笑。
“就觉得不管怎么样,天天吵,争吃的,争电视,争零花钱,到头来她还是我妹妹,这点改不了。所以虽然现在我们的关系也不能说亲热的要死,可就是‘妹妹’,她要是有什么危险,我也会保护她,她要是出什么事,我也会难过得受不了。话说回来,我妹能从小在那我们那片不受欺负,不都是我替她先铺好了江山嘛。小丫头还老是冲父母告状说我在外面惹事”
夏圣轩看着谢哲翻起眼睛做气愤状,说:“挺好的。”
“什么?”
“你们之间,关系还挺不错的。”
“诶,铁不过你跟你那邻居兄弟啊,俩都是男的要容易多了,女生的心理有时候你根本猜不出来。就说那花瓶,谁知道还有那段故事,一般只有死人才要送花瓶插花吧,送什么不好偏偏送花瓶呢”
虽然圣轩心里也同意,可还是没有表现出支持:“得了得了,自己傻到流鼻涕,就别怪有北风。”
吃完以后两人在回家前分开,夏圣轩看谢哲的人影在街边一摇就不见了,也转回视线。方才说的内容像是取出的坚冰,此刻才融在心里满满的一池水。很早以前夏圣轩便觉得了,不多也不少的羡慕。他自己的个性尽管会被旁人说成神秘难测而充满吸引力,可眼看谢哲跟谁都能打成一片时,圣轩也从不觉得那种热情就是缺点。而现在又有其他,新的部分,填进了“羡慕”的内容。
也许女孩的心理要难以揣测得多,完全正确的理论——
夏圣轩踏进房间时,喊了一声“父亲”和“阿姨”回屋换衣服时,正好夏政颐从屋里出来,圣轩想喊他,但突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彼此目光碰了一碰。
——但比起难以揣测的心理,无从改变的态度,才是最为艰苦。
暑假前最后的脱皮一关终于宣告结束。交卷离开教师后夏圣轩看见已经等在走廊上的谢哲,走过去问他:“怎么,你已经打算要开始解放运动了?”
“是啊?你选哪个?泳池还是卡拉ok?”男生用力向上拉扯着胳膊。
“我都pass。”圣轩朝他摇摇头。
“啊!是跟女朋友有约会吗!”立刻抓着他的肩膀摇动起来。
“没错没错”很快地把谢哲要靠向自己的脑袋打开“不许装哭!别来这套。”
“我也要去。”
“剪一搓头发给我,我就带着你的‘它’去。”
“等我回家拿给你,我家还有我出生时剪下的脐带,你不如带那个。”
“”圣轩一腿踢向谢哲的腿关节。
玩笑被整个校园里喜洋洋的假期气氛所吞没了,圣轩看谢哲招揽着另一拨朋友意气风发地要去大闹一场,理完了书包朝他喊着告别:
“那有事电话联系吧。回见。”
“嗯,拜拜。”
男生举着手朝圣轩远远地挥起来,笑得一如既往。
将近一个月时间没有得闲了,夏政颐在暑假第一天来到网吧时,发现位置已经几乎爆满,自己一贯习惯的座位上早有了人。他正在那里犯着难,千盼万盼总算把他盼来的网吧小妹喊住他:“啊,找位置吗?”
政颐朝她答了声:“没有就算了。”
“不不,里面还有。”说罢就领着政颐走,穿过外面的大房间“里面还有一间,专门给老顾客用的。”
没想到尽头那布帘后还有一小间,放着八台电脑。最后三个是空座,政颐被领到其中一个上。他拖开凳子坐下来。这里是相对安静的地方,也没有那么多的烟尘味,空调也足些。可政颐却不那么喜欢。小妹看他脸色有些阴沉,赶忙说:
“不用担心的,这里的收费和外面一样。”
政颐朝她随便点点头,不想解释什么。
遇见了同样许久未曾谋面的那个年轻男人和他的同伴。
甚至一听拖鞋声,政颐也立刻能认出来。他侧过脸去,果然另两个空座归了他们。政颐原本考虑着还是换到外面的座位去,他并不喜欢里面不那么“混杂”的气息。可惜张望了两次,外面依然没有富余,只好又回来。
就在他望着屏幕胡乱走神的间隙,无意或有意的,总会听见那边的说话声。
“新摩托车怎么挑怎么屎的颜色。”
“你懂个屁,就是要这种黑带银。”
“来帮我看看这个女的怎么样。”
“我看看关了快把视频关了!你想让我喊保安来救命啊!”
“对了上回那个女人最后怎么了。”
“不知道,死在哪里了吧。”
夏政颐起身走到外面,管网吧小妹结了帐。对方以为他还是不满被安排的位置,挽留到“如果要外面的,等个十几分钟就可以了。”政颐没有接她的话,径直拉开门。
坏了壁灯,即便在白天还是暗色的楼梯。木质的,踩上去听见吱呀声。政颐在楼梯上站了一会,下到底层。
七月的灼热的阳光晒得他整个发色都透着褐黄。
然后他看见身边停在楼道里的一辆摩托车,黑色带银。一个多月前,是那个女孩蹲着哭的地方。当时的政颐走到很远时,回头看见她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动。
“最后怎么了。”
“不知道,死在哪里了吧。”
并不是想到惩恶扬善,没有想那么多。
也不是同情或憎恨。
不知道是为什么。
好比不知道为什么习惯去这种地方,明明是臭脏和乱的地方,反感的地方。
但只是想找个位置坐一坐,然后人就出现在了那里。
全都不是该用“为什么”来做着重点的事。
夏政颐用脚踢了踢那辆摩托车的轮胎。少年浅色的头发在眼前颤一颤。然后他弯下腰。
走到回家半路上时,政颐把手里两根不知什么用途的配件扬手扔进了一边的湖水。然后找了个地方洗手,方才的一番劳作让他手上沾满了油污的黑迹。
觉得这样应该就足够了。他对于机械懂得不多,也是随便乱来硬搞下的不知什么用处的配件,如果是刹车的话就最好,只希望骑车的那家伙摔个跟头弄个骨折。
男孩伸出手,在眼前遮了遮刺眼的光。
整个手都透明发红。
好象又回到了从前。血液变成更年少时的嫩红色,带动着身体里的每一次变换。
夏政颐想到自己读小学三年级时还造过的很笨蛋的句子,老师让他们用“是”的句形写一个,他交上去的“爸爸是男人”让老师在办公室笑了整整半小时。后来把这事说给圣轩听时,年长两岁的男生也笑出了声,不过圣轩接着说其实他自己的作文以前也不怎么好。
“哦是吗?”当时自己这么问“也写过很笨的话?”
“是啊,”当时读初中的圣轩说“我记得小学时有一个,老师要我们解释‘虚渡光阴’时,我答了‘一直也没有出去旅游过’。”
政颐睁大了眼睛:“不可能,你骗我吧!”
“是真的。”圣轩肯定地点点头。
“那不是比我还笨嘛。”
其实心里有些不服气,不过夏圣轩最后还是笑着附和说:“是啊”六年过去了。
六年过去后已经没有人用“是”这样的简单例子要求自己仿造,也早就明白什么是“虚渡光阴”现在他们俩人的书包里装的课本上随随便便就是深刻的古文或议论文。老师要求了更多更高的问题。从文章里看主题,看层次,看立意。没有再让人捧腹的回答了。已经六年过去。
“是”的造句。
“虚渡光阴”的意义。
沉积在了身体内很深很深的地方。然后它们会在日光的重新作用下被再次分解转化,从遥远的时间里漫回心脏。变得特别特别难受起来。
特别特别无法接受。
每次回头往过去看的时候,那些往事用如同窒息的拥抱要与你纠缠。明知道没有用,可还是会有压抑不了的念头在它们的引诱里不断地产生。无穷地产生着。
“为什么现在”“为什么你。”“为什么我。”随便怎么说也好,悲伤或是无奈,怨恨或是困惑,像顶着大风的行进,呼吸不畅。排遣不开。
这天一直等到晚上八点,夏圣轩还没有回来。夏先生和政颐母亲都有点疑惑,他从早上出去到现在,电话也还没来通知一个。
夏政颐一直坐在沙发上,起初看电视,随后打游戏,但随着时针推进,慢慢地也跟着他们开始担心起来。最后甚至一眼一眼地往窗外张望着。九点半时那个时候响起的电话铃,总是让人又心惊肉跳又颇感安慰。
政颐先一步接过电话。
话筒那里传来圣轩的声音。
“啊”“哦政颐,是你。”
“我说,那个——”
“替我跟他们说一声,我得再晚点才能回来了。”极度疲倦而缓慢的声音。
“啊?哦。”政颐察觉到了“你出什么事了么?”
“不是我,是我同学。”
“什么?”
“我的朋友让摩托车撞了。”
回到家时已经十一点,夏圣轩开了门后就直接坐在地上。过一会他回头问:“政颐,你还没睡么。”
身后的黑暗里传来了回答声。
夏政颐看着背朝自己坐着的圣轩,半饷:“是车祸?”
“嗯”夏圣轩爬起身,鞋子脱到一边,走进来。
暗寂的光线中看不清圣轩的脸,政颐突然不敢说话。
夏圣轩推了推他:“我很累,先休息了。你也去睡觉吧。”
动作的刺激中,政颐鼓起勇气。“是谁啊?”
“嗯?”
“谁出事了?”
“哦,他啊,”夏圣轩动了动嘴角“我的好朋友。”
“那个那个高个子的那个?”
“对。”闭上眼睛点点头。
“被摩托车?”
圣轩打断他:“明天再说吧,这些。”
“可是——”
“嗯?”感觉到男孩紧盯自己的目光,圣轩握住门把的手又松开,他艰难地组织了一下“有辆摩托车刹车坏了,红灯也没停下撞了他。很严重大概救不了了。”好象终于到了极限,夏圣轩把自己的房门打开,对政颐说:“够了吧,我先去睡了。”
走道里最后一丝光线随着关门声而消失。
夏政颐独自站在漆黑的空间里。他呆呆地望着黑暗里的某一点。内心里如同被庞大的无形的恐惧完全摄取着。直接他的身体已经负荷不住,它们破体而出,一下就涌满了整个视界。
留在那个夏天里最后的对话是:
“那有事电话联系吧。回见。”
“嗯,拜拜。”
谢哲举着手朝圣轩远远地挥起来,笑得一如既往。
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