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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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李可乐。

    下面一段话就可以总结我这样的一个人:25年前,我在一道旋转门前丢掉了自己,从此立下城市的理想;5年前,我在一道电梯门前丢掉了工作,从此发誓要当一个上流人士;5天前,我在一道石门前丢掉了心爱的女人,这时才知道,过去所有的门所有的事都不重要,都是过眼云烟,没有什么比一个自己深爱的女人更珍贵的,她才是我的灯火,她丢了,人生便没方向,所以只能行尸走肉,亡命天涯。

    我已经逃亡5天了,和真正的逃犯一样,衣衫褴褛,胡子拉茬,眼神闪烁不定,处处避人耳目,那形象别说容易引起人类怀疑,即使一条狗,也会大叫着追咬我这鬼鬼祟祟的身影。我之所以还能够在大街上走动,是因为这时正在抗震救灾,我还可以冒充灾民,我眼神凄苦、浑身是伤,饥不择食、话不成句,竟然得到善良群众的大力款待。可我还得逃跑,因为警察正在后面追我。

    5天前,我被一根倒下的树干撞飞后,一直滑落到山谷,我运气很好所以没掉到河涧里摔死,天黑之后我竟然被又一场大雨浇醒,头痛欲裂,可还是想得起自己的女人还在上面,所以我一步一爬,手脚并用,花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爬回到康红被淹没的地方。那洞口已完全被山石覆盖了,我就开始挖,边挖边喊,康红,我回来了。我挖了很久已能看到那个被山石堵住的洞口了,可山石太多,没有力气再挖下去了,我就趴在地下使劲喊,康红,我回来了。

    山谷空响,夜色漆黑,若有一路人经过必会被当时的情景吓倒,一个披头散发的家伙正对着地下深处喊着你还在吗,我回来了。无人回答,可是我一直坚持在那里喊着,喊到嗓子出血、四肢发麻,我说过,绝不一个人离开那个地方,要死,也要和自己心爱的女人死在一起。

    我跪在那里向上天祈祷,老天,让我再听一次康红的声音,如果能换回她的复活,我愿意被抓回去坐牢,我甚至愿意去死。这样发誓,是因为我觉得康红是因我而死,如果我不逃跑,她就不会来抓我,她不来这里抓我,就不会遇到这场大地震,不遇到这场大地震,她就不会被埋在地下这个洞里。我愿意被抓,主动投案,只要康红能够活着。

    我的诚心感动了上天,半夜的时候,我居然听到她弱得像水纹一样的声音,可乐,可乐。

    这声音像一声惊雷,我听得热泪盈眶,紧贴着地面对里面喊,我是李可乐,我回来了。

    她说,救援的人来了么。我说,我还没有走,刚刚从河谷爬上来,我不知道你活着没有,我不要一个人先走。

    她叹了一口气,过了很久才说,傻可乐,快去找救援的人,我不会死的,你是我的福将我怎么会死,快去找人,等你。

    我如梦初醒,我要是不去找人而是在洞口傻等,岂不是在害死她,使劲拍脑门,说我马上就走,我保证24小时之内就带人过来,你一定要挺住,我发誓让你活着,我还跟你去投案。

    找了一根树枝,对准那洞口的地方使劲再挖了几下,让她能尽量多地呼吸到新鲜空气,但我看不到她,因为山石完全挡住视线。

    我转身刚要离去,听见康红在后面微弱地说,可乐,我要告诉你一句话。我趴在洞口等她说,她似乎没有什么力气了,等了一会儿才听她弱弱地说:

    李可乐,不管我是否还活着,你一定要记住,一定记住,我爱你。

    刹那间我的泪水模糊了双眼,我心中绞痛,什么话都没说拔腿就走。我要赶在24小时之内找到救援,24小时,我要把这些该死的山石撬开。

    我是顺着山坡往上走的,虽然这样更加危险,可这是我知道的最快的路线,我记得青青爸曾说过,到了红棉岭的顶峰,下去渡过白水河,再翻过银锭山,就是县城了,如果半路上遇到救援队,那就更省时间了。

    24小时,我只有24小时,老天有眼,我上坡的时候只遇到一次泥石流,下坡的时候顺着山势往下滚,虽然浑身疼痛可我并不惧怕,我渡过白水河,走到银锭山脚下,口渴得要命,正好看见有一个倒塌的小杂货店,我刚刚趴在废墟前想扒拉一瓶水喝,一队警察出现在我身后,为首的警察警惕地问我干什么的,正值清早,他们一定怀疑我是趁火打劫,我眼睛昏花,结结巴巴地说康红,24小时,在那座山。那警察一时没听明白,什么。

    这时我就挨了一耳光,定睛一看,杨警官从后面走上来了,他冷笑揪着我的脖子说,你这个骗子,到处找你,想不到在这里偷东西,发国难财。

    我不想解释,如果他能最快明白康红在哪里,把我冤枉成发国难财也无不可。所以我说带你们去,红棉岭,24小时,康

    杨警官根本没听我说什么,又是一个耳光,把这个逃犯抓起来,正到处找他。

    那些警察不由分说把我铐起来扔进一辆警车,然后四下搜救,我在里面苦苦哀求放我出去,我冤枉,我带你们去救人。一个小警察不屑地说,被抓起来的人都说冤枉,其实没一个冤枉的。

    我以头撞破玻璃,鲜血流了一脸,大叫康红被埋了,只有24小时,我带你们去。那小警察听了一会儿,觉得不对,过去找杨警官。过了很久,杨警官才过来问,你刚才说啥子。

    我说,康红,在红棉岭,被埋在地下。

    我们返回去的时候,正好遇到一个偃塞湖崩溃,绕了很远才找到过河的地方,由于换了过河的地方,一度我记不清方向,杨警官说我是骗子就又打了我一顿,我满脸是血,苦苦求饶,其实我不是求饶他别再打我了,而是求他先跟我找到康红,找到康红以后加倍、加三倍打我好不好,我给他跪下了,给他作揖,还磕头了。

    有个老警察看不下去,就说老杨,这小子看上去好像真的,再信他一次。

    继续前行,幸好遇上一支当地搜救队给我们指明了红棉岭的位置,我们赶紧跑过去,杨警官看我跑不动就解开我的手铐,看我还是跑不快,就让小警察背我,我怕我挺不住死过去,就附耳告诉小警察我记忆中的位置:红棉岭另一侧,山顶往下走七八百米,有一块大石头,下面。然后我就晕过去了。

    我醒来的时候见到无数的手电筒在晃动,周围的人都在喊康红、康红。我看见康红被两个人从洞里搬出来,身体软软的,好像手和腿都折了,一个医生在听她的心脏,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问,康红还活着没有。

    那医生摇摇头,摘下听筒。我说你骗我,康红跟我说好等24小时的,现在还没到24小时,没到她就不会死。可我知道医生没骗我,因为那些人正用一块白布盖上康红的脸,我张张嘴想放声大哭,可我还没有来得及哭,只见杨警官冲过来大喊,就是你害死康红的,你这个狗杂种。一拳砸到我脸上,又是一拳,我闻得到一股血腥味,脑子一空,什么都不知道了。

    之后的事是这样的,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又被扔进警车,车一直颠簸着开,开到一个河岸的时候就被堵住,外面人声鼎沸说化工厂出事了快去救援。车就紧急停在河边,所有的人包括杨警官匆匆跑去救援。我浑身疼痛,发现手腕上竟然还没戴上铐子,杨警官一定盛怒之下忘了早前为让我跑得快一些,早把手铐给我解开了。

    我看到外面人们慌慌张张,说要爆炸了,快转移。所有的车都在转移,除了这辆,就有一个交警愤愤地指挥一个拖车把这辆车拖到大概一公里远的一个地方,这里有很多医护车和医生,我趴在窗前往外看,然后昏倒,迷迷糊糊中听医生说这车上还有一个伤员,快抬进救护站输液。

    我输了一会儿液后就听医生说,这伤员伤势严重必须马上送县医院治疗。于是我又被一辆车送到县医院,我睁开眼睛一看,是我熟悉的宁县医院,我曾在这里和康红住了七天。

    我没有住上七天,当天晚上就从医院逃走了。因为我怕被发现,我曾经发誓只要上天让康红活着,我宁肯去投案自首。可是上天骗了我,虽然这可能是上天对我这个骗子的惩罚,但我不会投案自首,我已没有了康红,没有了这个要我去做一个好人的女人,我就没必要去做一个好人。

    我本来也不想做一个好人,这世上毫无牵挂了,我就返回去做一个坏人。

    我要逃跑,跑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为此,我不惜代价。

    不过在离开宁县之前,我还是要去重温一下那些和康红一起的地方,茶楼、牡丹山、木雕坊,我每天都悄悄去那些茶楼,坐那些当初和康红最爱坐的二楼靠窗的竹椅,点她最爱吃的桂花糕和豆腐干,喝她最爱喝的碧潭漂雪;我每天还悄悄去牡丹山,现在牡丹花还没谢,我闻到花香就闻到了康红,我站在山顶上很想纵身一跳成为画中的一笔,耳边回响着她曾说过的,我要是不当警察,该多好。

    我流连时间最长的还是那家木雕坊,木匠见我来了很吃惊,说你女朋友呢,我放声大哭,把随身带的木雕像拿出来,说你一定要教会我自己刻一个她的像

    我在木雕坊整整待了5天,住在那里,那个样子让匠人以为我发疯了,我每天至少用8个小时用心学习木雕技法,手被刻刀划破了,心被往事划破了,后来我在刻的时候并不去想刀法,而是眼前一幕幕关于她的神态,她瞪起丹凤眼,她扬起柳条眉,她漂亮的飞腿,她跳起来大喝一声,李可乐我雕好的时候,匠人夸我境界到了,说是我做到心中有画了。

    那是一个男人抱着一个熟睡女人的造型。就是那天夕阳西下,我抱着她一步一步地走过青片河去,她睡着的时候,好像个婴儿。那一天,我其实就决心做一个好人,保护她,稀罕她。

    但现在我是一个逃犯,我刻好那个雕像之后就要离开宁县,这5天没有任何人发现我,现在头等重要的大事是震后救灾,宁县因为受灾较轻,已成为抗震救灾的中转站,根本没有人注意我这个诈骗犯,也没有通缉令贴在大街上。我整理好行装,揣好珍贵的雕像,上得街头前往长途车站,我计划好了,先去云南,找到杜丘,再去缅甸,从此以后浪迹天涯。

    *******

    我走得并不快,因为街上有很多人,很多志愿者,很多红十字,还有一个明星模样的女人浓妆艳抹站在台上高呼,孩子们,你们要快乐,你们要挺住,我永远站在你们背后做了一个飞吻,就下台补妆去了,记者们蜂拥而上,把我也裹胁进去,一时竟出不来,只听他们围住她采访关于慈善的心得,旁边是她的助理在拼命阻挡记者,一个一个来,今天不问私生活,只问关于她的善举。

    我突然想起这助理就是青青三流明星表姐的助理,不知那些记者是不是他找来的托儿。我拼命挤着离开青青表姐,她却注意到我,李可乐一个记者咦地回头看我,扳过我的肩膀再看我,激动地问你真是李可乐。我心里有点虚,含糊其辞地说我走了,走了。

    我紧走几步,青青表姐追了上来,说青青正到处找你,你是不是救了她爸妈,你怎么会在这里那个记者又挤过来问,真是李可乐。我不知他为何这么关心我,难道这不是助理请来的托儿,而是警察请来的卧底,我一阵恐慌拔脚就跑,听到后面在喊,追,他就是李可乐,我看了学校那照片,就是他。

    我在前面跑,一帮记者在后面追,我跑着跑着被迫又绕回来,因为前面也有记者在堵,我终于被围在台子下面,动弹不得。青青表姐,也就是陆伊典一脸忌妒地问他们追你干什么,我的出现让她被冷落了,所以很不高兴,而那个记者根本不管她的神态,只顾说,今天早上得到的消息,李可乐就是我们到处寻找的英雄,青镇小学成为方圆几百里唯一不倒的希望小学,153名学生无一伤亡,他还参与率领学生翻山越河,成功把学生带到了救援队的地方,他中途被困泥石流,现在学校的老师学生到处在找他,想不到在这里碰上

    我懵了,结结巴巴地说那不是我。

    记者的闪光灯唰唰闪着,还有电视摄像镜头,那记者说怎么不是你,我们昨天刚刚去参观过震区唯一不倒的希望小学,你的照片就贴在青镇小学墙上,没有错,能回答几个问题吗?

    ——请问李可乐先生,当初你为什么会想到修小学,是仁爱吗,是一种知识分子的骨气吗。

    ——能回答一下关于修建小学的细节吗,你如何使一所小学修得能经得起大地震,是不是你钢铁般的精神使它屹立不倒。

    ——在地震的一刹那,你当时在干什么,心里是不是想着怎样救老百姓于水火。

    ——还有一个问题,你是怎样预测到大地震的,所以才在车上带着那么多食物,解决了被困孩子们的饥饿。

    我张口结舌,觉得他们在说的不是我李可乐,而是另外一个人,我就含含糊糊地回答:

    修学校是为,那个仁爱,其实是为去爱人,哦骨气,其实也没有什么骨气,赌气倒是有一点;学校没倒的精神,武六一是晓得的,c45的钢筋混凝土;带食品是为了逃生,当时我很害怕,我一直在想怎么逃跑,逃得越快越好,我妈的飞鞋追不到,最好快得连地震都追不到。

    记者们哈哈大笑,都说李可乐先生不仅有爱心,而且还特别有幽默感,请问是幽默感让你战胜了地震的恐慌吗。我说其实是地震的恐慌才让我有了幽默感。

    有一个女记者一边拿笔记录一边直夸,太精辟太幽默了,看,用爱人来解释仁爱,够现代,知识分子,不经历赌气怎么见骨气,钢筋混凝土精神,这个词好拉风,嗯,比地震还跑得快,这才具备了抗震救灾的技术含量啊,咦,你妈的飞鞋的啥子意思我觉得我说得不精辟,她诠释得精辟,我一点都不幽默,她才幽默。

    我被他们一直挤,一直挤,终于挤到台上了,我看台下群众都热切地看着我,都在给我鼓掌,所以必须说一些让大家满意的话,我清了清嗓子,就说:

    人一辈子都在寻找,有时找对了,有时找错了,有时连对错都分不清,可只要坚持寻找,就是幸福,我找对了一个人,虽然她不在了,可这是我一辈子记得的幸福。

    这番话只有我才懂其中深意,记者们听得云里雾里的居然觉得很有哲学意义,一起鼓起掌来,呼吁再说一段,陆伊典这时才明白事情的全过程,她见我已成记者们的焦点,迅速冲过来牵着我的手并肩站立,用普通话说,这,就是我的挚友,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平民英雄,李可乐,记得那是在一年前的时候,我在一个午后的阳光下看到一个帅气的青年走来,他紧锁眉头,正在思考怎样寻找人类迷失的方向

    记者们赶紧把镜头对着她,陆伊典表现得更夸张了,不一会儿已是两眼含泪,声情并茂,似乎她从小就和我手牵手长大的,观众们大感煽情,纷纷鼓掌,她当三流演员真是屈才了,应该去持外卡竞选美国总统。

    我悄悄溜下来就要跑,迎面却见着了青青,她满眼泪水,说了声可乐,我的可乐,你辛苦了,我爸爸妈妈全靠你了。

    我低头说,是他们命大,和我有啥子关系。

    青青拉着我的手,可乐,我的好可乐,我能跟你说会儿话么

    我见周围人多,不敢多耽误时间,说以后找机会再谈,我现在有事。

    我一直没能走掉,因为青青一直抱着我哭,我问她兰宝坚尼来了吗,她哭得更凶了。我正思量怎么摆脱青青,宁县县长就来了,他热烈地拉着我的手,执意要我去大会上指导野外生存;省电视台的人来了,要给我做一个个人访谈直播,讲述我所亲历的震区120小时;红十字会的阿姨来了,她们要我捐一笔钱,现在人们都不相信慈善机构的公正性,让我带头做个示范;电视剧导演也来了,要以我为原形拍部钢铁意志必胜自然灾难的连续剧,名字都想好了,就叫震撼。

    我一开始统统拒绝,因为我是一个坏人,我要逃跑去云南,可两天以来他们不容我分辩,他们热火朝天地对我讲了好多,讲着讲?连我都开始觉得自己可能并没有以为的那么坏;他们又找来一些天真可爱的孩子,不断给我献花不断给我戴红领巾,让我开始觉得自己可能是个好人;再然后就是开会作报告上电视做直播还有接报社的热线,好多群众直夸我是爱心人士是抗震英雄还涌上来签名。这时,我就简直认为过去误解了自己,简直是自己给自己搞了冤假错案。

    我说过,人都是想当英雄的。过去要是无意做了一件好事,我会把自己吓一跳,我怎么可能做出好事呢,我怎么可能变成好人呢,这也太不像话了吧,也太科幻了吧;可连续两天以来的语言重复,连我都觉得自己是好人,是英雄,从一开始的受宠若惊到后来的受惊若宠,感动得忘乎所以肋下生风,现在我不仅不会像过去那样惊着自己,还处之泰然、顺理成章,把同样一个故事在不改变中心思想的情况下,说出五个版本以满足记者的独家诉求我,又是过去那个李可乐了。

    当然我也不是完全不心虚,我想好了,过了这连续两天的英雄报告,过足了英雄瘾,我就赶紧撤退,撒丫子跑得不见人影,我妈的飞鞋追不到,就算地震来了也追不到,我已经收拾好了行装,趁黑走出了县委招待所。

    我刚出门,杨警官出现在我面前,上来就是一耳光,你这个骗子,真以为自己是英雄么,你是一个坏人,你永远当不了好人。当时我愣了愣,还有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把手铐戴在我腕上,那阵冰凉突然让我清醒过来,我从云端回到现实,我不是一个好人,我是一个逃犯。

    我被捕了。

    *******

    我被捕了,我是在拘留所痛定思痛了三个月,才想明白一个重要的人生道理——在社会上混,就要有角色意识,当坏人就安心当坏人,不要中途随便串行去当好人,坏人改行去当好人是很危险的,不仅破坏剧情,而且伤害感情,不仅伤害感情,说不定还要影响世界和平。

    比如说这次被捕,我这个坏人本来不至于被捕的,我被捕的原因是比较诡异的。

    首先,我不应该修那所学校,我修学校其实是为了在青青那儿挣面子,其实挣面子也用不着修学校这一招,那些钱可以买十个lv包包外带一次欧洲九日游,可我想装好人,我想装成好人那样去追求一个女孩子而不是山西煤矿暴发户,以为这样的好才够档次。

    其次,当好人装装也就行了,但我装过了。知情人都了解的,我内心其实是认为骗子的钱不能再被骗第二遍,我心疼钱,而且那样太没面子,但一不小心我就把混凝土按国家标准的c45:500—730—1070—170来修了,还不准工人把后山坡铲了把树砍掉,这就没让地震震垮教学楼,后来还让学生在后山坡躲了一会儿风雨,对了,还带了一些其实是拿来逃跑用的饼干和火腿肠。

    再其次,修的楼没震死学生就已经是个好人了,但我还觉得不过瘾,为了讨心爱的女人喜欢,不惜做假抓阄让大家转移,结果把153个学生弄到了安全地方,大家就觉得奇怪,咦,到处都在垮怎么这学校没垮,连玻璃都没碎,这学校是谁修的,李可乐,哪个李可乐

    所以我就暴露了。

    我这个坏人暴露后,本来还是可以不被捕,因为我即将顺利逃往云南,可面对闪光灯、电视镜头、红领巾、鲜花的那一刻,我突然有些感动,大家知道,冲动是魔鬼,感动是天使,我太感动了,以至于一时觉得肋下生风,两肋之间似乎都生出一对翅膀来。

    而坏人是不可以装好人的,满大街的报纸都在报道我的英雄事迹,满屋子的电视都在播放我的节目,所以正在沮丧我逃脱的杨警官几乎不用动用侦察手段,比如早上吃油条随便买份报纸,晚上回家洗脚顺手打开电视,就可以发现李可乐的行踪,所以,诈骗500万、负案在逃的我再次被抓获。

    纵观上面事实,我用一句话总结,坏人不可以随便当好人,要实事求是,好就是好,坏就是坏,这才是人类的明确分工,才不会给社会添乱,不给交通添堵。我的思想汇报暂时到这里,请管教进一步指示。

    我发完言,低头坐在椅子上,任头顶的白炽灯照得我口干舌燥。杨警官一拍桌子勃然大怒,李可乐你老实点,每次都是这些油腔滑调,你要深入自己的内心反省,内心你知不知道。

    我垂着头,说她走了,就没有内心了。

    杨警官没听清,啊,你说啥子她。

    我抬起头,有些惨然地一笑,她,你该知道的,你也喜欢她,康红。

    杨警官愣在黑暗中,不动了。每次他审问我时都坐在对面黑暗的地方,强光下的我不太看得清他的表情,最近一个星期他来得特别勤,而且今天还带了另一个人,只是那人从不说话,静静地听,偶尔还会做些笔录。

    我觉得杨警官很变态,已经三个月了,他对审问的内容并不关心,他关心的是审问本身,这本身就可以给他带来无穷快感,所以虽然我早就把案子详详细细交代了14遍,他还是要反复地问,最近甚至要问我的内心世界,世界观、感情观、金钱观、装修起居观。下一步估计将进入烹饪观、育儿观、宠物观。

    我盯着他,问我好久才能判下来。

    杨警官不耐烦地说,每次你都问这个,等着案情彻底调查清楚。

    我说其实已调查得够清楚了,连个人隐私都说了,我就是想快点服刑,快点重新踏入社会,给社会多做点贡献,康红说了,其实我勉强还是可以改造成为一个好人的,虽然我不是很相信。

    杨警官有些愠怒,一天到晚康红、康红,这是在审案子,不是情感回忆录,是你害死她的,严肃点,明天再过来审。

    我有些惊奇,你明天还要来么,都连续来了五天了,案子不是结了吗。

    杨警官说,少废话,现在警务实行人性化管理,你是从震区逃出来的,犯人也需要心理恢复,所以我们这几天其实是在帮你重建心理,唔,身边这位就是局里的心理医师,洪警官。

    我赶紧站起来向洪警官鞠躬,黑暗中他点点头,没说话。

    *******

    我是从宁县直接关到这个拘留所的,这里远离震中,但还是时时感受得到余震,我习惯了,不震反而还睡不着觉,就让同室的犯人过来帮我摇一摇床,同室不仅不打我,还争先恐后帮我摇床。这让我很奇怪,不知为何,从一进来他们就对我很好,主动给我递烟,把好位置留给我,居然还帮我摇床,装地震。

    最早我以为是左兄罩打过招呼,可很快知道左兄罩案发后最多只能自保一个保外就医,保我是不可能的;后来我又以为是犯人们响应文明新风,现在不打新室友改摇床了,可这是拘留所又不是保育院,还可以学阿姨摇宝宝睡觉,就太没现实主义精神了;最后我才知道,是杨警官念康红旧情,决定尽量善待我,专门警告过所有同室的犯人必须对我好一点。

    杨警官虽然曾打得我满脸是血,可这次待我不薄,给了很多方便。我在这里已经待了三个多月了,渐渐知道了很多的事,也见了不少人。

    我最早知道的是一些关于那153名孩子的事,他们之所以全部安全抵达还得感谢武六一,他先带着大部队找到救援部队,又带着人返回去找我和康红,他在山顶找,又在河涧找,一直在呼唤我的名字,没有找到我们就顺着河往下走,在一处即将崩溃的偃塞湖边,碰到之前在景家山和大部队分道扬镳的书记一行三十多人,当时书记正哭着说自己对不起乡亲和孩子们,正要跳湖就得到救援,获救后的书记热泪盈眶,说悔不该当时离开大部队,该受到处分,群众却说书记很仁义,为了救那个卡在石头中间的孕妇,把右手五根手指全都砸断了。书记其实应该表彰,不过他好长时间连麻将都打不得了。

    这一汇合,总共153名学生,加上大人共184人才得以全部到达安全地点。

    我还知道左兄罩也是在地震那天逃跑的,他刚跑到都江堰时就遇到大地震,他冲进一家孤老院救了好多老人,余震时被压断了一条腿,由于塌下来的水泥板交错复杂,吊车一直不敢轻易起吊,加之楼快塌了,他一咬牙就让消防兵把压着的腿锯掉。现正保外就医,天天念叨这是报应。

    我甚至知道薛战的事情,他正在山上劳改,劳改农场旁边是一片野生动物园,那天地震爆发时狮子老虎们全部发飙,不仅互相攻击,还纷纷想越过铁丝网逃跑,薛战跟着管教一起去支援动物园,冒着被撕碎的危险,成功配合饲养员把猛兽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他因为倒卖虎骨获罪,又因为保护动物减刑,也算是天意。

    薛战的事是甄美美告诉我的,她来看了我一次,买来好多包子,还给我买了好多新衣服,我笑着说在里面穿不了新衣服,我现在属于公安系统的一员,要穿单位统一下发的制服,她就哭了,说要等着我出去穿她给我买的新衣服。

    来看我的人居然还有刘一本,他说现在熊猫寻人的生意很好,我那要找人先找物的经验起到不小的作用,特别在大地震中帮助搜救了不少人,甚至有次还通过一副假牙找到埋在地下室的几个老人。他不好意思地说,不过我交给他的那匣子被我妈死活要走了。

    地震之后三天,我妈就匆忙从乡下赶来了,到处找不到我都快疯了,以为我被震死了,后来找到刘一本才知道我是被抓了,我妈这才放心,说被抓比被震死好,又问我有没有啥子遗物。刘一本大奇道,你儿子又没有死哪有什么遗物。我妈怒道,遗物就是遗留下来的物品,听不懂文言嗦。作势又要脱掉鞋子,吓得刘一本赶紧把小提琴和匣子交出来。

    小提琴我妈倒不稀罕,看到那匣子时她就眉开眼笑,撩起衣襟擦了又擦,说这是老货,这个很值钱。

    当时我想完了,我妈对这匣子垂涎三尺已多年,一是因为这东西据说是古代的首饰盒,要是卖给专搜老货的古董贩子估计能卖个两三万块钱,对于我妈来讲这是天文数字;二就是,我妈一直认为这匣子以及里面的琴谱,是导致我爸天天神魂颠倒、不务正业的重大原因,虽然我爸早已过世,但如果一卖了之,从心理上就再一次战胜了我爸,这对她而言是晚年又一重大胜利。

    我妈也来过一次,她见面就哭了,问儿子受苦没有,有没有犯人打你,敢打你的话老娘就让他尝尝飞鞋。我说没有,都很好,就是晚上不晃睡不着觉,需要别人帮忙晃一晃。我妈怒了,就大骂我就喜欢晃,一天到晚晃来晃去,就像我那死鬼老爸拉小提琴,歪着脖子还要晃来晃去,还说拉小提琴就要这样,这是艺术气质,哦,艺术就是晃来晃去嗦,那地震呢,这地震就是你们俩爷子晃出来的。我烦她又绕到我爸那儿去了,就问那匣子。

    我妈脸色一变,干笑几声,说她还有事,家里的猪还没喂,得马上走了。

    我哎哎喊了几声,我妈都绝不回头。绝不。

    夏去秋来,我在这里已经待了三个多月了,其间还经历了奥运会,管教很人性,还让我们统一观看比赛、统一鼓掌,中国人拿金牌简直比拿扑克牌还容易,52块,再多两块就是一副扑克牌了,所以我们的手掌连指纹都快拍不见了。我觉得少的那两块,一块是刘翔的,不知他是不是装伤,另一块是中国女排的,的确是技不如人。不过全拿了也没意思,虽然我们出了很多钱,但毕竟是奥运会,又不是扑克大会。

    我觉得最好玩的是中国足球队,每回比赛全场就喊谢亚龙下课,管教给我们念报纸时,还提到什么叉腰肌,管教问我们叉腰肌在哪儿,我们就互相摸来摸去找叉腰肌,不免摸到笑肌,笑成一片,管教就很不高兴,让我们严肃点。

    看中国足球能严肃么。

    有一天放风时,我居然看见了一个人,瘦子马,他终于暴了,昨晚刚进来。即使放风时,我们也是不能随便交谈的,趁上厕所我问他怎么暴的,他说不是舍利子,那事各国都盯得紧,风险太大,他只是个古玩商人,就没敢再跟老头子干下去,他被抓进来是因为警方想通过他来查出老头子,就寻了个理由是他搜的老货中有一些国家保护文物。

    他奇怪地看着我,笑了,我问他笑什么这时管教厉声呵斥,不准随便说话,赶紧回自己房间。他急急低下头。

    管教又厉声让我去接受心理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