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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人三匹马,目的是“九江城”严子畏那房未过门的媳妇,以及背了-身冤枉债的准泰山,就住在“九江城”里。
“双福镇”距离“九江城”可不算近,往南去,约模有三百多里的路程,虽有脚力代步,两头见日的趱赶,也要三至四天的光景才到得了,钱来发的身子不过甫见痊愈,这趟旅途劳顿,他可是硬咬着牙受下来的。
进城的时候,正当傍午,这天天气不差,阳光普照,晴空上飘浮着几朵云絮,气氛祥和,还带着几分懒洋洋的味道。
严子畏自是老马识途,引着钱来发与楚雪凤三转两拐便到了他未来的媳妇家,只拍了两下门,门扉已然由内启开,露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张神色惶恐,微显忧戚的清水脸儿,俏生生的,透一丝楚楚怜人的娇怯。
不等严子畏说话,门里的姑娘已急步迎出,边焦急的问:
“筹到钱了吗?子畏,他们一大早又来催逼过了”
嘴里说着话,一双莹澈的大眼睛却惊疑不定的瞧向钱来发和楚雪凤,看她这等焦惶忐忑的模样,便可以想象得到,那赌坊的少东必是把她逼惨了。
严子畏一手握住少女的手心,轻声道:
“别急,青萍,我先来给你引见两位长辈——”
钱来发被称做长辈,固可当之无愧,楚雪凤的实际年龄恐怕不见得比严子畏大,平白长了-辈,表面上不好说,心里却有股子怪怪的感觉,而对着大姑娘的虔敬礼数,亦只有默认了。
双方见过之后,由小两口子前引,穿过天井,进入房中,房子是一明三暗的格局,有后院,里外都挺于爽整齐,窗明几净,算得上是个惬意的住处——如果没有抵押给人家的话。
叫青萍的姑娘端上茶来,有些腼腆的站在一边,脸蛋儿红红的,竟不知怎么开口说话才好。
严子畏干咳,搓着手道:
“青萍,你爹呢?”
少女低下头来,委委屈屈的道:
“还不是到外面借钱去了”
严于畏叹口气道:
“便不借也罢,前些日四处张罗,连百两银子也没借到。”
少女眼圈儿泛了红,幽幽的道:
“这趟出去,子畏,可想到了法子?”
严子畏颔首道:
“法子有了,你放宽心,事情一定会妥善解决的。”
迅速抬起面庞,少女急切的道:
“你真的有了解决问题的方法?子畏,事到如今,可不能只拿些空话来安慰我——”
坐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的钱来发放下手中的茶杯,笑容可掬的道:
“范姑娘,子畏没有拿空话来安慰你,他说的俱是实言,这桩纰漏,的确有了解决的方案,至少,我认为快解决了。”
范青萍半信半疑的看着钱来发,嗫嚅的道:
“可是钱大爷,可是我们欠了人家那么多银子,如果不还上,人家岂肯善甘罢休?”
钱来发面显惊异之色:
“欠了人家那么多银子?欠谁呀?”
范青萍怔忡了一会,目注严子畏,表情迷惑的道:
“子畏,钱大爷大概还不清楚我们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此中纠缠,不似他想象里那样简单”
不等严子畏说话,钱来发已大声道:
“你错了,范姑娘,我不但非常清楚你们这桩事件的来龙去脉,坦白的说,我与楚姑娘今天陪同子畏来到此地,主要也就是为了要帮助你们解决困难、除去烦恼,接下去,让我来和对方办交涉!”
范青萍又望向严子畏,忧虑的道:
“你说已经有了妥善处置的方法,子畏,莫非就是指钱大爷与楚姑娘的仗义相助?”
严于畏颇具信心的道:
“正是,只要他们二位点点头,我们就算脱离苦海了”
范青萍脸色晦暗的道:
“子畏,你好不经事,你怎么光知道替自己打算,竟不去为人家想想?你把钱大爷和楚姑娘拖入这场是非,姑不论我们能否因此脱离苦海,他二位倒先召上天大麻烦,你该知道,‘九江城’的‘虎头赌坊’有多大的势力,何等的能耐?更别提背后有那些人物替他们撑腰了,面对这么-帮凶神恶煞,我们搪得过是运气,搪不过是劫数,钱大爷与楚姑娘跟这件事无牵无扯,你,你怎好将人家硬拉下水?”
严子畏骤受这一顿态度虽不激烈,措词却相当责难的斥问,顿时面红耳赤,有些手足失措的尴尬,尤其指责渗溶于幽怨的语调里,更令他不知要怎么应对才好。
楚雪凤站起身来,过去握住范青萍的双手,以少见的亲切语气道:
“姑娘,有你这一番话,我再怎么卖力也值得了,眼下你们家正遭到不幸,可是你并没有把该当的责任及应负的后果推到别人头上,相反的,你还处处为别人设想,抱定一力承担的决心,只这份忠厚、这份坦荡,就叫我喜欢、叫我感动,好叫你得知,钱大爷不是寻常那些牛头马面,他是要财有财,要势有势,‘虎头赌坊’的一干杀胚不管是什么三头六臂,你钱大爷都有法子来治!”
钱来发大大摇头道:
“我说姑奶奶,你这前半段话,还说得中规中矩,不过这后半段活,就多少透着离谱了,我算哪门的有财有势?帮人家的忙,无非尽其在我,量力而为,吹嘘过甚,未免就有自抬身价之嫌,抬得高,往往就跌得重喽!”
柳眉儿一竖,楚雪凤道:
“你少给我罗嗦,你也不想想,我说的话,出的点子,几时还出过错来?”
钱来发想了想,无可奈何的道:
“说得也是,不过谦虚总是美德”
范青萍再一次细细打量钱来发,模样就好像此刻才察觉钱来发的出现一般,带三分疑惑七分讶异的道:
“楚姑娘,钱大爷他呃,真似你说的这么神通广大?”
拉着范青萍的手回位坐下,楚雪凤的眼波却飘向一边的钱来发:
“我没有打一句诳语,姑娘,你不想想,我们两个来这里是干什么的?没有三分三,还敢上梁山?胡吹瞎诌,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严子畏立时接口道:
“青萍啊,先前你一准是误会了,以为我是病急乱投医,随便到外面拉了人来替咱们垫背,其实我急是急,慌是慌,也不可能糊涂到这步田地,如果所托之人没有能耐,缺乏担当,休说人家不肯来,我便强求至此又有什么用处?害人害己的事,我是决计不会做的;你不了解钱大爷的身分,更不明白他与我的渊源,当年,若非钱大爷救命,不但我,连我大伯也早就活不到今天了”
范青萍有些目瞪口呆的看着钱来发一-眼前的这个胖子,这个其貌不扬甚至带着几分市侩之气的中年人,竟忽然变得有点不一样了,似乎,呃,无形中变得更高更大,更有那么一股说不出的威仪来
接着,严子畏便将以前钱来发救严正甫与他自己的那段往事叙出,言词之间难免略加渲染,添了些油酱色彩,钱来发几次打岔,都未能阻止他把经过说完,而楚雪凤再次聆听,居然越发津津有味,一副亦有荣焉的神情涌现眉梢。
直到严于畏停了口,钱来发才啜了口茶,似笑非笑的道:
“要是你为了替范姑娘增强信心才这么抬举我,子畏,我相信你已经收到预期的效果了,怕只怕到时候办不成事,丢人现眼可就连了咱们一大串啦!”
严子畏一派诚敬的道:
“凭钱大爷你的能耐,必定水到渠成,镇服那一干魔魑妖丑”
嘿嘿一笑,钱来发道:
“我可不敢那么乐观,子畏,凡事得先朝坏处打算。”
此刻范青萍忽然若有所思的问:
“钱大爷,刚才你曾说过,说我们并没有欠准的钱,不知钱大爷这句话里是不是另有机谋?”
钱来发-本正经的道:
“没有什么机谋,范姑娘,你们的确不欠人家的钱,试问,借赌讹诈,设计诱骗,这种银子能算欠么?不但不算欠,严格论起来,他们还犯了勒索敛财之罪!”
范青萍涩涩的一笑:
“这是我们的说法,‘虎头赌坊’姓金的那一家人,只怕不这么认为”
钱来发道:
“拳头大是哥哥,谁的说法正确,得要看哪一边罩得住才行;其他全是扯淡!”
范青萍窒惧的道:
“这件事,钱大爷,到后来会动武吗?”
钱来发摸着下巴道:
“老实说,十有九成会动武,而且不必到后来,一开头就差不多了。”
楚雪凤插口道:
“姑娘,你不必担心,‘虎头赌坊’金家的人,一上来就来势汹汹,气焰凌人,不也摆明了要以暴力相制的态度吗?以暴应暴,我们没有什么不对!”
范青萍忙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是怕”
楚雪凤会意的道:
“怕我们斗不过人家,嗯?”
点点头,范青萍忧心忡忡的道:
“原因二位不大了解‘虎头赌坊’的背景,不知道他们有多大的恶势力这家赌坊,在‘九江城’已开设了快二十年,先由金虎金大瘤子创立,近几年来,才交给他的独生儿子金翎主持,二十年来,他们不仅本身广植党羽,而且与地方官府互有勾结,除此之外,听说附近‘葫芦泽’的一帮强人,暗里也与他们时相往还,因此在‘九江城’一带,金家的恶名昭彰,极少有人敢于正眼相视”
楚雪凤笑道:
“这样说来,倒真是一批典型的土豪劣绅,戴帽子的青皮无赖了!”
钱来发道:
“不管对方是何方神圣,总归得要见过真章始知强弱,范姑娘稍安毋惊,这头一关由我们顶着,顶不住了再另做打算不迟!”
范青萍呐呐的道:
“除开动武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解决的法子?”
又端起茶杯来喝了口茶,钱来发慢条斯理的道:
“范姑娘,我不妨明白跟你说,其他法子不是没有,问题只在该不该、愿不愿;令尊欠的是钱,照道理而言,还上钱他们就无法耍狠使赖了,我也知道你们筹不出这笔银子,但是我筹得出,关节在于根本就不应给他们这笔钱,如果天下的歹恶之辈都想强娶良家闺女,稍有不遂便以此等阴狠手段威迫裹胁,则人间世上公理何在、公道何存?忍辱苟活、逆来顺受,只是一种屈服、一种姑息,只会加强恶人的气焰,越增加他们的嚣狂无忌之势,如此以还,苍生庶民,岂有一线生机?所以么,以暴制暴便成为一项美德,一项再教育的有力手段了!”
楚雪凤颇有同感的道:
“这也是慈悲,如若他们经此教训,从而洗心革面,戒除恶行,对他们来说是福,对一般善良百姓而言又何尝不是福?万-这些人劫数难逃,至少,天下也消减了若干为非作歹之徒”
一拍手,严子畏喝彩道;
“有道理,二位说得太有道理了!”
钱来发哧哧-笑:
“我他娘生平所言所行,就极少有欠缺道理之例,至于楚姑娘,更是见微知著,高瞻远瞩,她那一套,简直越发周全了。”
楚雪凤哼了哼,却笑得唇角翘起:
“甭朝我脸上贴金了,也不怕人家两口子笑话?”
严子畏忙道:
“不笑话,一点也不笑话,钱大爷句句字字,可都是真意实言哩”
楚雪凤转向钱来发,眉梢子一扬:
“受奉承也受够了,我说大佬,咱们倒是准备什么时候行事哪?”
略一考虑,钱来发道:
“吃过午饭就去吧?”
提到吃午饭,严子畏才想到午时已过,光顾着论情道事,竟连贵客的五脏庙都忘了祭啦,他赶紧吩咐范青萍去厨下张罗吃食,自己也帮着动手,里外忙活起来。
钱来发双手捧着肚皮,坐在太师椅上默默寻思,他在想,人生的际遇果然无常“红河套”柴家府的风波过去,原打算回家好好休歇一阵再处置未了的一些纠葛,谁知道半途上又遇见严子畏,这一朝面,归程便岔了边,接着管的这档子闲事,到底会演变成一个什等样的结局,尚难逆料,说不得又是血雨腥风、又是重操干戈唉,人有劳碌命,他自己不但命里劳碌,怕还八字带煞哩!
“虎头赌坊”坐落的位置在“九江城”西郊,整个建筑的格局相当精巧别致,它-半盖在陆地,另一半却以砖桩为拱顶,凌架于百余丈宽的人工湖上;屋宇全起成二层楼房,曲连如同弓字形,浅绿色的琉璃瓦面衬托着斜挑的檐角,大红的廊柱配以描金的雕梁,俗气是俗气,不可讳言的却极有派势。
赌坊占地颇广,四周没有围墙,只种植着些树木花草,而且显见经常维护。时值秋凉,景色在萎黄中仍有点点青翠,斑斑艳红可看;进门处并未悬挂任何字匾招牌,仅拿赤铜雕成一个巨大虎头嵌在门楣当中。
钱来发、楚雪凤跟着严子畏来到赌坊,经过通报,三个人被值事者十分礼貌的让到楼下边厢一间清雅客堂里,没有多久,进来一个面色苍白、削腮突唇的高瘦人物,这人还蓄着两撇鼠须,才一进门,便习惯性的捻着须毛向钱来发他们三个端详,两只眼珠子不停骨碌碌打转。
严子畏先凑过身去,声音极低的附在钱来发耳边道:
“钱大爷,这个家伙便是‘虎头赌坊’的总管,名叫古宣奇,为人最是奸刁不过-一”
递过点子,他随即起身,迎着这古宣奇微微呵腰,相当客气的道:
“占总管,打扰你了”
钱来发当然不会像严子畏那么客气,他大马金刀的稳坐不动,扬着-张面孔,甚至不正视来人,楚雪凤虽然也坐着。却眨起-抹皮里阳秋的诡谲笑颜,直瞅着姓古的不瞬。
干咳一声,古宣奇冲着严子畏道:
“听说老弟你出门筹银子去了?”
严子畏道:
“跑了不少天数,也只是午前才到。”
古宣奇淡淡的道:
“今番驾临,想是筹足了银两,打谱来换回借据啦?”
咽了口唾沫,严子畏强颜笑道:
“不瞒你说,古总管,我所筹的钱数,尚不够偿还所欠——”
冷冷一笑,古宣奇神色倏沉:
“钱数不够,你还来找我干嘛?严老弟,我们这里开的是赌坊,不是赈膳堂,没那多的慈悲好发,早已告诉你,没钱一切免谈,你筹不足所欠的银子,我们也只好公事公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