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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宋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读诗词犹如饮酒,醉心之余,掬一捧静默的沉砂,蓦然间瞥见历史两岸,东风夜放花千树,多少芬芳浓郁的落花飘渺历史的角角落落。千百年来,岁月行囊里,有多少热闹的前台表演,就有若许卸装后静默落寞的后台。在一个加速度的时代,阅读宋词间隙,既为宋人开启的繁华盛世惊呼,也为宋人创造的华美词典喝彩。意兴阑珊,我看见一千多年前宋人后花园呈现出一道缓慢优美的弧光。——黛媚前记
序幕没有开始就没有结束。
历史总带戏剧性。说来话长,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率领南下征讨大军灭掉南唐,出于惜才,赵匡胤对南唐后主兼天才词人李煜礼仪有加,据史书记载,赵匡胤之弟赵光义与哥哥大不同,其人品行不端,为解个人一己私欲,他以牵机药毒死了李煜。赵光义做梦也不曾料到,半个多世纪后,他的赵氏王朝子孙第八位皇帝宋徽宗赵佶父子被金兵俘虏北去,具有讽刺意味的结局是,同为酷爱书画艺术的赵氏父子国亡被俘后也被折磨而死。巧合历史总是上演一幕幕相似结局,这不是历史唯心论,而是有深刻历史渊源的因果轮回。
没有开始,就没有结束。这源于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为防止军人夺权或割据而积极推行的“重文轻武”政策,即以文人取代武人掌握国家实权。相传宋太祖有不杀读书人的遗训,对犯官的处分一般是贬官和流放。与以往任何朝代都不同,宋朝是对读书人最为尊重的朝代,政府对文人之待遇在中国历史上创最高水平。宋代致仕的官员待遇优厚,致使宋朝几代文化教育异常繁荣,社会发展的高度超过了封建社会最为鼎盛的唐朝,成为中国历史上经济最繁荣、科技最发达、文化最昌盛、艺术最高深、人民生活水平最富裕的朝代。
宋虽说为中原文明的创造者,但偏重文治,也导致它成为一个先天不足,后天羸弱的朝代。北宋建国后的一百多年里社会曾一度出现过文弱的积弊,民风文弱导致军力不振君臣畏战。如果说秦亡于苛政,汉亡于战乱,隋亡于兵役,唐亡于割据,那么两宋(北南宋)就亡于安逸!(北宋灭于大金,南宋灭于蒙古)。
正是宋朝政治经济文化高度的发展让宋人沉迷于安逸,两宋国富民强三百余年,只是长期的消极防御国策,使宋军丧失了进攻的能力。当北方游牧金人攻陷中原首都开封,掳走徽、钦二帝后,大宋帝国立刻分崩瓦解。此后南迁优美的景致和繁华的生活,又继续侵蚀了南宋君臣北伐中原的志气,他们不思进取,不但无法光复故土,而且在歌舞升平的气氛中断送了南宋江山。
矫枉总是过正,其实过犹不及:单以武治,刚且易折;单以文治,软弱可欺;两宋文化鼎盛,却屡被异族欺凌,此之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一、宋词盛宴
两宋为上承五代十国、下启元朝的时代,在前后三百二十年的缓慢时光里,宽松的政治、经济、文化环境,文强武弱的母体政治摧生了宋代词文化的大发展,这不能不说是时代创造了宋词,宋词又还时代一个奇迹。
宋词与唐诗同为我国古代文苑中的两株奇葩。唐后无诗,宋后无词。两宋成为中国词文化发展的最高峰,从而使宋词能与唐诗相媲美,秀峰突起,自成巨擎。宋词作为宋人一个精神性的意象与表达载体,它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次语词的盛宴。
像所有诗歌一样,宋人以无比的耐心捧出了时间深处珍贵的汉语诗页——它保存着令人眩晕的花间薰香,鸟语人气,呢喃叮咛;保存着清晨荷叶上滚动的露珠,保存着千年前不施脂粉的少女活生生的清澈明眸。还有毫不迟疑地保存了催泪而下的人间别离,爱情悲欢的不老画卷。这可能属于宋词里最经典最深沉的一页典雅内容:一幅透着清冷银蓝色调的画卷缓缓打开,轻柔婉转的古代女子静思图凝放于幽静岁月一隅。
宋词其实还是可以用现代汉语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的,这些可以触摸的画面大抵由以下语词构成:古塔、杨柳、春雨、明月、旧桥、寺院、木雕花窗、池塘、帘影、落花、燕子、烟雾、庭院、梨花这些语词构成了宋人的精神血脉乃至大脑,后人感知从那些散发着古宋气息的文字开始,从一个又一个具体的可感的名词读起,千年文化意象就这么立刻丰盈起来。
词的美妙为我们指引了一个阅读方向,那就是,追随着中原繁盛的植皮,去触摸那个人声鼎沸的盛世中原文明,直到轰鸣的北方游牧民族铁蹄打破那片圣洁的喧闹,继而用杂乱无章覆盖黄河文明果核,这可能是宋人最深沉悲凉的一页史章,但在这一页里,我且暂不去触动它。
作为一名擦拭宋文化的歌者,我相信,宋词作为中国词典里重量级的文化,至少要触及这支队伍里语言发明者的名字,因为宋词没有他们特定的语言发明是创作不出来的。中国文学史上的很多明星都诞生于这两个朝代:苏轼、秦观、晏殊、李清照、陆游、周邦彦、欧阳修、范仲淹、柳永
我看见宋词分列两排依次从词苑里走出画卷:大红灯笼高悬,手执宫灯的女子从烟水亭中款款而出;古老的洛阳城烟硝迷漫,一声铳响,金戈齐鸣,狼烟四起,一队甲盔鲜明的卫士,从牙旗猎猎的烟水亭内驶出。在这两列队伍中,宋初词坛的领袖晏殊值得一提。他的词,深思婉出,风韵绝传,开一代婉约词风。其后苏东坡的豪放、周邦彦的格律、李清照的通俗,无不受其影响,后来在操词度曲上盛名如欧阳修、苏东坡、周美成、李幼安、辛稼轩、陆放翁、姜白石、刘克庄等人,无不使词更加发扬广大。
值得一提的是,两宋文化没有歌妓的参与,万万要逊色许多的。随着宋代经济的繁荣,北宋都城汴梁宣德楼以西成为市民娱乐集地。由于歌妓陪酒往往需行酒令,而文人墨客大多热衷于此道,常喜欢在席间即兴挥毫,制成酒令歌辞,让歌妓演唱,渐渐产生了词这种新的诗歌体裁,并在宋代达到词的创作高峰。在这规模空前的宋词队伍中,有一个人依然用一首无声的素歌——“且去低吟浅唱,要甚功名?”在有一搭无一搭地用吴侬软语哼唱着,他,柳永即为烟花词下最为夺目的耀眼奇葩。
或许后人不免责怪柳永胸无大志,不象欧阳修、苏东坡那样志在治国,不象李清照、辛弃疾那样悲情忧国,也不象陆游、刘克庄那样诗心寄国。在宋词无比丰厚的国度里,无疑他风花雪月,极尽柔靡文词,正是他用珍藏于灵魂深处的向善的人性与悲悯的情怀,同样使孱弱的形象有血有肉、情感备至,历史的缺撼就是这样被一点点地弥补起来的。
总有一些人超出我们的想象,在时光的尽头,与永恒并肩,流光暗换,飘香秀笔的大宋词苑证明,柳永是遗失在江南民间最后一声意味深长的历史叹息,一首雨霖铃唱彻男女悲欢情。虽然历史风烟弥漫,但宋词文坛始终没有停下他温情的传唱脚步
二、烟花鬓影
目光在宋朝岁月中流连,灵魂在两宋风情中荡涤,精神在宋时战火中厉练,在词海中徜徉,宋词古典光环下的嫖客情书无法躲开扑面而来。
翻开宋词,关于才子佳人的故事比比皆是,宋词里有很多缠绵悱恻的句子,仔细一品,却徒然发现其中有相当一部分词在描写才子与歌妓的情事。“花间颜色重,水袖击破霜里月,罗裙扫碎暗香疏”这些隐藏在悲欢离合故事背后的歌妓无疑是被词人怀念的女主人公。
宋词里虽然有表达感情深厚、屈指可数的悼亡词,但细心体会不难发现,越看越不像爱情,貌似爱情,但那不是爱情。爱情在别处,唯独不在自己家中。这是因为,中国几千年饱受贞节观念束缚的大家闺秀、良家女子在追求爱情的自觉性上远不如依楼卖笑生涯的青楼歌妓。人性中对爱情的自由渴求,竟然以出乎世俗意料的方式,在这样一群女子身上获得了宣泄。在那个教育不能惠及每个普通女子的时代,除非世家女子,否则很少读书识字。而青楼名妓就不同。
宋代的“妓”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妓”大部分可以买艺不买身。歌妓作为宋代略具文化素养和艺术才华的群体,集万千精华于一身:拜伦说,女人生来就是给人看的。艺妓不只是相貌出众“秀色掩今古,淡妆美如斯”还非常有才华的“折茎犹可佩,入室自成芳”她们品貌、学识、才智和艺术趣味都非常出众超群“一翦秋水神魅魂,半曲清歌影若飘”艺妓琴棋歌等无不有很深造诣,这不能不说和宋词诗意的园林氛围大有关联,也与宋人的文化修养高于前代有关。一个叫吴淑姬的女子,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如此评价:“淑姬,女流中慧黠者,有阳春白雪词五卷,佳处不减易安。”
这些女子由于受到良好的礼仪训练,也不用受妇德妇言束缚,举止活泼,很容易营造出轻松暧昧的两性相处氛围,也就很容易进入知识分子士大夫的精神世界,自然容易受到文人士大夫的狂热追捧,唱和流连之余,不免敷演出爱情故事。而流连其间的男人必然也是有真学识、真性情、真感情的知识分子或者已晋身仕途的官员,但官方的三令五申禁止了他们“形而下”的组合,他们深深地体味着狎玩与暗恋的纠葛矛盾中不能自拔,那千般幽怨、万种柔肠便只能付给鱼雁传书与浅吟低唱。
花间诸词,述及两情相悦而至离弃无依的,俯拾皆是。柳浓花澹莺稀,旧欢思想尚依稀。何事狂夫音信断,不如梁燕犹归翻开花间,躲不开一幕幕欢情次第呈现。
才子佳人“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浪漫大宋,秦楼楚馆遍地,欢颜红袖何愁不是自留地,多少乐不思蜀的天涯倦客流连亭台楼榭、碧树琼花夜宿燕子楼。好风好景命不长,人世漂泊宦海浮沉都翻照不出个花好月圆,信手翻过一阕阕男思女宋词,绿意盎然间,掀过点点斑斑花红,凄颜如血。但也有例外。宋时著名歌妓聂胜琼,艳名正炽与词人李之问相遇相爱,李之问临行聂胜琼曾在莲花楼为他饯行,聂做得一首缠绵淋漓的鹧鸪天?花愁感动千古:
玉惨花愁出凤城
莲花楼下柳青青
尊前一唱阳关曲
别个人人第五程
寻好梦梦难成
有谁知我此时情
枕前泪共阶前雨
隔个窗儿滴到明
据说多才的聂胜琼一句“无计留春住,奈何无计随君去”竟使李之问不忍离别,留下与聂胜琼缱锩时天,后幸而结为婵娟。一阕离别难,清词如画,耳畔萦绕一曲一人静,悠悠往复,丝丝婉约,世间浮沉,与苍凉古雅的宋词一交锋,深深浅浅情缘洒落满地碎影。普天下男女,谁不在软红千丈里忘我沉沦?
三、荼靡世风
从泱泱中华五千年文明史看,宋无疑处于中国文明的第二次浪潮。正如陈寅恪所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两宋文化不仅使中华神韵文明向绝对化发展,也向科技高速度立体化方向发展。但两宋特殊政治经济语境导致了它与外患相终始,但也始终是沉溺于酣歌醉舞的氛围中。
北宋的汴市,南宁的临安,为两个极度繁荣的大都市,在君臣上下奢侈淫靡的生活中,在文人学士挟妓唱词的浪漫中,在市民阶层享乐意识的盛行中,词就产生在这个酒后歌残的艺术浪漫的社会环境中。
历史的足迹延伸到北宋开国后的数代,堆积其中的是太多的风情、太重的浓艳、太厚的淫猥。五代十国乱中求生、以乐为本;隋朝登峰造极、短命如催;唐朝空繁虚华、推波助澜。历史的悲剧没有惊醒宋朝的梦中人,历史的香风却熏染了赵氏天子,历史的淫雨浸润了大宋王朝的文官武将。
在宋人文化领域,宋人小资情节严重,可从宋词中抒发的大多是浅斟低唱的闲情逸趣看出。大幕徐徐拉开,画面流淌着畅饮沉醉的脉息律动。春风筵上贯珠匀,艳色韶颜娇旖旎。高朋满座,衣香鬓影,宋词里晏殊父子一唱一和,筵席歌舞,美女香粉占满了宋婉约词半壁河山。徘徊徜徉晏殊的小院香径,一曲新词酒一杯,似曾相识的春字小燕扑面而来。绝代华美的红笺小字飘尽风情旖旎的奢华宦官肥脑。
中国本来是有信仰体系和精神支柱的,那就是孔孟之道,千年来这一建国的基础却变成了科举的材料、当官的阶梯,知识分子汲汲营营地钻研此道,无非是以此为个人私利服务。当了官掌了权之后,就把孔孟之道抛在脑后“朝野滔滔,相习成风”
以宋时文人追求目标为例。周邦彦二十八岁那年写了一篇汴都赋,先得宋神宗欣赏,开始了仕宦生涯;后得宋哲宗召对,使诵前赋;又得宋徽宗喜欢,览表称善,真可谓一赋得三朝之眷,一文得数进之阶。周邦彦生活在宋中期,正值北宋鼎盛时期,那时花团锦簇,适值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班白之老不识干戈。故而他的词中没有丝毫的金戈铁马之声,有的只是苍白无力的长吁短叹。
人性深处,饱暖思淫欲,写点艳词,喝点花酒,在宋朝,吃花酒也是一件非常时髦的运动,连皇帝都乐此不疲。宋徽宗赵佶打地洞与名妓李师师相会的故事流传千古。上行下效,心陷情场,身依风月,早已不是三教九流的专利,登堂入室的王侯将相更是乐此不疲。周邦彦曾经与宋徽宗因李师师而明铺暗盖、争风吃醋,五花八门之事数不胜数。就连极受后人崇敬的欧阳修、苏轼等宗师显官,五彩缤纷之事与含情脉脉之句也不枚胜举。
如此荼靡世风,亡国灭族在所难免。宋以前中国虽然也受到过侵犯,但是从没有像宋以后溃败得那么快,那么彻底。唯物辨证法告诉人们,内因是事物稳定的因素,外因是事物变化的条件。外部敌人的最大打击在于给予接近死亡的事物以最后一击。两宋是中国几千年里唯一被外族灭掉的朝代,自宋以后,外族入侵接连而来,自此后中原文明陨落。皮之不存,毛之焉附?宋人在内忧外患的双重打击下,锦绣山河支离破碎,人间绮罗盛景——美丽后花园如一帘幽梦也随之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