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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浓,相府中各处都点上了灯,沿着莲池畔更是密密麻麻的灯影,倒映在池水中仿佛无数星光璀璨。那几名近侍一言不发地在前方领着路,绛树跟在后头,沿途看见众多仆役围着池水忙碌,心中越发沉了沉。她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可看这般声势,定然非同小可。她看了看身边带路的这些面无表情的人,忍着没去问什么,就这样一路来到了曹操的书房。
绛树许久不曾踏足这里,才一进门,便已察觉气氛格外凝重。曹操背对房门站在书案前,卞夫人和沈夫人侍立一旁,神情各异,见她进来却不约而同地将目光集中到了她身上。绛树向她们各自行了礼,而后缓缓走上前拜下,轻唤道:“丞相。”曹操并未回头,沉默许久才用不带丝毫情绪的声音问:“那青玉手钏,真的是你的?”
绛树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沈夫人,平静地道:“是,夫人也曾见过的,只是前些日子那手钏已经遗失了。”“丢了?那真是不巧。”曹操淡淡冷笑了声,转过身来,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向她伸出手,“那么你是不是连自己的手书也一并丢了?”绛树闻言微微抬头,见他手中有一张字条,上面赫然是她的笔迹:“西池月上人归后”。
绛树一时怔住了,恍然记起今日被闻弦拉着出门之前随手写了晏殊的一阕词,回来时便不曾再见到。她原以为是画阑收拾了,却不想会在这里。她此时大概猜测出了事情的经过——杜若裁下她手书那阕词的最后一句,以她的名义将曹操约出来,而后……她忽觉一凛,几乎不敢再想下去。究竟发生了什么,连那串青玉手钏都断了,曹操又在整个府中这样大动静地搜寻杜若,莫非……
她久不开口,曹操的面色越发阴沉下来,他略有些不耐烦地催促一句,“说啊,这究竟是不是你写的?”绛树深吸口气,尽力镇定地道:“是,可绛儿并不知道这字条是如何到了丞相手中的。”“好,好。”曹操冷笑着点头,缓缓俯下身来,伸手抚上她的头发。他的手指穿过她仍潮湿的发丝,话音低缓柔和,可在此时听来却更令人心惊,“这样冷的天,竟然往池水中跳,也不怕着凉么?”
“丞相说什么?”绛树疑惑地望着他,“绛儿不识水性,怎么会往池水中跳,这只是才沐浴过……”“够了!”她话音未落,曹操忽然一把扯紧了她头发,绛树吃痛地低呼一声,被迫随着他的力道仰起头看着他。他眸底隐隐浮动着暗沉的怒意,恍惚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伤痛,却是看不真切更不敢相信的。他一字一字狠狠地道:“孤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刺杀孤!你就那么放不下刘琦么?即便如此,他又不是被孤所杀,你恨孤做什么!”
“刺,刺杀?”绛树惊愕得几乎说不出话,再顾不得疼,脑海中一瞬间转过无数念头。杜若要进相府,原来竟是为了刺杀。再飞快地回溯过之前的种种异样,仿佛沿着一根线渐渐接近了一个若隐若现的结论,虽未窥见它全貌,却能清楚地预见到,若是牵出它来,绝不只是吞噬一个人,那必将是一场腥风血雨。绛树只觉得背心一阵一阵发凉,竭力镇静也抑制不住声音里微微的颤抖,“我没有。”她咬咬唇,盈盈含泪地迎上曹操的目光,“绛儿今天晚上一直不曾出门,身边的人皆可为证。”
曹操见她如此,似乎微有动容,动作略一僵,却并未放开。他狐疑地审视她半晌,沉声道:“就算不是你,那个刺客戴着你的手钏,还能拿到你的手书,你总不可能完全不知情。”“我……”绛树迟疑着,终是无从辩解,隐在衣袖中的手暗暗握紧了,她索性将心一横,斩钉截铁地道:“我不知道。那手钏已经遗失了,如今自然不知在谁那里,至于手书,绛儿从不曾好好收着,若要拿到其实也并非难事。这件事情绛儿真的全然不知,丞相若是不相信,我也无话可解释。”
“看来,孤说过不会把你怎样,你便做什么都有恃无恐了是么?”曹操冷然怒视着她,狠狠甩开手,转身一把抽出桌案旁的佩剑。冰冷的剑锋在空中划过,跃出一刃寒凉的白光,惊得近处的烛火跳了几跳。剑尖在离她不过一寸之处直指着她,剑刃上方是曹操寒霜般的面容,话语森然,“孤承诺过不会杀你,可是如今你倒想取孤的性命,让孤还如何再继续纵容你!”
绛树一动未动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利剑,本也无可躲闪,索性静静地等着。空气里除了那一把剑,仿佛还有其他看不见的透明刀刃滋生出来,刀尖上沾满了幽绿的毒液。此时她心中反倒并不觉得害怕,只是涌起深重的不舍——如果真的死了,就真的再也见不到那人了……绛树握紧腰间那枚合欢花玉佩,眨了眨眼睛忍着没有落泪,默默扬起头迎着曹操的剑锋。
可曹操却没有继续刺下去,那剑尖只停留在她咽喉处,虽未紧贴着,也能感受到那股逼人的寒气,却迟迟未再靠近。绛树讶异地抬眸看着曹操,后者神色复杂,不知在思虑些什么。犹豫不决从不该是他的性情,哪怕事后可能会后悔,他也鲜少留下思量的余地。绛树猜不出他的心思,只得耐下心等着他的决断,却有一个莫名坚定的念头浮现出来——他应当是不会杀她了。
曹操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却又仿佛并不是在看她,而是越过她看见了一段远旧时光的缝隙,追忆里带着莫名的怅惘和忧悒。房中的铜炉往外喷着朱栾沉水香,纷飞的暖意仿佛要融化了剑刃的冷厉。周遭寂静无声,若非卞夫人轻轻唤了声“丞相”,绛树几乎忘记了房中并非只有她和曹操两人。卞夫人缓步上前按下曹操持剑的手臂,温声劝道:“丞相息怒,既然此事确与绛树姑娘有涉,还是先留下她,待问明白了再行处置。此事也未必是她亲为,倘若这就杀了她,那真凶更不得而知了。”
曹操似乎仍沉浸在遥远的思绪之中,已不似方才恼怒,闻言只茫然“嗯”了一声,缓缓垂下手,淡漠地道:“好,那便先关押起来吧。”卞夫人垂眸应了一声,想了想复又道:“只是,绛树姑娘毕竟也算是内府中的人,若是交由府中护卫来审只怕多有不便,而且她如何受得住他们那些刑罚手段,怕是还未问出结果就要出人命了。丞相若信得过,不如只让护卫们看管着,由妾身与几位妹妹去问她可好?”
曹操仍是先“嗯”了一声,而此次的神思却是明白的,他向卞夫人温言,“孤自然信得过你。”从绛树身上划过的目光冰冷而复杂,他似是不愿再看她一眼,转过身走回桌案前,将手中的剑收回剑鞘中,语气不知为何听来有些疲惫,“夫人看着安排就是,今日天晚了,明日再审吧。”卞夫人答应过,略含担忧地望着他的背影,而他始终未再回头。她收回目光垂下眉眼,浓密的睫羽下不知闪过一丝什么情绪,转瞬即逝,随即看向绛树,严肃了神色向外唤道:“来人。”
房中数盏雁足灯一簇一簇的光芒摇曳不定,银烛映着满堂清寒。夜已深了,早过了二更,却还无人去睡。清歌倚在门边,也不管夜寒风露重,眉目间都是焦灼。杜若怔怔地坐在桌案前,一直未发一言。回廊尽处洒着些许幽黯月色,映出画阑匆匆走来的身影,清歌不等她走近便迫不及待地迎上前问:“怎么样,究竟出了什么事?”画阑亦是愁眉深锁,四下一顾,轻轻摇了摇头,一径往房间里走。清歌虽着急,却还明白分寸,先住了口紧随上去。
走进房间关紧了门,杜若也忙站起身来,忧心地紧紧盯住画阑。画阑缓一缓因疾走而略有些凌乱的气息,焦虑地压低声音道:“问明白了,今夜丞相遇刺,那刺客身上带着姑娘的东西。而且早些时候有一张字条送到丞相手中,请丞相相见,那字条上头也是姑娘的笔迹。”“这怎么可能!”她还未说完,清歌已忍不住惊呼出声,“那刺客怎么会拿到这些东西?”
“问题就在于此,这些东西件件都指向姑娘,眼下的情况很不利,而且……”画阑蹙紧眉头,目光若有若无地掠过杜若,意味深长地道:“我猜测,姑娘应当知道此事是谁所为,可她却并没有指认真凶,甚至没有怎么辩解,这定然有缘由。或许,她是想维护那个人的。”杜若闻言微微一颤,含着愧色握紧了衣袖。清歌却全然未察觉她的异样,听画阑这样说不由得更是心急如焚,“有那些东西在,即便是想辩解,又怎么能说得清呢?不如我们去同丞相说,姑娘今夜根本不曾出去过,不可能去刺杀丞相的。”
“我们都是姑娘身边的人,关系亲近,我们的话丞相只怕不会信。”画阑沉思着摇头,看一眼坐立不安的清歌,上前抚了抚她肩头安慰道:“你别太担心,丞相只是下令将姑娘看管起来,由几位夫人去问。以丞相的性子,既然现在没有把姑娘怎样,那么暂时就不会有事。今夜已经很晚了,再着急也无济于事。先休息吧,明日一早,我们去找环夫人,或许还能有转机。”
夜风穿过相府中重重屋舍,浸透了衣襟带着透骨凉意,栖在残枝间的寒鸦时而怪叫一声,无限凄凉而冷寂的意味。带路的仍是方才那几位近侍,领着她们来到一处房间外。这一处房舍的形制乍看去同府中其他住处并无二致,只是窗子开得高而小。为首的近侍打开门走进去点燃几支灯烛,室内空旷,借着昏暗的光线,依稀可见墙上挂着几副金属镣铐,还有刑架与诸般械具。绛树微微吸了一口冷气——这原是相府中的囚室。
身后的卞夫人与沈夫人亦走进来,卞夫人回身望着她,容颜冷肃,“姑娘看见了吧,这些东西若是施于姑娘身上,你可受得住么?姑娘还是老实交待出此事原委,否则丞相盛怒之下,未必还留得情面。”绛树垂首沉默半晌,低低道:“多谢夫人求情,只是绛儿真的不知。”“你……”卞夫人眉头紧蹙,痛心而薄怒地重重一叹,“你真的想死撑到底了是么!”
“姐姐别生气。”身侧一直未开口的沈夫人此时忽然上前拉住卞夫人,柔声道:“丞相方才都说了,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审问。我看今夜也是问不出结果的,还是先关她一夜,让她自己好好想想这其中利害,明日若还如这般,再一同商议如何处置她,姐姐觉得可好?”“也罢。”卞夫人无奈地摇摇头,转身郑重吩咐那几名近侍,“好好看管,不可苛待了她,更不可让她自寻短见,明白么?”
侍卫们齐声应诺,卞夫人轻叹一声,向沈夫人道:“折腾到这么晚,你也累了,回去赶快休息,明日怕是还要辛苦你,一起再过来。”沈夫人温婉地应着,陪着卞夫人一同出去。囚室的门跟随着她们的背影缓缓关上,外头的浓暗夜色却仿佛锁在了心里。绛树倚着墙壁抱膝坐下,种种惊疑、猜测与担忧此刻只能凝成心中无声的叹息,今夜注定是难以入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