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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夜,可以清楚地听到窗外的风声。没有灯光,只有月光映着雪色,把窗纸也染上淡淡的青光。
“姐姐,你睡着了吗?”玉簪身后的人翻了个身,难以成眠。
“还没”她迟疑了,含糊地应了一声。
“我就知道姐姐也是睡不着的姐姐,你说皇上会把皇位传给哪位皇子?”
透着兴奋的声音让她淡淡地皱了皱眉,看看身前看似熟睡的影子。她压低了声音,听来模糊得像一声轻叹:“这种事和咱们没关系的”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新皇登基,必会重选秀女入宫,而她们这些入宫已久的宫女便有机会离开皇宫了。“又不是什么得宠的奴婢,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很久没有出声,她终于低低地道:“睡吧”
“怎么睡得着呢?”
听见叹息,玉簪微微合上眼。“你若再不闭上嘴,怕不用等出宫,就先掉了脑袋”
身侧传来叹息,便听不到声音,她却慢慢睁开眼,盯着晃在墙上的树影,一夜未能成眠。
玉簪是一个宫女,一个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宫女。她知道,在偌大的紫禁城里,她秦玉簪不过就是个记录在册的名字罢了。现在不会有人注意她,以后也不会有人记得她的存在。
管教她们的“姑姑”曾说过:“美丽就是女人的一切!一个女人若生得不美丽,倒不如投胎做了草木,虽只是一春之美,却还得了万岁爷的赞美。”姑姑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她没见过的忧郁,让她记起严厉刻薄的姑姑原来也曾是个和她一样做过美梦的小宫女。
“绛雪轩”外那株皇帝最爱的海棠花她从没见过。因为她不特别美丽,所以一进宫就被派到西苑。就连皇上和那些受尽宠爱的贵人们她也只是在每年的腊月“冬嬉”之日才能远远地看上一眼。
虽然她是汉人入旗,祖上三代都没人出过关亲历过“塞外冰雪”但旗人自喻“冰雪之子”把冰嬉定为“国制”永存,她还是知道一二的。每年腊日是西苑最热闹的时候,她爱瞧热闹,和她最好的宫女绿儿却是厌恶非常。“近不得贵人身边,又有什么好瞧的呢!”这个“贵人”倒不指望是皇上,可要是被哪个阿哥、贝勒瞧上眼那也是飞上枝头啦!
玉簪知道绿儿心里想的是什么,就像绿儿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一样。从她进宫认识绿儿快有八年了,就算是陌生也变成熟悉,疏离也变成亲近,不管怎样都会是一辈子的姐妹吧!可是随绿儿再怎么想,也不过是做些白日梦罢了,她们不过是些宫女啊!
像她们这些不出众的宫女,十三岁入宫,好命地跟上个好主子,大了指个好人家,风风光光地嫁出宫去;要不就老老实实地不生事非,混到二十七八打发出宫也算太平;最怕是惹出事来魂断紫禁城,葬于荒郊化做白骨,待家里人最终知道消息时连个坟头都找不着。
还能有什么奢求,只盼平平安安地过个几年出得宫去也就是了。
她踮着脚,攀上一枝半绽的梅花。还未折下,突听一阵陌生的脚步声,进来的是个暴躁粗鲁的声音:“十二实在是太过分了!仗着是纳喇皇后所生,就瞧不起咱们这些个做哥哥的。其实有什么了不起,皇后?!不过是个不受宠的断发皇后罢了,就连葬制都是拟照历代皇贵妃。比起七哥你的额娘孝纯贤皇后还不是差远啦!”
玉簪猝然松手,花瓣似雪样落在她的身上。她躲在树后抚着胸口,一脸惊惧。不是吧?!她只是个小小的可怜的没人要的小宫女啊!不会这么倒霉听到什么不该听的秘密吧?!
“我说老九,你最近的火气可是越来越大了不是早就告诉你冬天不要进补太多吗?”温和却难掩椰榆的声音让她不自觉地发抖。不知为什么,竟莫名地畏惧起这个有着温文优雅声音的男人。
“七哥又开玩笑”有些懊恼,却拿面前的斯文男子没辙。“皇阿玛说要‘禅位’那可不是个笑话,瞧瞧现在朝野上下哪个不是跃跃欲试?偏七哥你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永琮回头,眼中笑意愈深。“皇阿玛万寿乃是八月,还有近一年的时间,你倒是着哪门子急呢?”只不过,父皇真的要禅位?!那个自诩“十全武功”“泽被万世”的大清帝王啊!虽然身为皇嗣后选人之一,他爱新觉罗永琮踌躇满志、野心勃勃,欲放手一搏,但现在真的是好时机吗?!这点就连他自己也非常疑惑。
轻轻弹去肩上沾染的一瓣梅花,永琮恢复淡淡的表情道:“若你还是气不过十二弟,就约他摔跤好了。既教训了他又不怕皇阿玛降罪,岂不是一举两得。”
九阿哥永恩撇了撇嘴“永基那小子哪儿敢和我比试呢?倒是七哥你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些什么。现在除了六哥、八哥、十二外还有谁能和你争呢?老十、十三他们虽是意向不明,但也不见得就会帮着六哥他们,十一那个书呆子根本就不用理会。十四、十五、十七那几个又根本都是毛孩子,连争的资格都没有。七哥到底还在担心什么呢?!”
“老九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难道竟看不出”
“姐姐!”一个大嗓门大大咧咧地传过来,让永琮皱起了眉,目光锐利如剑。风过技摇处有微弱的呼吸,显然是他疏忽了。只是没想到向来少人的西苑也有这种专听人是非的狗奴才。
目光闪烁,冲永恩一点头,就听老九一声大吼;“出来!”
声音大得险些震破永琮的耳膜。他掏了掏耳朵,轻松地退了两步。嗯!果然还是九弟“狮子吼”有气势。
如果可以,真的是不想出去。但那冰剑一样的目光活似一根针刺进玉簪的背脊,然后一直麻上头皮。
“绿儿,这次可给你害死啦!”心里嘀咕着,不得不一步步蹭出来。
“大胆狗奴才!鬼鬼祟祟地躲在那边做什么?是偷了东西还是想做些别的?”
她也不想鬼鬼祟祟地躲起来啊!难道偷听很好玩吗?那可是会掉脑袋的呢!如果现在装聋子是不是太迟了?跪在雪地上,她吞了吞口水,呐呐道:“奴才奉命来折梅花,走着走着实在是太累,所以”不行吧!如果说她刚刚打了个盹,什么都没听见压根就没人会相信吧?说不定还会当场被杀人灭口!不是没可能啊“折梅花”永琮带着笑的眼掠过她肩上、发上的梅花瓣,微微眯了起来。
“七哥,我瞧这奴才可疑,不如”永恩大声吼着。
不、不、不如什么?不会吧?她不过是个小小的宫女啊!
一个宫女,一身淡青的棉袍,未施胭脂,长得倒还算白净(怕是吓白的吧?),颊上泛着冻紫,显然是在外面很久了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奴才。青鞋白袜,甚至连旗头都没戴,脸上的慌张畏怯也和平常见的奴才没什么两样。只是那双眼睛转得倒快,看来也不是个没脑子的。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宫女罢了”(是哦是哦,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宫女罢了!)“何必放在心上呢!况且看她也不是个没分寸的奴才,当知禁宫森严,妄言闲话入内延者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定行正法!这个她清楚得很所以,她会是个嘴最严的人。)虽然小宫女没吭声,但那双眼睛却明白表示对他的话是听得一清二楚的。
永琮一笑,正待转身。突听“唧唧”之声,他眉轻扬,停住脚步。
“哪来的蝈蝈?!”永恩挑着眉,最后也和他七哥一样把目光定在那小小的宫女的脸上。
“回爷,是奴才”不是吧!好容易逃过一劫,不会因为小小虫儿就丧了命吧?
“你也养草虫?”声音略扬,永恩开始感兴趣起来。
宫廷内外养虫成风,宫里倒还好些,民间除了解闷还有斗虫搏彩之风。这九阿哥永恩就是个中高手。此时听了虫鸣,不觉动了好奇之心。
小宫女养虫倒也不稀奇,只是不知这奴才是用什么养的虫呢?“你用的是陶罐还是石罐?总不至用的是澄泥罐吧?”古燕赵子玉制的澄泥罐最是难得,料她一个小小的宫女也得不到。
“回爷,奴才用的是葫芦”小小的葫芦捧在掌心,小巧玲珑不说,四周还雕以花鸟,既通气又雅致。
“咦!这葫芦倒精致。”永恩仔细端详,脸上有了笑意“哪儿来的?
“奴才自己做的。
“你自己刻的?手艺倒是不错”眉轻扬,目光落在小宫女身上,想想又不好开口。
“永恩!”永琮微笑,知道九弟转的什么心思。永恩皱了下眉,把葫芦放回她手上,还是不舍地瞧上两眼。
虫鸣唧唧,声颤而长,没完没了,似闺中怨妇的低泣,让他不自觉地想起些什么——
“额娘,养这些个东西做什么?怪闹人的。”
“琮儿快入尚书房了,额娘养这些小虫儿解解闷。”
宫中的女人啊!
他忽然有了知道她名字的兴致。“奴婢叫玉簪。”明明是这看似和善的七阿哥救了她一命,但好奇怪,她就是不敢看他,总觉得那张温和的笑脸背后掩蔽些什么。
“玉簪”汉人的名字,看来是汉人入旗的了。怪不得派到西苑这种地方了。
永琮笑笑,仍是莫测高深的神情。永恩皱了皱眉,不明白七哥又在想什么,不过知道个名也好,以后也好翻后账。“我说玉什么的,就是你!七阿哥心善饶了你,你可别自己想不开,硬要往死路上赶”
“奴才知道。”伏在地上,不敢看远去的背影,直到绿儿跑过来扶她,她才发觉自己流了一身冷汗,连牙齿都在打颤。
倒霉!她只是个安安分分的小宫女啊,老天爷不要作弄她嘛!
“蹙鞠”又称“蹴鞠之戏”即为两队于冰上作“抢球”比赛。其激烈拼抢惊心动魄处有诗赞曰:“珠球一掷,虎族纷来。”又因各王子贝勒以赛扬威,故在“冰嬉’之中最为引人注目。
每次穿上冰靴站在冰面上,那种感觉就和十年前第一次踏上冰面一样,既兴奋又紧张。六哥和老八、十二他们去年输了“蹙鞠”赛,今年可是铆足了劲。但他绝对不会、也不能输。
望向彩旗簇拥处,永琮优美的薄唇扬出自信的微笑“老九,皇阿玛看着咱们呢!”
“你放心好啦!七哥,咱们黄龙队什么时候输过呢?!”
“咳咳”淡青的帕子捂住嘴,玉簪随手正了歪“暖耳”(即耳套)。
远远地,她便认出他。虽然穿着和旁边的官兵没什么两样,她却一眼就认出了他。七阿哥永琮——去年赢了蹙鞠赛的人——事实上,自从七阿哥和九阿哥参加蹙鞠赛就从没输过。
想必那些嫔妃官眷眼中所看的就是他们吧?!缩了缩身子,玉簪抬头看太液池南岸白塔山腰的庆霄楼。皇太后每年必于庆霄楼上看冰嬉,虽然未必会看得到她,但她总是有些心虚。
两军对峙,永琮仍是满面笑容,朝着对面的六阿哥永泰、八阿哥永璇、十二阿哥永基打招呼。“七哥好!”十二阿哥永基淡淡地应了声,脸上的笑却是冷的。六阿哥永泰却是冷哼一声,连看都未看他。倒是八阿哥永璇扬着眉,仍是一脸的洒脱飞扬“还是快点开赛的好,也省得在这儿挨冻受罪啦!
永恩一挑眉,可不像永琮一样仍带着笑。“七哥和十二哥可要小心了,可别像去年一样累得起不了床,误了明儿个的‘较射’赛。”
永璇忍笑扭头,永基已冷哼道:“九哥才要小心了,莫大意栽在咱们手上,失了蹩鞠状元,可要让人耻笑了。”
“多谢十二弟的提醒,九哥我会小心。要是真败给了十二弟你,九哥我可不止被别人笑,连自己都要笑掉大牙啦,哈哈。”
“又来了!”玉簪皱着眉,暗自好笑,每年开赛前都是这样唇枪舌剑,冷嘲热讽的,要不是御前侍卫及时开球,怕要扯上一天呢!
珠球飞掷,众官兵在笑声中驰逐争抢,表面上看来,好像众皇子和普通官兵没什么两样,但实际上,球一旦落在某个皇子手上时,也只有另几位皇子敢于争夺——事实上,也没哪个不要命的敢和皇子争。
“这边!”永恩叫着,珠球成弧形飞来,却从他身边掠过飞得老远。珠球飞处,众人追逐,而划在最前面的正是永璇和永琮。
糟了!怎么会飞到这边来呢?玉簪身子一矮,躲在灌木丛后。
“六哥,承让了!”永琮朗声大笑,俯身捞球,却突听一声尖叫“小心!”心神一凛,已辨出身后风声有异,他慌忙就地一滚,避过猛烈的撞击。而偷袭他的永泰也跌倒在地。
“六哥,可要保重身体了,”他冷笑,抬头看见树丛后淡青的身影一闪而过。是谁?!无暇细想,他跳起身,对着人群冲了过去。“永恩,球在这边!”
永泰“哼”了一声,面无表情地揉着疼痛的肩头,看着树丛呆了片刻,也冲了过去
蹙鞠赛后,乾隆帝于重华宫设宴。而宴会的主角却
“七哥,你去那里做什么?真是的,难道你还想要皇阿玛等咱们不成?”
“你别吵了,只是看一看,不会误了时辰的。”永琮目光一闪,快步上前。看脚印却是一个女子。但不知是嫔妃官眷还是宫中的宫女?虽没什么报恩的念头,但好歹该知道是谁喊的那一声。
目光定处,枯枝上挂着一条淡青的帕子,他伸手扯下,见是极寻常的棉绢,没绣什么花只在左下角绣了个小小的“玉”字。难道是眉心舒展,不知怎地,他又露出那种莫测高深的笑来。
“拜托!七哥,算我求求你好不好,求求你不要那样子笑,让人心里直发毛”
“什么时候老九你的胆子也变得那么小啦?”
永琮笑着,随手把帕子塞进怀里“快走吧!再不走真的是要迟了。”
“可不是!要是让六哥他们赶前讨了皇阿玛的欢心,咱们可白赢了比赛。”
“姐姐,回去吧!”热闹难道比命还重要吗?昨天看的还不够,今天又来,真不知道玉簪是怎么想的。
“嘘!小声些。”虽然是有些后怕,但想想,还真的是很刺激!“你看那三座旗门,门上方悬着的彩球就是用心滑射的,靠近御座处的旗门,上悬球名曰‘天球’;下悬球名曰‘地球’只有最先射中天还应地球者才能得胜。”
“我知道,看了好几年,要连这个都不知道可真是白痴啦!”绿儿喃喃地道“我宁愿和兰儿斗草虫也比这个好玩”
那一头——
“又要看几位哥哥大显身手啦!”永基笑着,眼中却全是冷消之色。
永琮笑笑,也不开口。只半眯了眼,扬弓搭箭。手一松,快箭如电疾射而出,命中彩球。身畔永泰冷哼,数箭飞出,却只有一只羽箭射中彩球,不用猜,永琮也知道箭上必刻着永泰的名字。
“六哥的身手更胜往年。”永琮含着笑,再举羽箭。长箭搭弓,眼角瞥见永泰古怪的神色。心中一动,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见远处小坡上一条淡青的影子。
永琮不假思索立刻拉弓劲射,羽箭飞出,却未如他所料射落羽箭,只把箭射得歪了一点。
“糟了,”目光扫向面无表情的永泰,却听他只是低低哼了一声“可惜了一条性命。”
“姐姐姐”绿儿颤着声音,吓得连哭都忘了。
“我还活着?”声音倒还算镇定,但一双抖得厉害的腿却泄露了她怕得要死的秘密。
“好像——没事吧!没缺胳膊没断腿,也没见哪儿流血事实上,我想那支箭根本就没射中你!”
“你确定只有一支箭?”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玉簪脚下一软,瘫坐在地上“好险”目光落在钉在她脚边的长箭上,喘着粗气却说不出话来。
“姐姐,你不觉得咱们该离开这儿吗?”再不走的话,她可能真的会哭。
“你说得不错!咱们是该离开可是,我走不动”真没用!原来她连绿儿都不如,绿儿也只是声音透着哭腔而已。
绿儿咬了咬唇,突然蹲下身“我背你。”
“你先走好了!”好感动,谁说宫里没有人情冷暖的?最起码还有一个绿儿对她好。
玉簪忽然缩了缩身子,她的手无力地搭在绿儿的肩上“对不起,姐姐连累了你”呃!绿儿征了怔,抬起头就见两个华眼男子。这是?目光落在男子腰佩的龙形玉环,绿儿当下矮了一截“奴才该死!”
“不知者无罪,你起来吧!”永恩倒是难得大方“怎么?吓得走不动了?”
“昨儿个还以为你的胆子很大呢!没想到今天一支箭就把你吓成这般模样。”带笑的声音让王簪的头缩得更低。是老天罚她胡思乱想?!老天!她的胆子何曾大过?昨儿个喊上一嗓子也是糊里糊涂的,要是重来一遍,她一定会安安分分半声不吭
玉簪垂着头,静得像是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别傻了!说不定这位七阿哥根本就是来试探你,看你有没有到处胡说八道的呢!
“我可以叫人来帮你”光看这双眼睛,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了。永琮忍不住想笑,原来宫里也有这样心思单纯的人,倒也算是难得。
“这个,是你的吧?!”
一条帕子落在她面前,让她愕然抬头,撞上一双黑亮的眸子。恍惚了下心神,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不会吧!她已经是个任人欺负的可怜宫女,不会有比这更糟糕的事发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