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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急忙都上去了,只有笑姬留在楼下,找了个隐蔽的包间喝酒。
银娘也悄悄跟了进来,将门关好,对化妆后的笑姬行了一礼:“小姐请他们上去,这次是找人替代,还是小姐你亲自见他们?”
笑姬不答话,饮进杯中酒,良久,才曼声道:“这一次,我要亲自招待他们。给我最好的衣裳,最贵的首饰,最白的脂粉,最暧昧的香。”
“今天,我要迷倒一个人。”
银娘低声对笑姬说道:“这和尚是谁?朝廷可是规定过了,僧人不许进咱们这样的院子。”
笑姬沉默一会儿,目光望着窗外的栏杆,栏杆上落了一片枯叶,淡黄色的,中间裂开了几道裂缝。
良久,她才低声道:“谁知道呢?”
众人在楼上的花厅里等候了三炷香的时间,花未亡还未出现。
一只铜铸兽足镂空香炉里,袅袅燃放出丝丝缕缕的烟。几张圆凳,两条短几,一张美人榻。美人榻上放着七八只青木瓜,散发出淡淡清香。花厅的垂花拱门前摆放着一个百花盛开的锦绣屏风,屏风上挂着一件烟火色丝绸披帛,不时被风轻轻撩起一片衣角。
陆续有小婢出来端茶倒水,殷勤接待,嘘寒问暖,捏肩捶背。偶尔听得不远处闺房中传来环佩叮当的声音,似绝色女子在轻整兰裳,素手画眉。
令人在漫长的等待中,也丝毫不嫌疲乏和不耐烦,反而生出了绵长的期待,期待一场未知的奇遇,一场天赐的惊艳。
众人渐渐就觉渴了,饿了,望眼欲穿了。
谢白衣笑道:“我见过她三次,每次至少要等一个时辰。这可是天下第一名妓,架子自然要摆足的。这天底下的美人儿都是一样的,个个都骄矜傲慢,非要人等,不仅要人等,还要变着法子折腾人。越是美貌出众,要人等的时间就越久,法子越是刁钻古怪。等得人久了,就会生出怨恨。当时不发作,全看一张脸。等年华老去,美色不再,那时候多少从前的旧怨就会发作。所以从来美人多积怨,自古红颜多薄命。”
随王也笑道:“你这么说来,小王深表赞同。不过我听说花未亡接客有一个规矩,就是但凡成为她入幕之宾的人,都会在他背上刺上一朵紫黑色的牡丹花。”
神光微微抬头,望着阴冥,似乎不信。
阴冥冷笑道:“这女的还挺有情趣啊!”
谢白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钱带够了吗?”
随王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我虽然没带钱,但是我想着你总会带的。”
谢白衣立即回道:“我也想着你总会带的。”
两人对视片刻,然后一起转向阴冥:“阴兄,你带钱了吗?”
阴冥冷哼一声,不屑地道:“本大侠从不来这种地方,所以也没带。”
两人又一起转向神光:“光兄,你带钱了吗?”
神光一直默然静坐,因为众人都纷纷占据了圆凳,他就只有坐在那张美人榻上,听见两人问他,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带了钱。”
两人大喜,神光从僧衣的褡裢里掏出几串铜钱,显得十分寒碜。
小和尚戒嗔粉面微红,好奇地问道:“我们来见她,为什么还要给钱?这么多钱还不够啊。”
谢白衣和随王笑道:“她要和我们喝喝小酒,谈谈人生,聊聊理想啥的。”
戒嗔望着桌子上那些银钱,认真思考了片刻道:“把这些钱都给我。我也可以和你们喝喝小酒,谈谈人生,谈谈理想啥的。”
众人拼命忍笑。
谢白衣笑着上下打量了一下他道:“你这样貌不错,再过几年,去南城的南风馆,倒也不错。”
随王撇撇嘴道:“年纪太小,脾气太大,会把客人气跑的。”
谢白衣笑道:“野马难驯,才有趣味;烈女刚烈,才有情调。十多年前,南城的南风馆有一位绝色少年,本姓周,时人以从前的美少年‘周小史’唤他。有诗赞曰:‘翩翩周生,婉娈幼童。香肤柔泽,素质参红。团辅圆颐,菡萏芙蓉。尔形既淑,尔服亦鲜。轻车随风,飞雾流烟。转侧绮靡,顾盼便妍。’不过可惜这周小史虽然极美,性子却很桀骜不驯,很是吃了些苦头,可是依旧风靡一时,可惜五年前忽然销声匿迹。”
神光有些疲倦似的往后坐了一坐,压坏了一只木瓜,金黄汁液浸润在他淡金僧衣上,恍如未染。
“周小史”这个名字,好似已经过了很多年了,如今听人提起,只觉得恍若隔世。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少年在世人眼里还是一个那样屈辱而艳丽的符号。
那些被刻意忘怀的往事,那些屈辱刻骨的过往,那些悲愤欲焚的曾经,还有那一场最后的挣扎和呼号,忽然就伴随着这一个带着无限迤逦的名字涌上来。
如果没有那一个人的救赎,他今天是否还依然做着那屈辱的“周小史”?
那人说过,佛会宽恕一切。
戒嗔茫然欢喜道:“到南风馆就可以像她这样,和人喝喝小酒,谈谈人生,谈谈理想,然后赚很多钱吗?”
两人猥琐点头。
阴冥冷哼一声:“戒嗔,别听这两个贱人的话。”
戒嗔兴奋道:“可是,我可以赚钱了。赚好多好多钱,给方丈治病……”
众人一愣:“方丈有病?有什么病啊?”
神光咳嗽一声:“戒嗔啊,你要戒嗔。小孩子的话怎可当真。贫僧有佛祖护佑,身康体健,无病无灾。”
众人有些沉默,神光又淡淡笑道:“阿弥陀佛,诸位还是想想如何应对当前困境吧!也不知这位花施主到底要多少钱呢!”
“光兄,你不是会治月事不调,不孕不育吗”谢白衣笑道,“也许这位花姑娘也正好月事不调,不孕不育,你治好了挡欢ㄋ筒灰恕!
众人又纷纷讨论了起来,神光依旧微笑着沉默,背后的青木瓜一只只都碎了,露出里面黄金的瓤。
重重锦绣帘幕后,华贵的雕花妆台前,杀手笑姬逐渐变成了名妓花未亡。
她在自己亲手化妆——
描眉、擦粉、涂腮红、画口红,一笔笔,战战兢兢地化着,小心翼翼地描着,紧锣密鼓地妆着,像一个准备上轿的新娘子,做最后一次地精心补妆,唯恐被初见的夫君嫌弃。
妆成以后,那张脸没有任何表情,华艳空洞,如同一首惊才绝艳华丽纷呈的长赋,无平无仄,没有主题灵魂。
以往,正是这样的华艳空洞,让人生起了怜惜和渴望,渴望填补她的那些空和茫然。
七公子曾捧着这张脸满意地说道,阿未,你长了一张足以灭国的脸。
以往,她也十分满意,满意于这样的华艳空洞。
然而,今日,她却觉得太空了。
空得无所归依,无处倾诉,如同四下流离终于找到归途却又突然失去的那种空茫。
于是,她在额头的正中心画了一朵花,一朵莲花。
先是红色,嫌艳,又是紫色,嫌暗,再是蓝,又觉诡异。
那朵莲花,她足足画了小半个时辰。
最后,她在额心,轻轻画上了一朵金色莲花。
那张华艳空洞的脸便好似有了一点灵魂,一点金色的灵魂,孤零零地追寻着,怅惘着,期待着。
众人在花厅里面等了差不多两个时辰,谢蕴喝完了第四十三杯茶,随王吩咐小丫鬟给他做了第九次全身按摩,阴冥运完了第五次气,小和尚戒嗔睡了一场午觉,神光一直在入定参禅。
忽然听得花厅门口传来婢女的声音:“众位公子,姑娘来了!”
众人的目光都赶紧紧紧盯着那屏风。
屏风上先是映出了一个窈窕曼妙的影子。
那影子来得很慢,慢得似乎世间所有纷纷攘攘的人事都缓了下来,又很空,空得似乎一场无尽繁华扑面而来,却必将错身而过,无法挽留,也无法释怀的一场空。
那影子在屏风中间停驻,然后伸手取下那一件烟火色披帛。
那影子穿过屏风,众人只觉眼前烟花灿烂盛开,然而看到最后,看到的都是空和茫。
然而,又望见那一朵小小的金色莲花。
那莲花如同开在繁华庭院里的角落,一直静静等在那里,看见它的时候,心里便充满安宁。
于是到了最后,众人看见这天下第一名妓的时候,也便有了一种安定的惊艳和亲切的期待。
竟然在片刻之间就原谅了,她要他们等了那么长的时间。
果然是天下第一名妓。
众人心中都发出这样一种感叹。
半晌无声。
“各位公子,花未亡来迟了。先自罚一杯,请各位恕罪!”她的声音也荒凉的华艳。
半晌无声。
众人只在看她。
却有一个人一直端坐在美人榻之上,双目微阖,参禅入定。
一直未曾看她一眼。
她的心忽然就落了空。
恍如在一击必杀之际,一剑刺空的空。
神光只觉眼前一片绚烂烟火色,那烟火色之中,有一朵金色莲花沉浮,在他眼前徘徊不去。
谢白衣先醒了过来,举起手中酒杯,笑道:“久等美人,闲看灯火,乃是世间一大乐事。美人为悦己者容,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随王随即醒来,也举起手中酒杯,笑道:“每次看见你,都会发现你比从前更美了,从前,我只觉长宁公主和你差不多,如今只觉得你的韵味更在她之上。”
阴冥半天也别扭的举起手中酒杯:“幸会!”
说完一饮而尽。
小和尚戒嗔被吵醒,也举起手中的茶杯,睡眼惺忪地跟着阴冥道:“幸会!”
只有那年轻僧人未动。
“这位大师,莫不是在怪罪我来迟了?”花未亡端着酒杯,慢慢走到那一直在美人榻上打坐的年轻僧人。
神光依然未动,他双手合十,口中默默念经。
他手中的念珠在他周身形成一个半透明的光圈,淡金色的。
将他笼罩在内。
将她推拒在外。
金刚罩。
用来对付敌人,用来保护自己的金刚罩。
他用来推拒她。
笑姬顿了顿,望着神光,眼角斜斜掠去,一段目光就是一段风情。
那和尚依旧闭着双眼,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想用金刚罩将自己从那一场艳丽之灾中超□□。
花未亡伸手倒了一杯酒,端到他跟前,一手提起衣裙,坐在他对面,声音低沉魅惑:“大师,这是素酒,喝了也不犯戒。”
神光依然未动,身上那些金色的字忽而强,忽而弱,那金刚罩忽而大忽而小。
“大师,大师……”花未亡轻轻一推,那一直不动的和尚竟然倒了下去,坐下是几个压碎了的木瓜,露出里面金黄的瓤。
“光兄!”
“方丈!”
“大师!”
一群人焦急地呼唤,神光忽然慢慢坐起来,慢慢睁开眼睛,环顾他们一眼,最后目光落在花未亡脸上,似乎怔了怔:“阿弥陀佛,大家不必惊慌。贫僧只是睡了一觉。”
众人松了一口气。
花未亡斜斜坐在那里,手上仍然端着那个酒杯,微微前倾的姿态,目光空洞却给人炽热的错觉。
神光看了她一眼就转开了去,再也不看她。
那一眼极短暂,极仓促,好似在环顾众人的目光中匀给了她一点。
“女施主,请问你这里有梅花素心露吗?请赐贫僧一杯。贫僧有些头痛,只有喝这个才会好点。”神光垂下目光,故作镇静地问道。
花未亡盯住他,半晌,像是领会了他的某种意图一般,然后点头,用一种接头的口气回答道:“我马上下去拿。”
说完,也不差遣婢女,就自己径自下去拿了。
阴冥望着花未亡转身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望着神光,最后轻轻叹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