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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穿过萧然的枝叶筛来,照在女郎有些怔忪的脸上,她微睁大双目,像是有些诧异。
郑觉看她一眼,微微低头算作一礼,他唇角勾出浅弧,“夫人识我否”
望他穿的那件绛红色麻布外袍,身无繁饰,又一副病秧子模样,合璧亦有猜测,只他那句话过于佻达,她却佯装不知。
合璧走上前,冷喝道,你是何人胆敢对我家夫人不敬”
郑觉也不恼,一语不发,沉默地往后退了退。
越青雨拦住合璧道,“不得无礼。”
她缓缓抬了眼,向郑觉回以一礼,语气淡淡,“郑三郎。”
郑觉无官职在身,于家族的儿郎里行三,她自以此称之。
郑觉长眉压着双眸,透露出虚弱的意味来,他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你竟认得我啊”
她发间的玉簪于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晕,将视线移开,“听过一些郎君的事。”
“我的事”郑觉却挑眉,清冷的眉眼一瞬生动起来,“什么事说来听听。”
他语气应是笑着的,可惜没有丝毫温度。
越青雨自觉失言,正思忖如何挽回,一时不察脚下扑过来什么东西,卧在她脚边。
她缓慢垂落眼睫,望见一只通体黑色的鳌犬,正对她狂吠不止。
越青雨心中骇然,往后退了几步,那只犬幽黑的眼睛闪烁着,蓄势待发地盯着她,似乎下一瞬便会扑上前来。
“夜奴,过来。”冷淡的声音自身前传来。
那只黑犬慢慢悠悠地退了回去,只还用那双阴森的眸子盯着她,在暗夜里极其渗人。
郑觉面上看不出什么来,只微亮的月光打上去,显得他脸色越白,唇色越淡,身形单薄,看起来摇摇欲坠。
他沉默了一瞬,声音里带着歉意,“这畜生不识贵人,惊扰了夫人,勿怪。”
越青雨面露惶然,低声道,“无碍。”
她垂眸,揽过眸里一闪而过的凉意,顶着细雨往住的地方去了。
墨玉般的眼神淡漠地看着她背影,他扯扯唇角,转身提步,黑犬摇摇尾巴跟了过去。
越青雨步伐略快,穿行在避雨的廊道里。
这人被沉疴缠的久了,总要有些古怪,那郑觉便古怪得很,大约是因她那句话生了不悦,便放任他养的那只黑犬出来吓她,赔罪不过装个样子。
他并不多加掩饰,倒叫她放下几分戒备。
一阵夜风拂面,越青雨将这个插曲抛之脑后,抬眼的一瞬,瞧见了谢满衣。
他杵在廊下,意外挑眉。
门扇发出轻微的声响。
两人对坐,谢满衣见她面色苍白,便道,“施粥之事不大顺利吗”
越青雨摇摇头,欲言又止。
青年神情怠倦,半晌,意味难明地扯扯唇,“想说什么。”
越青雨徐徐抬起眼看他,檀口开合,便将
方才之事同他说了。
他静了许久,似乎在沉吟,许久,将手肘落下,支在案几上,散漫道,“我当是何事。”
他两指握住茶盏,杯沿从唇边轻擦而过,待会儿我们报复回去。”
“”她是这个意思吗
她告诉谢满衣,是为了让他也提起一丝防备心,郑觉那时候出现在她回住处必经之地,焉知不是特意截她,探听底细
窗牖漏进一丝熹微月辉,薄薄一层打在青年俊美的侧脸上,将他寡淡的神色映的分外柔和,让她望之出神。
越青雨忍不住问,“怎么报复”
青年微微一笑,“隔墙有耳,你近些,我告诉你。”
越青雨乌眸微凝,眸中有不加掩饰的探寻之色。
刚才为什么不说隔墙有耳
但她没问出来,依言向前倾身,还侧过眉眼,方便她听他的声音。
谢满衣微敛起凤目,面上竟短暂显出了一丝笑意来,他稍稍坐正,才以手抵住女郎后颈,俯身轻声在她耳边说话。
他的唇似乎从她耳边擦过,说话时吐出的清润气息全灌入了她耳朵里。
越青雨瑟缩一下,想躲,奈何他手扶着她的脑袋,叫她退避不得,鼻端渗入宁静的檀香味道,她一时怔住,未听清他的后半句话。
谢满衣松开手,手指伸出窗牖的缝隙,轻轻敲了两下,外头立刻跳出来个黑衣影卫,青年道,“避开郑府耳目,将郑觉请来。”
郑府确乎遍布耳目,不过对于影卫来说,悄摸将郑觉带来,也非难事。
那人很快领命退下了。
谢满衣将窗合上,回眸便瞧见女郎犹疑的眸光,“这不好吧我们现下还住在他家里。”
万一那郑觉当真只是无意将黑犬放了出来呢
况且,那只黑犬身形不大,也就是因为突然出现才吓她一下,并不必因此与郑氏结怨。
“他若不是刻意为之呢”越青雨道。
“会否是因我先提及听说过他的事,而九州盛传的这位郑三郎君的事,莫过于他的父亲郑汾,以及他分明是嫡系郎君,却因身弱被判短寿,而无承继家主之权。”
“遇事何苦先往自己身上引你不那样说,他也会那样做的。”青年接过她的话,面色沉了下去,有些怒其不争。
“既答应过你。”谢满衣心中一叹,面上却不表,眸光泛出波澜,“我不瞒你。郑氏居心叵测,外面皆是耳目,郑觉此计,是为了引我怀疑。莫如将计就计,将他带来,我也想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越青雨一骇,“他自寻你便是,为何要避过他叔父的耳目”
谢满衣却道,“即便不是这样,且不论你是越氏女、谢家妇,但提如今我领兵相援郑氏,且你身边还有暗卫跟着,他都敢如此,滟滟,你未免过于良善。当初因蔡氏女诋毁袁氏,你便当场打她,如今为何隐忍不发”
他眼神锋利,直直要望进她的眸子里,“
莫非,旁人冒犯你的亲人,你忍不得,却对自己所受的委屈熟视无睹吗”
“我却睚眦必报,无论是何缘由,他既冒犯到我的枕边人,我决计不会装聋作哑。”
他不作那副温和模样的时候,一双黑眸便极是冷峭,透露着些许凌厉,扫过来的时候,叫人不敢直视。
这才是真正的谢满衣。
他过去纵横沙场,眉眼间难免会有杀伐之气。
越青雨未来得及对他口中有些暧昧的“枕边人”做出反应,便颇有些狼狈的移开视线。
她确是觉得因这件小事而去计较很没有必要。
女郎顿了下,秋水眸荡起波澜。
越青雨想,他虽说她良善,未必不是在斥她懦弱。
这样想着,她心中便又生出些迷惘来。
她习惯了隐忍,凭她的认知,这只是一桩小事,还算不得甚么委屈。
“可他也未对我做什么,终归还是顾忌我的身份。”她便扬起眸子,再度对上他的视线,辩驳道。
“旁人不会畏惧你的身份,他们畏惧的是权力。当今陛下身份可尊贵”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诸侯可惧他吗”
显而易见,并不。
如今大梁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说不准什么时候便要乱起来了。
“诸侯不惧萧梃,而怕王诵。俱因萧梃失了皇权,而王诵手握兵权。”青年漆黑的眉峰微微耸起,神情倒是依旧没什么情绪的。
“再说回郑觉。他知你往日境遇,赌你性情平顺,在明知你身份时,还敢以一只畜生惊吓于你。若你当场翻脸,他下次安敢再如此不痛不痒的招惹于你”
她眼睛垂下,手心出了一层薄汗。
被他这样说教,越青雨有些局促。
她孤居洛阳,无长辈教导,一切的为人处世皆是自己摸索而来,从不会有人与她说这些。
“即便你当真说了令他不虞的话,他也未必敢当场发作。”
谢满衣声线平静,“你我夫妻一体,此事怪在我,他断定利弊,不敢冒险直接寻我,反教你受了惊吓。”
越青雨的眼睛垂的更低些,连着头似乎也低了下来。
“滟滟,我向你道歉。”青年瞳仁很黑,语速缓慢,却极为诚恳。
他是真心实意的觉得,自己连累到了她。
可这与他又有什么干系
越青雨眼皮翕动两下,心头微微一刺。
青年已经起身,取过屏风侧一把长弓,虚虚靠在墙边,冲越青雨招手,“我教你射箭。”
越青雨抿嘴应了一声,缓缓抬步。
她莹白的皮肤在烛火下如珠玉般清透,只眼尾薄薄一层潮湿的浅红,神情有些不自然。
即便寄人篱下多年,到底还是个年纪尚浅的小姑娘,他或许将话说的重了。
也就是这种寄人篱下的经历,才教她养成这样委曲求全的性格。
谢满衣懒洋洋地俯身,脸上的表情很淡,伸出手摸了摸女孩子弯弯的眉峰,垂着眼看了她一会儿,语气缓和下来。
“我没有在吵你,是想你知道,遇事切勿生怯,有我站在你身后。”
高大而略带着冷雨寒意的胸膛贴上来,带来无尽的稳妥与安心。
“可是”一句话刚开了头,察觉他神情里竟有微妙的怜悯,准确来说,或许是怜惜。
越青雨住了口,有些不快。
“我也须顾惜你。”她心中冷哼一声,视线游移,指的是什么可想而知。
谢满衣面色不改,只眸光如翻涌着的湖水一般,闪着烁烁的波光,在她瞧来,竟隐有委屈的意味,“我是废人不错,但再怎么说也是一州之牧。”
“难道我就那样不堪,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住吗”他低眸凝望她,语气中似有叹息。
她不由得有些后悔自己以他痛处回击,垂下目光,声音极低,“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在这个乱世,连谢满衣都护不住的人,那便极少有人能护住了。
“你别生气”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若非二人离的极近,怕是连谢满衣也听不清晰。
“不会。”谢满衣却揭过了话题,语气平静。
望那双怯生生又强装冷静的杏眸,他那一向自诩淡漠的心都要浮出几分难以忽视的怜爱,他实在不忍、也很难会生她的气。
青年退后一些,从箭篓里取出一支箭羽,问道,“我须握住你的手,可以吗”
越青雨烟眉凝蹙,在他眸光注视之下,点了头。
青年垂落手臂,紧接着,一只微冷的手掌便捞过她的腰肢。
越青雨有点失神的想,不是要握她的手么
一瞬悬空,她已背对着青年,半被他圈在怀里。
谢满衣微弯腰身,轻轻抬起她的手指,要她握住弓身,而后手掌覆在她手背,垂着眼睑,低声说着要领。
从这个角度,他瞥见女孩子光晕浅淡的侧脸,几乎连浅色的绒毛都根根分明,随着风流细细颤抖着,青年喉结滚动一下。
有那么一瞬,他想亲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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