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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北京到天津,段人凤一路领着金玉郎走。
金玉郎自从出了医院之后,就一直是在那处宅子里过生活,大门都不曾出过一次,如今跟着段人凤上汽车下汽车,上火车下火车,他便显出了极度的不安。他的身体,原本已经恢复得比较灵活了,这回重新僵直起来,体内似乎苏醒了一个躁动的新灵魂,这灵魂被汽车的喇叭声和火车的汽笛声惊着了,于是在这具僵硬的躯壳里惊恐万状、左奔右突。坐在头等车厢的宽敞座椅上,他圆睁二目望着前方,胸膛起伏不定,深一口浅一口的乱喘气。
金效坤坐到了他的身边,让段人凤可以去餐车喝杯咖啡休息一下,段人凤料想做哥哥的总不会在火车上宰了弟弟,于是转身离去。金效坤一手揽住了弟弟的肩膀,一手轻轻摩挲了他的胸膛,同时凑到他耳边,柔声的耳语:“好了好了,她已经走了,你不必再演了。”
金玉郎呻吟了一声,整个人开始颤抖起来。金效坤揽着他向后一靠,向着前方轻声又道:“你之前的所作所为,段旅长已经告诉我了,我想你若是想把先前的一切一笔勾销,从此重新做人,那么这样一场表演倒也很有必要。只不过凡事都应适可而止,你一直这么装疯卖傻的活下去,难道不怕段二小姐的耐心会耗尽吗?”
金玉郎面无表情,身体开始前后的摇晃,像是体力支撑不住,也像是精神将要崩溃。这时段人凤端着一杯咖啡回了来,金效坤见了她,便起身让了位置:“二小姐,您看看,玉郎好像是很不安,是不是在这火车上不习惯?”
段人凤放下咖啡,一手握住了金玉郎的手,一手在他后背拍了又拍,同时轻声的哄了他几句。金玉郎渐渐的安定下来,金效坤这时开了口:“二小姐对待玉郎,真是费了心了。”
段人凤端起了那杯咖啡,漫不经心的回答:“没什么,反正我也是闲着没事做。”
“二小姐不回参谋处了吗?”
“现在不想回,将来再说吧!”
金效坤想了想,随即微笑说道:“有点可惜,虽然我知道二小姐不在乎这个小小的前程。”
“其实也不是我潇洒,我是托了我哥的福。”她对着金效坤说道:“如果这个前程是我自己卖命挣来的,现在就不舍得这么轻易的放手了。”
金效坤点点头:“二小姐这话是老实话。”
两人说到这里,都觉得心平气和,颇谈得来,于是就前途问题,聊了个一发不可收拾,等火车到达天津时,金效坤已经将段人龙那边的情形打探出了八九分。一行人一团和气的下了火车前往了金宅——金效坤一个月前搬家了,这回搬进了大房大院里,段人凤进门之后四处打望,就觉着金宅这回不止是“好日子”三个字可以概括的了,已经隐约有了几分堂皇的富贵气象。
傲雪照例是花团锦簇的迎了出来,见了金效坤,她喜盈盈,见了段人凤,她也是笑眯眯,唯独在看到金玉郎时,她的脸色变了变,虽然已经提前知道了金玉郎的情形,但她像被他吓出了心病一样,还是不肯直视他。
金效坤说到做到,当真是为段氏兄妹单收拾出了一院房屋,屋内陈设皆是富丽堂皇的,金效坤又派了几个仆人,专门为段人凤当差。
段人凤身为旅长的妹子,在外虽然骄横得意得很,可真还没享受过这样舒服的日子。金宅的人,从上面的金效坤到下面的老妈子,全都那么斯斯文文,连看门的狼狗都不大狂吠,那傲雪无论何时见了人,都是盛装,从来没有蓬头乱服的时候。段人凤在这里住了一个月,感觉自己受了不少美的熏陶。
金玉郎渐渐熟悉了这里的环境,他再没有新的长进,每天就是安安静静的坐着或站着,像一件有生命的装饰品。金效坤有时会抱了金宝儿过来坐坐,金宝儿现在已经快满两岁,能够跌跌撞撞的乱走乱跑,也能哇啦哇啦的说话,他说话是鹦鹉学舌,并且学得不清不楚,十句里头,金效坤能听懂一半,段人凤至多只能听懂一两句,两人都笑这个小崽子是“胡说八道”,也正因为金宝儿是公认的胡说八道,所以虽然段人凤偶尔听到他对着金效坤叫“爸爸”,也只能是心里别扭,不便较真。
金宝儿对着金玉郎,很有兴趣。
金玉郎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是端坐在一张沙发椅上。金宝儿最爱扶着他的膝盖站着,仰起小脸去向他笑。他呆呆的望着前方,不理会金宝儿的笑,于是金宝儿就急得用小手拍打了他的大腿,向着他呀呀的大叫。
然而他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段人凤与金效坤旁观着这一对父子,心中各有感慨。到了夜里,房内没了旁人,她虽然知道金玉郎不会给自己任何回应,但还是忍不住说道:“我们的儿子,长得那么大了。”
金玉郎拿着一块充当夜宵的蛋糕,一口一口的咬着吃。段人凤推着他的肩膀,轻轻摇撼了他:“听见我的话没有?金宝儿都长得那么大了。”
他顺着她的推搡晃了晃,脸上没有表情,只木然的咀嚼着蛋糕。
段人凤收回手,叹了口气:“傻子,亲儿子都不认识了,就知道吃。”
如此又过了两个月,在除夕的前一天,段人龙来了。
他是来金家过年的,不来不行,金效坤连着给他发了三封电报,诚诚恳恳的邀请了他,他那个妹妹大概是在金家住得挺舒服,也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及至他到了金宅一看,发现这儿的日子确实是不错,妹妹竟然都见胖了。
看完了妹妹,他再去看他嘴里的小畜生,一边看一边问妹妹:“没变化?”
段人凤摇了头。
他拍了拍金玉郎的脸,金玉郎坐在那张沙发椅上,微微垂着头,不言不动的随着他拍。于是他又摸了摸金玉郎的脑袋:“小子,我宁愿你一辈子傻到死,也不想让你再变回原来那个小畜生。我们都禁不住你再折腾了,知道吗?”
然后他收回手,向着妹妹一笑:“走,带我看看外甥去!”
段人龙和金宝儿,欢天喜地的玩了一下午。
第二天,金宅四处张灯结彩,大红灯笼挂的是左一对来右一对,家中仆人们忙得四蹄生风。段氏兄妹也并无寄居之感,金宝儿昨天和段人龙玩出了瘾,大清早上的就要找舅舅,让舅舅连个懒觉都睡不成。段人凤也被傲雪叫去了——傲雪请她做参谋,看看是绣着红玫瑰的沙发垫子好看,还是绣着红牡丹的那一套更有喜气,选完了垫子,又选桌围子,段人凤没想到金家过年会过得如此复杂,选了个眼花缭乱,选到一半,厨房里的小厮偷着放鞭炮玩,崩了两只待宰的大公鸡,大公鸡振翅高飞,差点啄了厨子的眼睛。傲雪连忙跑去厨房,将小厮数落了一顿,而她刚从厨房归来,金效坤又进来了,找他那件海龙领子的大衣,说是果刚毅要回北京家里过年,他得亲自送这个老朋友去火车站。
段人凤看着傲雪满屋里转,看得头晕目眩,而金效坤穿了大衣刚走,段人龙头顶着金宝儿,“唿”的一下子从外面冲了进来,在屋里兜了一圈之后,“唿”的又冲出去了。隔着一道厚门帘子,她听见了金宝儿那奶声奶气的哈哈大笑。
段人凤被这些人闹得头痛,有心回去看看金玉郎,然而一直没能找到机会。糊里糊涂的到了天黑时分,她终于得以脱身,回去提前让金玉郎吃了晚饭——晚饭还没吃完,外头就又来了仆人催请,说是外头大餐厅里,年夜饭要开席了。
这是一场漫长的盛宴。
金效坤和段人龙全喝多了,金效坤无缘无故的一直是笑,笑得嗬嗬的,段人凤没见他这样失态过,纳罕之余,她望向傲雪,结果发现傲雪以手托腮,正看画儿似的凝视着金效坤,金效坤笑,她也跟着笑。
段人凤这回可真见识了什么叫做恩爱夫妻,看到最后,她像受了傲雪的感染似的,忍不住也想笑,结果就在这时,她那哥哥酒过三巡,兴致高昂,站起来要给大家唱首军歌助兴。嗷嗷的高歌了一曲之后,金效坤率先鼓掌,傲雪也立刻跟着拍了手,段人凤抬手捂了脸,脸上热辣辣的发着烧,不是替哥哥臊得慌,是她也喝了一大杯白兰地,虽然心里还是清清楚楚的,但是无需照镜子,她知道自己肯定也是面红耳赤。餐厅门口有人探头进来瞧了一眼,她望过去,认出那是张妈,张妈平素并不鬼鬼祟祟的讨人嫌,段人凤心想她肯定也是被哥哥的歌声招过来了。想到这里,她扶额摇头,替哥哥害羞。
与此同时,张妈见大餐厅里并没有金宝儿的影子,主人们又都是酒兴高昂、不便打扰,便悄悄的退出去,继续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找,心想这小东西是跑哪儿去了呢?反正是跑不远,不是在这间屋子里,就是在那间屋子里,怎么着也出不了金宅的地界。
因为心里有底,所以张妈并不急迫,找得从容,而金宝儿那个小东西,便是趁着这个空当,迈开小腿儿溜出了老远。
他不怕黑,加之金宅乃是他的天下,连大狼狗见了他都只有摇尾巴的份儿,所以他无所畏惧,一路由着性子走。穿过了一重院子,他看见了前方亮堂堂的玻璃窗。那间屋子是他这几个月里天天都要来一趟的,屋子里有个好玩的大人,从早到晚总坐在椅子上,像个大号的娃娃,然而又是活的,会喘气,也会吃东西。
房门半掩着,里头垂下一层厚门帘,金宝儿费了好大的力气,才顶牛似的顶开门帘进了房间。然而前方的沙发椅是空着的,那个人不见了。
沙发椅上分明是天天都有人的,如今忽然空了下来,这就让金宝儿想不通了,疑惑的噙住了大拇指,他下意识的转动小脑袋,随即撒腿跑向了屋角——原来那个人没有消失,那个人背对着他,正站在屋角的衣帽架前。
衣帽架高高的,上面挂着男装女装,军装便装,金宝儿走过去,一扯那人的衣角。那人顺势转过身来,同时用手里的一个铁家伙,指向了他的小脑瓜。津津有味的吮着手指,金宝儿认出了那个铁家伙,那是手枪,舅舅的手枪,有个银光灿烂的枪柄,有根黑漆漆的枪管,舅舅来的第一天就给他看过了,枪柄上雕着层层的花,还怪好看的。
看过了手枪,他仰起头再去看那个人的脸——原来那个人除了会喘气、会吃东西之外,也会笑。
那个人向着他笑,灿烂的笑,笑出了一口白森森的牙齿,笑得两只黑眼睛成了深不见底的黑洞。他感觉这个笑容挺有趣,于是含着自己的大拇指,也笑了。
然后,那个人弯下腰抱起他,把他放到了那把沙发椅上。
“你是我的儿子。”他说。
“我才是你的爸爸。”他又说。
他亲吻了他毛茸茸的小脑袋:“爸爸爱你。”
然后他直起腰来:“爸爸现在要去解决几个问题,很快就会回来,你坐在这里乖乖的等着,爸爸回来了,就带你远走高飞。”
金宝儿在沙发椅上坐得挺舒服,本来也没想走,抬头看着那个人,他见那人提着舅舅的漂亮手枪,转身出门,走进了寒冷的夜色中。
金宝儿无所事事的等了一会儿,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他犯了困,想要回去找张妈,让张妈带自己睡觉去。可就在他伸腿想要溜下沙发椅时,窗外忽然响起了连绵的爆竹轰鸣声,正是旧岁已逝、新年已至。
在这陌生而又漫长的巨响声中,金宝儿吓得大哭起来。
……
……
……
民国十八年春,上海法租界,白公馆。
白小英自从前年冬天出京南下、给老友操办后事之后,因战事频繁,交通不畅,自己又是灰心丧气的没了精气神,故而就留在了上海,一住便是小两年。
所以在听仆人说外头来了一位北方的先生时,她挺诧异,不知道北方的哪位先生这么长情,过了这么久了,还能找上自己的门来。懒洋洋的亲自迎了出去,她在大门口停住脚步,笑了。
前方站着的人,是那个可爱的金玉郎。
金玉郎一手拎着个小皮箱,一手抱着个小男孩,头上歪戴着一顶粗呢子礼帽。他向着白小英一笑,两只大眼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说:“姐姐,好久不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