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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孟冬早已离开,奕斋中,有灯火如豆。
成辛走到丹宛身侧,坐下,轻声:“你何时回昆墟山?”
“等你安全回京。”丹宛道,“在我走后,江游会来接任。”
成辛沉默片刻,接着微笑道:“真不想离开这里。”
丹宛笑道:“丞相大人恐怕不欲闻此言。”
成辛笑,伸了个拦腰,状似从容的问:“你回昆墟后,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么?”
“应该不可能了。”丹宛平静回答,“昆墟上历代先天高手,但凡踏入化虚境界的人,都要前往剑冢闭关,从此不在步入尘世。”顿了顿,柔声道,“不过,假如当真有机会再度出山,我会来见你的。”
成辛眼眶微红,他轻轻扭过头去,不让丹宛瞧见自己眼中的泪光。少年稳住呼吸,努力用带着笑意的声音道:“以丹宛的能耐,问鼎大道定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丹宛却是微微摇头,眸光淡然柔和:“就算武林高手,亦不过凡人之躯,百年后自然归于尘土,如今诸国间不少达官贵人都有祈求长生之念,其实并不可取,望吾弟慎之。夫天地逆旅,匆匆万物,百川同归,我早年执剑时,曾以为天下间除死无大事,如今回想,即便是生死,又究竟算得了什么。”停顿片刻,轻叹,“现在,只还有些放心不下你罢了。”
成辛闻言,心中却是惊慌更甚于欣慰,他很清楚,到了丹宛这等境界的高手,俗世中牵挂越少才越能接近天道,若因自己的存在,导致她最终功亏一篑,那可如何是好?
想到最后,少年连指尖也害怕的微微颤抖起来。
丹宛知他甚深,此刻察觉少年的心思,倒是笑了:“无需担忧,我行事自有分寸。”接着问,“你今日也看了一天的信,有什么发现么?”
成辛稍定心神,双手拢袖,娓娓道来:“这次君子城文武榜出世时机选的不错,捕风使和捉影卫处都有消息传来,除秦国尚且态度不明外,诸国上层皆有异动。”
捕风使和捉影卫都是陈国所设,负责收集内外舆情的机构,作用类同于齐国的象理先生和吴国的绣衣客,只是由于陈王室与昆墟山的特殊关系,捕风使历代多会选用九薮出身之人,而捉影卫则由君主直辖,双方彼此合作又互为制衡。
武文两榜出世前便有大量的人手分布在了诸国前往君子城的路上,他们捉住来客露出的线索,顺藤摸瓜,竭力拼凑诸国的意图。础润可以知雨,月晕足能知风,诸番努力之下,居然真被找出了不少资料。
“所以,包括楚?”丹宛扬眉。
成辛点头,君子城双榜在陈,齐,周,吴四国的影响力较大,至于秦楚两国,历来则多处于冷眼观望状态,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可以让楚国转换向来的态度。
“楚国幼帝年方七岁,距离登基才不过两年,王室大权旁落,如今朝中权柄,竟多半掌握在巫祝们的手中。”成辛道,眼中忧色一闪而逝,“其中大巫祝檀朴曾表示对北地兴趣浓厚,其心昭昭,路人皆知,近年来多次对熟悉陈齐周吴四国情况的人才示恩招揽。”
楚国离陈国最近,若有北上之举,后者必然首当其冲。
“你欲如何?”丹宛问。
“以攻为守。”成辛缓缓道,“楚国如今君臣既然有隙,我等何妨乘隙而入?只是还需提防他们与齐国互相勾连,否夹在两国中间,便太过艰难了。”
丹宛道:“孟冬小友即将归国,有些人短时间内想必是抽不出手来了。”笑了笑,“陈国若被攻破,楚国下一个便会拿齐国开刀。”
成辛点头,又道:“齐国这一代兄妹三人,皇子元长嬴,建康公主元孟冬,以及长宁郡主元纤阿,你觉得,最终会是哪位定鼎东宫?”
元孟冬曾祖母,齐景帝是齐国历史上首位女皇,在被立为东宫之前,她的父亲齐武帝以最快速度通过了齐律的修正,诏令全国,将皇女正式纳入继承人的范畴。
只是当年武帝仅有两名后嗣,而景帝同母兄长,隐太子早就被废,朝廷别无选择,是以新律虽然通过,其中的许多细节却未曾明确,例如男女同时存在该如何,分嫡庶又如何,至于长幼又该怎么算。所以到了元孟冬这一代,矛盾便不可避免的产生了,元长嬴居长,却是昭仪所出,元孟冬则是继后独女,而元纤阿是未来的清河王,身后有着钜鹿城的支持。
丹宛回答的毫不犹豫:“元孟冬。”接着道,“而且,她绝不止是东宫之位。”
……
云层变幻,斗转星移,昏晓相侵。
白鸟悠悠远去。
晨曦落在君子城的青瓦飞阁上,闪着微光,轻濛的柳絮在晓风中团团相逐,吹过人家,落尽高楼。
君子城学生,无论院生斋生,考试都必须在文萃院中进行,成绩分为三品三等,最优者为上品甲次第,若有那位学生在终考中获得了七门连甲的好成绩,就会冠以魁首之名。
元纤阿除了没考明武外其余六门皆上品,半数课程都拿到了甲等。朝歌成绩与她差不多,只可惜君子城有规定,能在文武榜中排到前十的人才可以七甲免试毕业,朝歌只差一位,便可成为君子城时隔四年来的第一个魁首了。
“又不是凭真本事拿到手的成绩,可惜什么?”朝歌淡然道,驾车行在青石板铺就的路上。
身边,白马素衫的元孟冬闻言微笑,她稍微落后了几步,掀开马车的窗帘,问道:“纤阿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舒服?”
元纤阿嫣然一笑:“这才出发了多久,连城门还没过姐姐便开始担心了?朝歌每年至少陪我往返齐国与君子城两次,我又何曾受不住过。”接着道,“倒是姐姐,你真不打算换把好些的刀了?”
元孟冬身旁仍旧挂了把格外朴素,半点不能给主人长脸的铁刀,她笑吟吟道:“我曾去问过丹宛,她说神兵有灵,得到好的武器就像娶媳妇一样,该你的就是你的,不该你的,强求恐成怨偶。不过若敢在媳妇来前胡乱找了别的好妹妹,指不定这辈子就得光棍到底了。”
“这话真是丹宛先生说的?”元纤阿疑惑。
“话是她说的,修辞被柳师兄调整过。”元孟冬一本正经道。
元纤阿笑道:“那这样说来,朝歌的青雀白鹄又该怎么算?”想了想,道,“小时候被父母包办婚姻,长大后又喜新厌旧?”
朝歌抗议了两声,摘下青雀,格外怜惜的柔声哄着陪伴自己多年的老友:“好青雀,我可从没有厌旧啊。”接着道,“它与白鹄本就是一对,早年是我功力不足,故而仅用单枪。”
元孟冬忍笑:“姐妹花。”
朝歌差点一枪把她扫下马背。
元纤阿坐在马车里欢乐的笑,她眼角忽然捕捉到一抹纯白,对元孟冬道:“姐姐,能替我摘枝杏花下来么?”
元孟冬点头,马鞭甩出,鞭尾灵巧的朝杏花梢头卷去,可将要接近时,却突然被一粒飞来的小石子震退。
马鞭垂落半尺,却凌空划出圆弧之形,石子所携气劲顺势卸去,元孟冬手腕一抖,长鞭反抽在石子之上,迫使它顺着来路以更快的速度返回。
屋檐上,柳吉探手接住,然后搓了搓被石子擦红的手指,笑道:“元师妹岂可如此辣手,师兄我还指着拿它们换酒喝呢。”
元纤阿自车厢中探出脑袋,笑道:“那我拿酒跟你换这些花如何?”
“原来是小元师妹喜欢。”柳吉故作讶然,他轻轻跳下屋顶,自半空中折了一支杏花,亲自递过去,“那柳某当然是恭敬奉上。”
元纤阿接过,柳吉却并未松手。
“几位师妹还回不回来?”柳吉问。
“三月后,结业之礼不敢缺席。”元纤阿淡然道。
“柳某明白了。”柳吉似乎笑了下,松开手,神态是熟人难得一见的温文尔雅,“那,诸位走好。”
转身前,元纤阿喊住了他,问:“师兄今年的成绩如何?”
柳吉耸肩:“一如既往,小飞已经不让我回家了。”
元孟冬无可奈何的摇摇头。
柳吉原本大她们四届,身为文重老先生的入室弟子,他在苍梧书院的地位,论理还高于元孟冬等人的授业生身份,结果这位被众人看好的未来英才在结业之年居然屡试不过,一直拖到如今还得呆在君子城中不得出师,最后连文院长都不去管他了。
柳吉再次挥别众人,他跳回屋顶,枕着喝空的酒坛,舒服的躺下。
那么多的再见,最后一次便是再会无期。
晒着越来越暖和的阳光,柳吉慢慢睡着了。
元孟冬一行走到君子城门口时,碰见七八名白衣匆匆的学官。
为首者是高元孟冬一届的师兄穆东舍,他结业后留在此地做了学丞,此时和其他几位学官正拉着独轮的羊角车往城门赶去,车上放着数个鼓鼓的大麻袋,从麻袋口中还漏出了些许白黄夹杂的米粒。
“穆师兄?”
“元师妹,朝歌师妹。”穆东舍擦擦头上的汗,问候道,“你们要出城?”
“是,师兄这又是去做什么?”
穆东舍闻言露出讶然的神色:“怎么,元师妹不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