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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吉披头散发的斜窝在椅子里,眼睛似睁非睁,手则上拿着不知从何处摸来的扇子,懒洋洋摇了几下,合上,点着酒杯戏谑道:“弹啊,弹的好了,就赏你酒喝。”
楚晋也不废话,左手按在弦身上,右手急挑,一滚三颤。
酒壶中,波纹陡生。
眼前屏风横斜,桌椅棋布,刀客指下弦音清绝,连响如贯珠,空中无数真气凝为细线,飞絮般急速迫向柳吉。
柳吉手中折扇连续张合了三次,每次手臂都向自己回缩半寸,他双手持扇,将拇指按在扇柄上,灌入真气,扇中竹骨顿时成品字形飙射出去。
楚晋见状轻笑,松手将三弦抛至屋顶,旋身鹞翻上前,左手捉住下面乱飞的扇骨,右手则掣出一柄雪亮长刀。
兵器榜第五,千秋岁。
千载妩媚,一岁寒秋。
青衫影动,酒楼上霎时刀光如霜,刀声长吟,气流乱飞,朝歌按座而起,执枪挡在元纤阿身前,扬眉道:“还请楚师兄快快住手。”
白鹄应声跳入朝歌掌中,横掠,枪尖重重点在楚晋刀刃之上。
“铮——”
楚晋刀势被拦,脸上却仍旧挂着满不在乎的笑意,刀客错步侧身,掌中千秋岁温柔的让过银枪,接着甩袖抬掌,觑空朝桌上轻轻一拂。
方才不得离座避让锋芒的柳吉顿时拊膺长叹:“唉,又被这家伙得手了。”
楚晋笑,抽刀掠回原地,左手接住落下的三弦,右臂横刀身前,接着一只酒杯便轻轻落在了上面。
杯面涟漪微动,却不曾溅出过一滴。
“柳师兄,承让承让。”
仰头一饮而尽。
柳吉毫无形象的窝回椅子中,惫懒道:“别,楚大侠,柳某如今可不敢当你师兄的称呼。”
楚晋喝完酒,自觉的拎了把椅子过来拼桌,温和招呼道:“元师妹,小元师妹,朝师妹,许久不见了。”
元纤阿扑哧一笑:“楚师兄,我跟朝歌的确是很久没见你了,可姐姐不是一直都在君子城么,你也敢说很久没见她了?”
柳吉哼了声:“他那是一日不见,如隔千秋嘛。”
楚晋微微摇头,从容道:“楚某虽然想见元师妹,奈何师妹不想见我,自然不好总去打搅。”
元纤阿睫毛一颤,眼神有瞬间落在楚晋身上,随即收敛目光。
柳吉正准备继续调侃,被元孟冬用十分亲切的眼神瞥了一眼,顿时低头装死如鹌鹑。
“咚咚”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
小二哥步履沉重,面色铁青的朝众人走来,胳膊上挂着食盒,诱人的食物香味便自其中飘来。
少年默默打开盖子,硬邦邦的将菜肴依次放到桌子上。
楚晋看着他,忍不住解释道:“柳飞,楚某今日可没有逃债的打算啊。”
“问题是我有这个打算……”柳吉懒洋洋接口道。
柳飞顿住,少年鼻翼数次张合,脸色憋的通红,终于忍不住问:“公子,你就算好好将消息卖给那姓季的,也未必不能抵过酒钱,为何非要骗人不可?”
柳吉愁苦道:“可万一还完了欠债,店里肯定就不再用我刷碗了,那夜里该住在何处才好啊。”又对柳飞笑道,“小飞,你也别总喊我公子,横竖君子城不论外界身份,如今是你在赚钱养家,那你才是大爷嘛。”
柳飞怒目,重重跺脚,掉头就走。
柳吉在他身后高声道:“记得再上壶酒来。”
话音未落,一个托盘声势凌厉的破空袭来,正正砸向柳吉头顶,他探手捉住,当成扇子来回晃悠,摇头道:“真愁人,读了书后,柳飞如今连我骗点小钱都忍不了,万一真的要出仕可怎么办呦。”
元孟冬笑:“柳师兄不要教坏小孩子。”
“我才没教坏他。”柳吉漫不经心道,“你们这样假正经才是教坏他,我都还没找你们算账。”又对元纤阿赔笑道,“刚刚那个‘你们’可不包括郡主娘娘。”
元纤阿支靥,妙目凝睇:“师兄好口才。”顿了顿,轻笑,“也是好胆量。”
柳吉打了个寒颤:“小元师妹莫吓唬我,师兄我可从来怕你的很。”
元纤阿拢紧了裘衣,嫣然道:“终考之后,离复考和出师之礼尚有数月,姐姐准备去哪里打发时间?”
君子城学子在正式出师之前,会有很长一段空闲时光,许多人会选择趁此时期负笈巡游,增长阅历,也好为将来做打算。
这大概就是古代版的毕业旅游了吧,元孟冬想,笑道:“地点还未想好,不过大约会在女儿河以北左近。”
女儿河以北,那就是在齐国境内了。
元纤阿点头,微笑:“我跟姐姐一道走。”
几人正随意闲谈,楼下忽然有喧哗声一阵高过一阵。
“怎么回事?”元纤阿问道。
朝歌之前一直分心注意着碧霄楼前的情况,此时笑道:“方才‘九问’的第一问已经开始了。”
柳吉凑过来道:“问了什么?”
“听口音像是周人,他问楚国巫祝一脉,南秦武尊,钜鹿朝家分明都有高手坐镇,却为何无人登上本届玄铁碑。”楚晋道。
柳飞长叹:“居然问的是这个,真是白白浪费一个名额。”
抱有这种想法的人不知柳飞一个,碧霄楼前,许多人听了这个问题后,都不禁鼓噪连连。
“兄弟,这个问题连我都知道,你不如换一个罢!”
提问的幸运儿穿着丝绸襕衫,帽子上镶着一块拇指大小的碧玉,年轻的面孔显出几分青涩,他茫然的看了看四周,可还未等青年做出反应,伫立在玄铁碑前的学官之一就已经给出了答案。
“君子城双榜不涉皇室中人,文不论隐士,武不评江湖之外。”学官缓缓道,声音犹如切冰碎玉,“当今楚巫掌禁中祭祀礼,南秦武尊在军中为帅,皆非江湖中人。”接着道,“钜鹿朝家行走江湖者唯有一破门弟子,位列本届武榜十一,故不在玄铁碑上。”
青年奇道:“破门弟子,那又是什么?”
他身边的同伴听了后几乎哭出声来:“祖宗,这个问题你问我成吗?”
学官端严的面孔没有丝毫变化,依旧平静的回答了对方的问题:“朝氏每代只派一名子弟前去齐国朝廷为官,凡得此任命者,仅为天子臣,绝不可涉及储位争斗。其余子嗣,若有出仕之心,须立破门状,今后自身种种,生死福祸,皆不与家族相关。”
“这样未免无情了些。”青年叹了声。
选出的人每个都有三次提问的机会,青年对同伴笑笑,看着对方已经泫然欲泣的脸,温和道:“最后一问你告诉我,我来替你问罢。”
距离碧霄楼不远的酒楼之上,柳吉看见事态回归正规后,反而无趣的叹了口气,懒洋洋的收回了目光。
朝歌坐在元纤阿身边,脸上始终带着温煦的笑意,仿佛自己并非那些问题中的主角一般。
温度渐渐升高,碧霄楼四周的街道上几乎只能看见一片片攒簇的人头,连看着都觉得热。
“到封城的时候了。”元孟冬转身向外望去,胳膊随意搭在栏杆上,食指抵着下巴,“时间过得好快。”
天上日头已然过午,地下黑压压的人潮开始被迫向城外移动,中间不时有鞋帽乱飞。
“砰!”
“哎呦!”
有的人不忿早早就得离开,逆势而为,佝腰缩肩的往双碑方向挤去,被君子城学官揪出来后,无情的扔了出去。
杀一儆百,城中的秩序瞬间好了许多。
元纤阿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对朝歌笑道:“时机已至,不过在城中,动手时多少得顾及老师的面子。”
朝歌欠身:“殿下放心,臣会仔细的。”说完一笑,飘然纵身飞出,她藏青身影须臾点过屋檐,灵巧的攀檐跃下,转眼便如滴水入河般隐入人群中。
楚晋好奇:“朝师妹做什么去了?”
柳吉抽着嘴角:“套人麻袋去了呗。”你忘了刚刚那个季阳都说了些什么吗?
楚晋看元纤阿,挑眉。
白裘裹着的小美人轻轻柔柔的问道:“怎么,楚师兄对此莫非有何高见?”
“岂敢岂敢。”楚晋摆手而笑。
元孟冬忍俊,伸臂勾住堂妹的肩膀,将对方轻轻搂在了怀里,少女身躯温软,借着日光从侧面看去,雪白的脸颊上,墨色的睫毛纤长动人,顾盼明媚,鲜妍不可方物。
吾家有女初长成啊,元孟冬心中感慨,一时间既觉温馨,又莫名有些怅然。
元纤阿转身,睁大眼睛,歪头:“姐姐?”
元孟冬温和的替妹妹理好耳边鬓发,柔声道:“刚刚那个人说的话,纤阿半个字也不用放在心上。”
柳吉捂脸——元孟冬,你起码该顺便告诉你妹打人是不对的吧?
元纤阿软软道:“那要是我偏要计较,偏要放在心上呢?”
元孟冬顿了顿,随即一本正经道:“那下次碰见了,我就替纤阿多揍他两拳。”
柳吉一头杵在桌上。
……
黄昏,风动暗香。
夕阳倚山,奕斋四面树荫环绕,碧叶重叠,在墨瓦白墙上投射出朦胧而斑驳的倒影。
簌簌叶声,啼啼莺语。
丹宛刚来君子城时残破的墙壁早被修补完好,如今此地虽仍然幽雅清净,却已不会再被路人误会成鬼屋。
元孟冬提酒,直接从矮墙上方掠入奕斋,高声唤道:“丹宛先生。”
庐中雪衣仰卧之人,眼睛忽然睁开一线。
元孟冬方才落入墙内,耳边便传来极快的风声,高空上,一只通体雪白的异种矛隼正收翅俯冲而下,如飞矢般自窗户飚入屋中。
窗棂后,儒衫纶巾的少年正奋笔疾书,矛隼停在他的手边,双眼如豆,昂首挺胸。这只大鸟在案几上迈步,爪抬爪落间甚有节奏,动作威风的仿佛是将军巡营。
大鸟轻轻啄着少年的胳膊,提醒他赶快取下自己脚上绑着的竹管。
正巧撞见别人传递消息的元孟冬驻足,侧过身去,非礼勿视。
少年摸摸矛隼的小脑袋,微笑,整衣起身,对元孟冬一揖:“孟冬。”
这少年便是成辛,名义上丹宛的弟弟,苍梧学子,与元孟冬同师同届。
元孟冬回礼笑道:“成辛兄。”问,“丹宛先生何在?”
“她就在里面。”成辛道。
大门敞开,丹宛正以臂为枕,安然高卧。她不喜绫罗,不爱锦绣,如雪的麻衣横铺下来,宛然便是流淌了一地的月光。
等元孟冬进入内室后,丹宛方才起身,神色无喜无惊,淡淡瞥一眼来人,坐起,颔首:“孟冬。”摊掌,“有书至?”
元孟冬点头,笑:“来自你亲爱的笔友。”将元纤阿传给自己的信笺递上。
丹宛启封,从中取出一叠棋谱,这些棋谱绘制精细,左下的落款皆为“琐窗呵笔”四字。
元孟冬抱臂笑道:“丹宛,你真不想知道‘琐窗’究竟是何身份?”
“左不过那些人,有什么好猜。”丹宛不在意道。
“那‘雪庐卧蒲’呢,只是你一人么?”元孟冬问。
丹宛淡然:“有时是我。”放下棋谱,道,“说来,孟冬也差不多到外出游学的时候了。”
“是。”元孟冬点头,“十日后便要出发。你我相交至今,临别之前,先生可有言相赠?”
丹宛笑了:“这得看离开苍梧后,你究竟打算去哪里。”悠悠摆开棋盘,执子点着棋秤,“是游戏江湖,还是回高邺。”
高邺,齐国都城,建章宫坐落在它的中心,里面有元孟冬此世的父母与长兄。
元孟冬转头看了看窗外昏黄的天色,此刻太阳已经半数没入山脊中,树影黯淡,人影黯淡。
“你呢,离开这里后,回去陈国么?”
“我回昆墟山。”丹宛回答,“本就是陪舍弟来的这里,如今你们同年出师,他要回去,在下自然也是时候离开了。”微笑,“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花开花谢,聚散离别。
外室中,成辛抚着矛隼的羽毛,眉目宁静,不语不言。
“那等游学回来,我再决定去哪里罢。”元孟冬道。
“到焉州游学如何?”丹宛建议道,“此地位处齐国境内,女儿河下游北侧,风俗旷达,想必不至于令你失望。”
元孟冬未置可否,道:“我会考虑。”顿了顿,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有些凝重,“关于我上次请托的事情……”
丹宛抬头,似笑非笑。
元孟冬长揖到底,郑重道:“我知此事乃是不情之请,先生若愿出手,元孟冬翌日必有所报。”
丹宛缓缓道:“并非是我不愿出手。”看着元孟冬渐渐苦涩的脸,平静道,“令妹在出生之前,自母体中便已受过无法逆转损伤,论理在周岁之前便该夭折,能活到今日,想必钜鹿城已然尽力。”
元孟冬微微点头。
元纤阿的母亲,清河王妃是钜鹿城朝城主一母同胞的亲妹妹,生育后没多久便撒手人寰,当年还是皇长子的清河王为发妻之死伤心欲狂,神智几近昏沉,无力照顾幼女。朝城主得此噩耗后昼夜奔驰,越过小半个齐国,亲身赴都城,将孱弱的外甥女带回家中医治调养。
“孟冬和小元姑娘委实感情甚好。”丹宛淡然道。
“你说的不错。”元孟冬涩然道,“我在君子城中求学,血亲之间,相处最多的便是纤阿了。”说完,她嘴唇逐渐紧紧抿成直线,上前一步,咬牙再请,“丹宛先生,我曾在老师的书房中偶然见到一枚竹简,上面写昆墟山理蠹阁中有藏书,有能使真元枯竭之人重获生机的法门,不知可否借书一观?”
丹宛扶额:“原来是文老暗示的你。”接着道,“我此前早已传讯回昆墟,你说的法门的确存在,可惜效用形同鸡肋,对令妹并无帮助。”抽出一册书,让元孟冬自看。
书册纸张已然有些泛黄,内页以小字写着备注,原作者为昆墟山某代先人,姓名已不可考,某某年竹简损毁过甚后由何人誊写,某某年又由何人复誊写,最新一次则是在六十年前。
过来盏茶功夫,元孟冬眼中的神采已然黯淡下来,她慢慢合上书册,将其递还给丹宛。
此法确实不行。
世间武者有先天后天之分,先天之上,又可细分为通玄,胎息,化虚,直到最后的破碎虚空。书册上写道,只有自身修为曾经达到胎息之上的武者,明悟阴阳化生的窍门,才能枯木逢春,自天地间重新汲取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