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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城,景明坊,白樊楼。
程伟埋怨杨亿纸上谈兵,以致国失疆土。
杨亿认为程伟不知民间疾苦,推崇商纣王、汉武帝这样穷兵黩武的一国之主。
谁也不愿低头,僵持不下之际,侍者敲门而入,紧张急泄,气氛稍缓。
美味佳肴在前,杨亿却失了胃口,“无论这番言辞是对是错,都不是一般人能说出口的。太宗端拱元年(988年)戊子科,程宿以十八之龄状元及第,可惜英年早逝,未能留下后人,想必郎君家、兴旺于前朝?”
程伟微微点头,“难称兴旺,家祖中状元之日,亦是入土之时。生前无名,死后显赫,史有千古,只此一家。”
杨亿沉默不语,他熟读史书,终唐一朝并无程姓状元。
“学士不用多想,家祖曾为避祸改姓。”程伟替呼延氏置好碗筷,又轻声安慰道,“多吃点,晚上母女团聚,太憔悴会吓着孩子。”
“小娘子不是你家人?”杨亿皱眉。
“三十四岁的翰林学士,对别人来说,算得上春风得意,对学士来说,却是马失前蹄,学士可曾自思己过?”程伟答非所问。
“说来听听。”杨亿饶有兴致地道。
“学士十一岁入朝为官,得太宗与天子同时厚爱,二十三年官场生涯皆是蹉跎度过,之所以比不上十九岁时进士及第、三十二岁时官拜枢密副使的寇准,只因学士过于理想化!”程伟起身替杨亿满上一杯酒。
“理想化?”杨亿一脸错愕。
“学士欲做无暇白玉、清于浊流之中,他人吃的却是五谷杂粮、衣食俸禄皆有所求。学士这样的人若为一国执政,他人如何养家糊口?”程伟笑道。
“小郎君是在说我不通世务?”杨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道,“我可是成天惦记着一家人的生计!”
“非不通,而是不屑,所以天子才会让学士病养。”程伟说。
“哎……”杨亿摇头不语,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天子以朝臣牧万民,贤、武、良、德、严、酷,缺一不可,朝堂之上若有无数个杨亿,这天下会乱成什么样?”程伟又说。
竟似无可辩驳,杨亿长叹一声,自斟自饮。
“樊楼酒太淡,喝我这个。”程伟夺下杨亿手中的酒壶,拧开瓶盖递过去一小瓶白酒。
杨亿看着通体透亮的酒瓶啧啧称奇,猛地仰头,烈酒入喉,腹中顿时有如刀绞,呛得泪花四溅。他噌的一下站起来,端起圆桌上的清汤便往嘴里倒,一边咳嗽,一边自嘲道,“若不是家徒四壁,我会以为小郎君想谋财害命!”
“杯中物,可值千金,学士觉得口感如何?”程伟笑了笑道。
“太烈!似要肝肠寸断!”杨亿心中忧愁尽去,砸舌回味道,“再来一杯?”
“细酌慢饮即可,此酒伤身。”程伟再次自袖内取出两瓶酒,一瓶递给杨亿,一瓶放在了呼延氏面前,“小饮两口,再睁开眼就能看见女儿了。”
“小官人不安好心,有什么阴谋诡计冲着我来!”杨亿脸上红潮起,谈兴高涨。
“阴谋没有,倒是有些问题想向学士请教。”程伟扬起酒杯。
“我可要先声明,我这人,人品虽好,但酒品不好,你要是再像刚才一样胡说八道,我可是会发酒疯的!”杨亿笑道。
“学术问题,无关时政,请学士饮尽再说!”程伟摇头举杯。
三人成席,推杯换盏之际,杨亿拣起当朝宰执的糗事、趣事助兴,就连愁眉不展的呼延氏都逐渐有了笑意。
“酒是我喝的,酒杯也是我的吧?”杨亿直接把空酒瓶揣进怀里,颇有些无赖的味道,“有话快问,睡着了可别怪我不认账。”
“请学士过目!”程伟从袖内取出几张A4纸递了过去。
“我现在只想看看你这袖袍里面到底能装多少东西?”杨亿忽然站起来,拉着程伟的胳膊摸来摸去。
“学士信不信?我能把你打晕、脱光、扔到御道上!”程伟哭笑不得。
“当然信,大庭广众之下,小郎君都敢说本朝太祖、太宗是周太祖儿子!还有什么是小郎君不敢的?”杨亿一脸悻悻,这才接过A4纸细看起来。
“文人口如刀,学士真会搬弄是非,难怪不讨人喜欢。”程伟说。
杨亿没理会程伟的揶揄,突然沉默起来,神情无比凝重,半晌才道,“画圈的已经确定了?”
“嗯。”程伟点头。
“文命司天!这是夏商周三朝镇国九鼎所刻铭文!”只是一瞬间,杨亿便满脸惊骇,大汗淋漓,醉意醒了一大半,“小郎君到底是什么人?”
“学士确定这是‘命’字?”程伟问。
“你是什么人!怎么会有这些文献?这可是实物临纂!”杨亿歇斯底里的吼道。
“该喝的也喝了,该揣的也揣了,学士这就要翻脸不认人?”程伟作势去夺那几张A4纸。
“小郎君若是不说清楚,我就送你去开封府!镇国九鼎怎能为人私有?”杨亿不依不饶。
“那就留给学士做个纪念。”程伟示意呼延氏起身,“反正有一大堆,少几张也没什么。”
“我报官了!”杨亿恐吓道。
“让他们去向敏中家里找我。”程伟转身就走,呼延氏连忙抓住他的衣袖。
“请问小郎君,这几张拓本从何而来?”杨亿换上一副笑脸,挡在了门口。
“学士这个样子,才是一国翰林应有的气度。”程伟点点头,“只不过,为时已晚,我决定去拜访杜秘阁,他老人家肯定也认识!”
“小郎君不用空跑,杜学士已经在宫里待了四天,陛下东巡之前,不一定能出来。”杨亿劝道。
“那也没什么,学士那么多,难不成,每个都像杨学士这般脸厚心黑,吃干抹净之后,还要报官?”程伟打趣道。
“小郎君难道不知怀璧其罪?只是一堆死物而已,何必连累家族。”杨亿苦口婆心地劝道。
“现在知道了,杨学士都已动了贼心!”程伟唉声叹气,“人心不古,好狗不挡道!”
“说实话,钟鼎文也好、甲古文也好,东
京城里,我认了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杨亿似在自吹自擂。
“别耽误我时间,东京不成,还有西京、南京,说不定京兆府还能更快点!”程伟笑道。
“小郎君有所不知,钟鼎文晦涩难懂,一形多读、异字同义比比皆是,当今天下,‘文命司天’四字,只有我能一眼看出来!”杨亿滔滔不绝地道,“就算杜秘阁亲至,这个‘命’字他也会认错,他会读成‘思’字,甚至是‘愿’字,一字之差,谬之千里!文命独指夏禹,而文思、文愿歧意何其多也?”
“若是杨学士认错了呢?”程伟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文命司天、这四个字肯定不会错!”杨亿自信一笑,“石刻文、甲骨文、钟鼎文乃至简书都超脱不了一个‘像’字,上古仓颉以万物为师、绘形绘意,方有文字。因此,以图识字是最简单、最基本、最可靠的方法。其次,是通过古篆与当世文字的纵向联系来定位,借今识古。其三,根据字形结构、部首,来找出解读的途径。其四,就是以句断字,根据字里行间的意思缩小选择范围,进而推定。”
程伟静默沉思,呼延氏虽是一头雾水,瞠目结舌之际却又满脸崇拜。
杨亿更加自得,侃侃而谈,“博学不是我之功,而是先贤用心良苦。东汉许慎耗费十年心血编撰《说文解字》,全书近万字,首创汉字部首,全文共有部首540个,自‘一’部始,至‘亥’部终,同部字的第一个字就是部首,并用‘凡某之属皆从某’标明。不仅如此,该书还将每个小篆的读音、字义、结构一一标明,并逐字解释字体来源,实乃沟通古今文字的桥梁。雍熙三年,太宗命徐铉、句中正、葛湍、王惟恭重校《说文解字》,共计三十卷,书成之后,敕令雕版,方流传于世。我虽不才,胜在年幼,陛下与诸位大人许我旁观,这才得以亲眼目睹如此盛事,何其幸哉!”
程伟点头笑道,“多谢学士提醒,在下这就上门探望徐铉、句中正、葛湍、王惟恭几位大人,请他们一一斧正。”
杨亿的兴致忽然低落起来,有点心酸地道,“几位大人皆已不在人世,句大人长寿一点,卒于咸平五年(1002年),年七十四。”
程伟心有狂澜起伏,表面却不动声色,“杨学士节哀顺变,有巨著在前,后世子孙翻阅书本的同时,又何尝不是在祭奠他们?”
“天妒英才!”杨亿叹道,“只有我……”
“若有千字钟鼎文,学士能认出多少?”程伟毫不客气的打断道。
“确定无疑的能有三百字,我认识它、它不认识我、估计有四百字,剩下的恐怕就是‘死’字!”杨亿说。
“何为‘死’字?永远也无法识别?”程伟又问。
“依据字形和文例无法破解,推论又无法成立,即为死字。”杨亿微微摇头,“上古至先秦,特别是春秋战国时期,各国都有自己的语言文化,俱是传承于夏商周。经过各自改良优化之后,原始文字已不可考。而且上古时期的文字,音意同重。例如,从发音上来说,‘宵’字可读成‘庙’或是‘朝’,久而久之,书写起来,会有不少字只是音同,意思却截然相反。试问,先贤成文时即为错字,后世又怎能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