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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宗白皙的面颊上剑眉一蹙,啪地一声合上密折,将其重重地丢了出去。司礼监掌印太监张鲸浑身哆嗦了一下,大气也不敢喘。神宗眼中光芒闪动说道:“这样的奏折你也敢给朕递上来?”张鲸伸袖擦了擦额上的汗说道:“圣上息怒,奴才知罪。”
神宗站起身来走至他面前,说道:“你知罪?你罪从何来?”张鲸道:“奴才不该上这道奏折惹得龙颜震怒。”神宗冷笑道:“是么?朕来问你江南一带水灾淹了几个县,死了上百条人命。你奏折中写道是罪魁是萧云帆,是他与歹人勾结制造事端。果如是乎?”
张鲸听出了神宗话中之意,知道他有意偏袒。咽了咽口水说道:“这个,这个是奴才的手下们查报的消息,他们多半也是偏听偏信,奴才也有不察之罪,恳请圣上重罚。”
神宗负手望着远处,说道:“罢了,你继续说下去。”张鲸缓缓道:“水灾的罪魁乃萧云帆是那些江湖大门派放出的消息,他们这些江湖人,多半是嫉妒皇上对萧云帆荣宠有加,编造出谣言中伤他。圣上英明,又岂能被这些人的谣言所蒙蔽。奴才也认为此事多半另有隐情,请圣上下旨着奴才亲办此事,还萧大侠以公道。”
神宗点了点头,胸中怒气稍平,在他心中认定萧云帆是个光明磊落的大丈夫,绝不会做出对大明不利,对百姓不利之事。当夜二人秉烛夜谈,更觉大慰平生,他自是认对方为知己。想来这深宫大院之中,他没有一个真心的朋友,而萧云帆却是一个难得的朋友。
对于旁人污蔑朋友的话,他自然不会听信半句。他也属意手下人要彻查此事,张鲸这番话自然正中下怀。神宗道:“好,你便给朕查个水落石出,如此也好抵消你的罪责。”张鲸拱手道:“是,奴才这就去办。”说着他缓缓退出大殿。
空荡荡的大殿上烛影摇动,神宗叹息道:“萧云帆,你不要让朕失望。”
一片树林内,萧云帆身在半空,手握剑鞘,施展平生的绝学“碧海青天剑”。他每出一招,均附着上乘的内力,道道剑气飞射而出,树林内飞沙走石,叶落树摇。纵然他此刻将满腔的愤懑都倾注于这剑术之上,每一剑都妙至巅峰。但心头那种无明业火反而越烧越旺。
他不明白那些所谓的正义之士为何如此狠心,将自己推至深渊之中。眼前黑黢黢的树林在晚风中发出呜呜的声响,好似嘲笑一般。
张天师、至善和尚、燕冲霄、江含月、霍中原一张张脸仿佛出现在自己周围,他们眼中充满讥讽,脸上挂着冷笑。那笑声尖锐刺耳,好像一道无形的鞭子在他的身上抽打。
他将那剑鞘抛向空中,发疯了一般大笑起来,笑到后来心头一阵酸楚,终于忍不住痛哭了起来。他跪在地上,身子向前倒去。他拼命用拳头捶打地面,直到双臂酸软,在无丝毫气力。
从他离开紫玉山前往玄女宫盗骨那一刻起,他就被卷入到这江湖的风浪之中。巴山,神农谷,玄女宫,蜀王府,徽州……这一路走来虽然艰辛无比,遇到敌人也穷凶极恶,可他从未向今时今日这般心灰意冷。
仿佛曾经流的血,受过的伤全然是他咎由自取,所谓的侠道倒头来是一场春梦。为了所谓的武林安宁,他付出了一切,可倒头来还要被构陷。
没有倒在敌人的阴谋算计之下,而是倒在了自己人从背后放出的冷箭之中。他越发觉得不值,那高高举在青天里的侠道大旗也在一瞬间坠落在泥土里。
他觉得自己被人愚弄,而且是被最敬仰的人欺骗。这中感受无异于一把锋利的刀插在他的心口,若这刀是旁人插的也就罢了,而这刀却是来自最敬重的人。
他想到:“萧云帆啊萧云帆你就是这世间最笨最蠢之人,枉你一向自负聪明,倒头来被人像木偶一样戏耍。如今正道唾弃,邪道鄙夷,夹在这正邪两道之间,又该如何抉择?”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只觉身子飘飘荡荡。眼前是的一面山壁上垂下一条大瀑布,瀑布下方的深潭前站一个身穿蓝袍的长者。那长者面容清癯,双目湛然生辉。背后斜插一柄长剑,金黄的剑穗迎风飘扬。萧云帆见到他,心头一震,喜道:“师父,你老人家安好?”
这老者正是天星老人谢天琊,他看着萧云帆缓缓道:“好孩子,为师无恙。我瞧你精神气色倒是不好。”萧云帆得见恩师,心中一酸,眼中堕下泪来。
谢天琊皱眉道:“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成何体统?”萧云帆伸袖揩拭了一下腮边泪水,说道:“师父,徒儿如今走投无路。夹在正邪两道之间,当真为难之极。”
谢天琊厉声斥责道:“混账东西,你往日的豪气去哪儿了?如今你四肢健全,脑袋还在,遇到这点苦难就承受不起了?古今的大英雄,大豪杰哪个没有委屈,没有苦痛?
旁人能吃的苦你就吃不起?旁人受的罪你就担不住?正道不容你,邪道不容你,这天地还容不下你?大丈夫行事,但求问心无愧。别人打上门来,你就打回去就是,大不了就一个死字。别人冤枉你,你不会为自己鸣冤?嘴上说不清,难道做事还做不清?
旁人毁谤,旁人谩骂,任他去,你自做你认为对的事。我以为你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能有些长进,而今看来反不如初,真是令我失望!”说着,谢天琊大袖一甩,腾空而去。
萧云帆口中叫道:“师父,师父,徒儿知错了。”他眼前一花,来至一片花园之中。一张石桌前,神宗身穿明黄色的龙袍,头戴金冠。他见萧云帆说道:“怎么不认识我了?”萧云帆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神宗道:“我不在这里,应该在哪里?”萧云帆笑道:“你是皇帝,应该在皇宫才对。”
神宗举起酒杯呷了一口道:“我是天下之主,天下都是我的,我本可以去任何地方,然而我只能待在皇宫里。”说罢他眉宇间带着淡淡的忧愁。
萧云帆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缓缓道:“你是皇帝,待在皇宫有何不好?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许多人就很羡慕你。”
神宗道:“皇帝的位子向来不好做,旁人只瞧见我的风光,却不知坐在那张椅子上有多煎熬。”萧云帆笑道:“怎么会?你除了拜祖宗天地,天下人都对你臣服,怎么会煎熬?”
神宗摇头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鱼,安知鱼之苦?”萧云帆摸了摸了鼻子说道:“萧某是个粗人,皇上说的话我是不大懂。”
神宗眼眸中流出哀伤的神色,说道:“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是没有烦恼的,你在江湖你有你的烦恼,我在庙堂自有我的烦恼。”
萧云帆满面愁容道:“你说的不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我如今为正邪两道所不容,人人都要杀我而后快。天下虽大,我却无容身之地。未知皇上在烦恼什么?”
神宗抬起头说道:“我的烦恼是祖宗将大明的江山交到我手中,我如何将这江山保住。去年蜀中大乱,今年江南瘟疫,如今又多了水患。这天下的百姓巴望着我这天子能护他们太平,而我却什么也做不了,手下这个官,那个官,平日里说什么为国捐躯,匡扶社稷。真要到办事时都说自己难,我这皇帝就不难?”
萧云帆一想,却如神宗所言,天降大灾,很多时候都会把罪责推到皇上身上去,说什么德行不修。萧云帆望见神宗的鬓角都长出了几根白发,心想:“他比我要年轻的多,而这天下的担子却更加沉重。我该为他分担些才是。”
神宗道:“不说这些了。有人说这次的水患是人为的,而罪魁是你,我不信,你不要让朕失望。”他说时,眼中露出寒芒来。萧云帆望着他冰冷的目光苦笑道:“既然皇帝信我,又何必多此一问?”神宗脸色缓和点头道:“不错,你说的对。 你是朕的好朋友,朕不该怀疑你,可我自小在这深宫大院内长着,见过太多的阴谋背叛,流血与死亡。
我常常感到清冷孤寒,就算夏日的骄阳照在我身上,我还是觉得冷。你是我见过最有趣的人,也是我很钦佩的人。对你,我希望我没有看错,又怕我看错,这种心绪你能懂么?大明的天下,是朕的,也是天下人的。我希望你能替我这朋友分忧,也能替天下人分忧。”
萧云帆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叹息道:“可我如今泥菩萨过江,连自己也救不了,又如何替你这好朋友分忧,替天下人分忧?”神宗一双眼眸清澈如水,他微笑道:“你是玉狮子,萧云帆。朕信你,你也应该相信自己。”
萧云帆苦笑道:“难得你肯信我。”皇帝的一句话让他心头一热,这种感觉不亚于行夜路的人在一片黑暗之中看到了星光。天上月轮皎皎,地面铺了一层银霜。有风吹过,将缕缕香风送至他鼻端,让他有说不出的惬意。
神宗举起酒壶为萧云帆斟了一杯,微笑道:“你的面子可真够大,居然要朕给你斟酒。”萧云帆笑道:“那是你有事求我,我若是有事求你,莫说斟酒,就算磕头作揖也是自愿。”
神宗大笑道:“那你不妨求我,我倒是很想看看萧云帆求人时的样子。”萧云帆喝下杯中酒说道:“我看还是免了。”神宗奇道:“为何?”
萧云帆道:“求人的滋味不好受,而且通常求人都是万不得已。我懂这种滋味,所以不想求。”神宗淡淡道:“那么我要杀你,你会不会求我饶你?”
萧云帆大笑起来,他看着神宗道:“你既然认我是朋友,又为何杀我?我一没抢你皇位,二没偷你老婆,三没拿你银子。更可况你走的路与我不同,我们各走各的。你杀我,说不通。”
神宗道:“皇帝杀人是不需要理由的。”萧云帆道:“那你还是杀了我好了,因为我现在过的生不如死。”神宗笑道:“那我还是不要杀你的好,瞧你愁眉苦脸的样子似乎更有趣一些?”萧云帆叹息道:“有趣?你可知道愁也会死人的,像我这样的人本不该发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