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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御膳房里只剩下了欧文和曼奇尼。屋内昏暗不明,面包烤炉里明灭的炭块儿和钩子上悬挂的一只灯笼维持着仅存的光亮。欧文已经搭好了他的积木杰作,不过他却不想立刻将它推倒。他觉得如果积木不倒,也许他就用不着非得明早赶奔西边了,用不着面对他的命运——还有他的家人。他捋了捋那撮白头发,感觉着它的柔顺和温度。小小白发让他忆起了那个惊险而又开心的夜晚: 在伊薇的房间里,两人弄得满屋鹅毛轻舞飞扬,而拉特克利夫则站在纷飞飘落的鹅绒里暴跳如雷。一想到拉特克利夫的秃脑壳儿上沾满羽绒的情景,欧文就想笑。不过,就连这样逗乐的回忆也没让他笑出来,黯淡的前景和窘迫的困境让他无论如何也开心不起来。
曼奇尼坐在他常坐的地方,双手扣住腰带,皮靴合着某个曲调缓慢地轻叩着地板。他在等安凯瑞特,而且看起来相当地自鸣得意。
“我从来没真正喜欢过孩子,”曼奇尼一边啃着手指甲一边自言自语,抑或也是说给欧文听,“我会是一个恐怖的父亲。”
“我同意。”欧文阴郁地说道,声若蚊蝇,轻微得也就刚好让大胖子听清而已。
“以前我一拼错字母,爸爸就用鞭子抽我。他总是逼着我,学习语言要优秀,学习法律也要优秀,搞学问也要出类拔萃。我只是想取悦他。”他抽了抽鼻子摇摇头。“你知道吗,我烦心的时候、脑袋空了的时候才会喝酒。这件事尘埃落定后,我可能就回老家了。小伙子,也许你也会喜欢上那儿的,有水的地方很多,可以让你畅游个够。”他又叹了口气。“或许我当时不该把你救上来。”
欧文盯着面前的这个人,心里感到一阵恶心。曼奇尼也瞅着他,两人目光相对,谁也不吭声。
临近午夜时,她终于来了。
秘门轻轻开启,安凯瑞特就和几个月前的第一次一样,拿着蜡烛出现在二人面前。欧文站起身形朝她走了过去,眼前的安凯瑞特面色苍白、憔悴疲惫,似乎拿着那小小的蜡烛对她来说都是很大的负担。
“你拿到那本册子了吗?”曼奇尼问道,歪着嘴不屑地笑了笑。
安凯瑞特摇了摇头,把蜡烛放下,根本没理会那个为她准备的盛装食物的托盘。“国王正在读着那本册子,他昨晚也是彻夜研读,几乎是手不释卷。”
曼奇尼冷哼一声,“我还以为,你想让我在那个时候去把它偷来呢。”
欧文瞅着这个慵懒的密探就气不打一处来。安凯瑞特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抑或她是真能看穿人心。于是她便对欧文安慰地微微一笑,不过却充满了悲伤和疲惫。她轻轻地抚摸着欧文的头发,可他却似乎嗅到了玫瑰凋零的味道。
“会发生什么事?”欧文喃喃地问道,“他们明天要带我回家,可我却害怕回去。”
她双手托住欧文的面颊。“欧文,我答应过会帮你的。”
“你还答应过会帮我呢。”曼奇尼打趣地挖苦着,“我是不知道会怎么样,小子。不过我想她这次也是黔驴技穷了。”他气鼓鼓地嘟囔着,还不解气似的咚咚跺着那一双笨重的肥脚。“如果连你都偷不到,那我怎么又能办得到呢?你这盘巫哲棋已经山穷水尽了,而国王那边还有太多的棋子可用,太多的后手没出呢。我们这边子力不够啊。最好就此罢手吧,你救不了这孩子。”
欧文扭头狠狠地瞪了曼奇尼一眼,不过却发现他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原来他正试图用激将法,想让安凯瑞特承认或是透露一些事情。
一丝微笑在安凯瑞特的嘴角转瞬即逝。“那么你是不想再帮我了?你以为可以靠一己之力就爬上拉特克利夫的位置吗?”
曼尼奇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实际上,我可以。国王今天差不多已经把他解职了。而且国内的对手如果全被肃清了以后,他就会把手伸向我比较了解的那些对他大有好处的外邦。”
“你必须取得他的信任,多米尼克,”安凯瑞特加重了语气,“他被出卖了太多次,而你又是日内瓦人。要改变他对你的成见就不能按常理出牌。不过就像我承诺的那样,我还是可以帮到你。我需要和约翰·坦默尔谈一次,但不能是在庇护所里。”
曼奇尼轻笑着。“难道不是你帮他逃脱的吗?我一直以
为是这样。”
当她摇了摇头时,欧文也感到很吃惊。
“我并没有直接参与,我只是帮他开了门锁,而且因为你,国王将圣母殿严密监视了起来。施洗长老坦默尔只不过是从一间囚室换到了另一间而已。他不会待在那里很久的,他需要自由。你准备好接受下一项任务了吗,多米尼克?或者你准备现在就放弃了?”
他眯着眼睛看起来挺为难。“我想我算是玩完了,”他的话听起来很不吉利,不过也算是答应了安凯瑞特,“不过你要是打算说服坦默尔统领‘艾思斌’,我们就分道扬镳。”
“国王不会信任施洗长老坦默尔的,”安凯瑞特给他吃了定心丸,“这一点你不用怀疑。我们得搞到那本册子。”
曼奇尼摇了摇头。“天方夜谭。”
她半跪在欧文身侧,摸抚着他的肩头,目光越过欧文瞥了一眼曼尼奇。“你无法取得国王的完全信任,障碍太多了。不过,终有一天,欧文会统领‘艾思斌’,而且他会需要你的,而你也需要他。你们的命运会羁绊在一起,我离开后你一定要帮他。”
曼奇尼看起来很震惊,嘴巴一时间都合不拢了。“但是,我以为……我们说好的……是让我统领‘艾思斌’!”
“你会的!”她笑了笑。“不过要假手于欧文。国王会派你去跟随他,你还看不出来吗?这就是暗示你可以在他身边,并且做他的参谋。你要帮他收集情报,可以让他活下来的情报。我已经为你们的命运织构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你们彼此需要对方才能如愿以偿。我不能跟你们一起去了。”
欧文一听大惊失色。“你不跟我们走吗?”
“我去不成了,欧文。”她说道。“我病得很厉害。连下台阶到御膳房来都很困难。曼奇尼会去的,他能帮上你,你也一定要帮他。”
欧文眨着眼睛硬生生地止住眼泪。“我不要他帮我。”
“你在集雨池那下面就应该这么说,小子。”曼尼奇严厉地喝道。
“他已经帮过你了。”安凯瑞特安慰着,“欧文,他救了你的命,是他不顾一切地冲下去把你救上来的。他去那儿就是为了你。他把你和伊蕾莎白·维多利亚·莫蒂默从险境中拖了出来。”
曼奇尼走了过来,一堵墙般地站在两人面前俯视着他们。“我还不想和这个小家伙纠缠在一起呢!”他悻悻然地说道。
安凯瑞特抬头望着他。“他不会总这么小的,多米尼克。”她又开始轻抚着欧文的头发。“你还记得上一次圣泉眷顾的那个这么小的孩子吗?”
曼奇尼冷哼一声。“那个丹瑞米圣女只不过是奥西塔尼亚国王玩的把戏!”
“不,多米尼克,”安凯瑞特郑重地说道,“她的确是泉佑异能者。她虽然只是个小丫头,不过却带领着军队终结了锡尔迪金在奥西塔尼亚的势力。很多人还记得她,霍瓦特公爵就是其中一位。她的传说这几个世纪以来从未断止。欧文……我们的欧文就会成为新的传说。还记得阿金克普之战吗?锡尔迪金国王击溃了两万敌军,而只自损八十。他迎娶了奥西塔尼亚公主,在她父亲死后就成为了奥西塔尼亚的统治者,他同样是泉佑异能者。”
曼奇尼直晃脑袋。“但我们只是把这个孩子伪装成异能者啊!你指望我能永远包住这个谎言吗?一直能把国王瞒下去?我不可能……”
安凯瑞特闭上了双眼,轻柔地喘着气,似乎在经受着剧痛。“你必须做到,多米尼克。因为我告诉你,告诉你实话,他就是泉佑异能者!”她重新睁开了眼睛,目光似刀子般盯着面前的“艾思斌”。“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他能听见圣泉的声音,他能感觉到圣泉的存在。他必须学会如何把潜能挖掘出来。在这一点上,他需要帮助。异能者的觉醒真的需要另一个异能者的引导。我命不久,只能引导他到此为止了。”她转身面对欧文,用手顺着欧文的胳膊轻抚着。“这也是圣泉把我送到你身边的原因。从你刚出生时我们的牵绊就已经开始了。欧文,习得异能经年日久,要学会控制你的力量,学会补充能量的方法。那需要经受意志和自律严酷的考验,这些是绝大多数普通人根本承受不了的。而你却通过那个,已经开始承受了,就算很轻微,却能说明你就是与众不同的,和我始终坚
信的一样。”她凝视着欧文用积木搭的作品,难掩欣慰的微笑。“不过对于像我们这样的人来说,严酷的考验甚至都不能算是负担,我们很享受这样的磨砺。”此时的欧文心中却是翻江倒海,他抓住安凯瑞特裙子上的丝物和身前的系带。“你就得去!我……我没有你就做不到!求你了,安凯瑞特!求你!我做不到!”
安凯瑞特怜惜而又坚定地看着他,手放在他的肩头。“你必须要做到,欧文。”
泪水从欧文的眼角渗出。“不!我已经失去了伊蕾莎白·维多利亚·莫蒂默,我已经失去了父母,我不能再失去你了!我需要你的帮助!你不在我身边告诉我说什么,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做!”
“这孩子说得对。”曼奇尼阴沉地说道,“我的才智替代你太勉强了,而且我们的交易你并没有做到善始善终,你答应过我把你的事讲给我听!你答应过要告诉我那个传言!”
她叹了口气,用颤抖的手拍了拍欧文的肩膀。“我讲给他听了,”她对曼奇尼说道,“如果你想知道,就必须让他活下去。”
曼奇尼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你耍我。”
“不,”她反驳道,“我从来都是言出必行,是以我的方式兑现诺言。不过,所有你们这样的人都明白,骗诓诓骗者,加倍得开心。”
听到安凯瑞特如是说,曼奇尼竟然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这让欧文很不理解。曼奇尼望向她的目光充满了疑惑……还有尊重。她的话里必定包含着某些可以直刺曼奇尼心底的东西,令其瞬间就乱了方寸。安凯瑞特慢慢站了起来。
曼奇尼结结巴巴地说着,“你是我见过的最狡诈的、最有心计的、最有谋略的……最出色的间谍!”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你读过我的日记,即使我是用日内瓦文的密语写的,你还是读懂了。”
安凯瑞特微微屈膝施了一礼,嘴角洋溢着得胜的微笑。
“吉人自有天相。”他哈哈大笑地回应着,心绪似乎豁然开朗。“好吧,小伙子,我希望塔顿庄园的厨子还不赖,酒窖也能不错。我去睡啦。”他自顾自地轻笑着,恍恍荡荡地走向了台阶。
曼奇尼走后,安凯瑞特重新俯身半跪在欧文面前,目光直视着他的眼睛。
“有些事我没告诉你,”欧文局促不安地说着,“有关集雨池的事。”
“什么事?”她问道,像母亲般抚平他束腰外衣前面的衣褶。
“我和伊薇曾经去过那儿。当我跳进水中时,我发现了宝藏。”他把宝藏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安凯瑞特听——起初如何的可望而不可即,可后来他却借助宝箱的重量阻止了他和伊薇被水流冲走。
王后的毒药师用心地倾听着,目光极其专注地望着他的脸。这倒引起了欧文的兴趣,猜测着她对此事如此重视的原因。从她那投入的眼神中看,似乎在聆听着最有趣的故事。安凯瑞特安静地听他讲完,随后神情便郑重严肃起来。
“那些宝藏是真的吗,安凯瑞特?”全部讲完后欧文询问着,期望着她会说是。
安凯瑞特伸出双手,摩搓着欧文的双臂两侧,随后又紧紧拉住他的胳膊。“你甚至连它都能看得见,这意味深长啊,欧文。人们会在水中看到许多东西,有时会是对未来的一瞥,有时会是对自身死亡的窥见。我不知道你看到的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你能看到,同样不清楚那到底是真实还是幻象。不过我敢肯定,那是圣泉在试图和你交流。你的能力甚至比我的预期还要迅速地成长着。你的人生即将有所改变。”
他还不确定自己是否已准备好。
“请跟我去吧。”他央求着。
安凯瑞特舔了舔嘴唇,随后痛苦地长舒了一口气。她低头盯着地板好一会儿,随后轻声说道:“我会尽力的。”欧文一听心中一阵狂喜。
“你真会去?噢,安凯瑞特!”欧文急切地说着,一下子用胳膊搂住她的脖子,用最大的力气紧紧地拥抱着她。
她俯下身享受着他的拥抱,轻轻拍着他的头。欧文在一整天不断积聚的惶恐在这一刻开始慢慢消退了。
马车,马车——在这个该死的国度里,出行就应该坐马车!
——多米尼克·曼奇尼,驽马“下流”背上的“艾思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