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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整个宇宙中,我从未见过有什么一成不变、颠扑不破的自然法则。这个宇宙只呈现不断变化的关系,有时会被短命的意识当作法则。我们称之为“自我”的肉体知觉仅仅是在炫目的无限中蠕动的蜉蝣,能短暂感知到约束我们行为及随行为而变的临时条件。假如你一定要为这种“绝对”加上标签,也要用一个确切的名称:无常。
——《失窃的日记》
内拉第一个看见巡行队伍。在正午的高温下,她满头大汗地站在充当皇家大道路界的石柱旁。远处突现的一道反光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眯起眼睛朝那个方向望过去,在一阵激动中辨认出那是神帝御辇舱罩反射过来的阳光。
“他们来啦!”她喊道。
接着她觉得饿了。人人都兴奋地只想着一件事,谁也没有带干粮。只有弗雷曼人带了水,那是因为“弗雷曼人只要离开穴地就必须带水”。他们只是在按教条办事。
内拉的胯部配有带皮套的激光枪,她用一根手指碰了碰枪把。前方不超过二十米就是横跨峡谷的仙境桥,如梦如幻地将两片光秃秃的地界连接了起来。
太疯狂了,她想。
但神帝三令五申,他的内拉必须无条件服从赛欧娜。
赛欧娜的指令很明确,毫无规避的借口。而内拉现在又无法请示神帝。赛欧娜下令:“他的御辇一到大桥中间——就动手!”
“可是为什么呢?”
他们从寒冷的黎明起就远离众人站在山墙顶上,内拉心里没底,深感孤立无助。
赛欧娜严肃的表情、紧张而低沉的声音容不得拒绝。“你觉得能伤着神帝吗?”
“我……”内拉只能耸耸肩。
“你必须服从我!”
“我必须。”内拉附和道。
内拉细看从远处渐渐走近的队伍,身穿五颜六色华服的是百官,一大片蓝色的是鱼言士姐妹……闪闪发光的是神帝的御辇。
这又是一次考验,她下了个结论。神帝会知道的。他会知道“他的”内拉有多么忠心耿耿。这是考验。神帝的命令必须无条件服从。作为一名鱼言士,她儿时第一课学的就是这句话。神帝说过内拉必须服从赛欧娜。只能是考验。还会是什么呢?
她瞧了瞧四个弗雷曼人。邓肯·艾达荷把他们布置在了这一头桥口的中间,拦在队伍下桥的必经之路上。他们背对着她坐着,凝望着大桥对面,像四个褐色的土堆。内拉刚才听到了艾达荷对他们下的指令。
“别离开这儿。你们必须从这里开始欢迎他。看他走近了就站起来,深鞠躬。”
欢迎,没错。
内拉对自己点点头。
还有三名跟她一起攀上山墙的鱼言士被安排在了大桥的中间。她们只收到赛欧娜当着内拉的面下达的命令,要等到御辇距身前仅几步远时才会转身且舞且行,引领御辇及整个队伍朝托诺村上方的瞭望点前进。
如果我用激光枪截断大桥,那三个人会死,内拉想,跟在神帝后面的人也都会死。
内拉伸长脖子朝深谷望了一眼。从这个角度看不见河流,但能听见从谷底传来的咆哮声,如巨石翻滚。
他们都会死!
除非“他”显示奇迹。
必定如此。赛欧娜已经为“神迹”的显现搭好了舞台。既然赛欧娜通过了考验,既然她穿上了鱼言士指挥官的军服,她还会有别的想法吗?赛欧娜已经对神帝起过誓了。她受过神帝的考验,是沙厉尔的一对一考验。
内拉朝右转动眼珠,注视着这场欢迎仪式的两位策划者。赛欧娜和艾达荷肩并肩站在内拉右侧约二十米处的大道上。他们认真地交谈着,偶尔对视一眼,点点头。
一会儿,艾达荷碰了碰赛欧娜的胳膊——一个暗示占有性的奇怪动作。他点了一下头,迈步朝大桥走来,停在内拉前方的桥端支墩处,向下看了一眼,又穿过大道在对面的相同位置往下瞧了瞧,站了几分钟后,回到赛欧娜身边。
真是不同寻常,这个死灵,内拉想。经过那番令人敬畏的攀爬,艾达荷在她心目中已经不能算凡人了,而是仅次于神的存在。而且他还能生育。
远处的一阵呼喊唤起了内拉的注意。她扭头望向桥对面。那支队伍先前采用皇家巡行惯用的小跑方式前进,现在已经改为慢走,距离大桥只有几分钟路程了。内拉认出打头的是莫尼奥,他身穿晃眼的白制服,迈着沉稳而坚定的步子,双目直视着前方。莫尼奥身后是以车轮模式行驶的御辇,舱罩关着,光线透不进内部,如镜面般闪闪发光。
这神秘的一切充盈着内拉的内心。
神迹即将显现!
内拉向右瞥了眼赛欧娜。赛欧娜跟她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内拉从皮套里拔出激光枪,搁在石柱上瞄准了一番。先是桥梁的左侧拉索,再是右侧拉索,然后是左侧的塑钢网格。内拉感觉手里的激光枪冰凉而陌生。她颤抖着吸了口气,想镇定下来。
我必须服从。这是一次考验。
她看见莫尼奥将目光从路面上抬起,脚下速度不变,转头向御辇或其后众人喊着什么,内拉没有听清。莫尼奥又把头转了回来。内拉稳稳神,将大部分身体藏在石柱后面。
一次考验。
莫尼奥注意到桥上和桥另一头都有人。他认出了鱼言士军服,当即想搞清是谁下令安排的欢迎仪式。他回头大声问了雷托一句话,但御辇舱罩依然保持不透明状,将神帝与赫娃隔绝在内。
莫尼奥上了桥,御辇跟在身后,碾压着被大风扬在路面上的沙粒。莫尼奥看见桥另一头远远地站着赛欧娜和艾达荷,还有四名保留地弗雷曼人坐在路中央。莫尼奥心生疑窦,但他无力改变事态。他壮起胆子朝谷底的大河瞥了一眼——在正午的阳光下只见白晃晃一片。御辇隆隆地行驶在身后。河流、人流,他是滚滚大潮中的一滴水珠——一种不可阻挡的感觉让他头晕目眩。
我们不是过路人,他想,我们是将一个一个时间点连缀起来的基本元素。当我们经过之后,身后的一切将尽数堕入虚无之声,就像伊克斯人的虚无空间,再也不能恢复到我们来前的样子。
莫尼奥记忆中闪过某个琵琶乐手的一段歌词,目光也随之迷蒙起来。这支歌让他印象这么深,是因为唱出了他的愿望,愿一切永远结束,愿所有疑问烟消云散,愿世界复归安宁。这曲哀歌在脑海里飘荡起来,仿佛一炷浓烟袅袅升起。
虫儿在蒲苇根下鸣叫。
莫尼奥暗自哼唱:
虫鸣预示着终结。
深秋和我的歌
都带着蒲苇根下
枯叶的颜色。
哼到副歌部分莫尼奥不禁点头打起拍子来:
日子结束了,
客人离去了。
日子结束了。
在我们穴地,
日子结束了。
暴风呜呜响。
日子结束了。
客人离去了。
莫尼奥断定这是一支有年头的琵琶歌,一首弗雷曼老歌,毫无疑问。这支歌唱的正是他自己。他希望客人真的离去,喧嚷结束,复归平静。平静的日子就在眼前……然而他卸不下肩头的重担。他想起了那批辎重,堆放在正好处于托诺村视野之外的沙漠里。他们不久就能见到这些东西了——帐篷、食品、桌子、金盘子、镶宝石的佩刀、仿阿拉伯古灯的球形灯……样样东西都在强烈表达一种愿望:主人要过完全不同于当地人的生活。
到了托诺村他们可过不了往常的日子。
莫尼奥曾在一次巡视中进托诺村住过两夜。他还记得那里的炊火味儿——散发芳香的灌木在黑暗中燃烧的气味。他们不用太阳能炉,因为“那不是最古老的生活方式”。
最古老!
托诺村几乎没有美琅脂的气味,而是弥漫着绿洲灌木的甜辣味和麝香油味。是的……还有一股粪池和腐烂垃圾的臭气。他想起神帝听他汇报完巡视结果后说过的一番话。
“这些弗雷曼人不知道他们的生活丧失了什么。他们自以为保留了传统的精华。这是所有保留地的失败之处。总有一些东西会渐渐褪色,在展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保留地的管理者,还有对着展品弯腰注目的参观者——极少有人能感觉到那些缺失的东西。所缺之物正是维持旧时代生活的动力,早已随着那种生活的远逝一去不复返了。”
莫尼奥注视着桥上站在眼前的三名鱼言士。她们抬高手臂舞蹈起来,在他前面几步远处旋转着,跳跃着。
真奇怪,他想,我见过在公开场合跳舞的,但从没看到鱼言士这么干。她们只在自己的住处跟自己的舞伴跳跳舞。
他正这么想着,突然听见激光枪令人恐惧的嗡鸣声,随即感到脚下的桥面倾斜起来。
这不是真的,他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
他听见御辇横向滑动的刺耳摩擦声,接着是舱罩掀开的哐当声。身后一片尖叫呼喊,但他无法转身。桥面向莫尼奥右侧大幅度倾斜,将他脸朝下甩在地上,往深谷滑去。他抓住一股断裂的拉索想止住下滑,但拉索跟着他一起往下掉,所有东西都在桥面所覆的一层沙子上滚擦着。他用两只手抓住拉索,跟着它转起圈来。这时他看见了御辇,舱罩大开,正斜着滑向桥边。赫娃一只手把着折椅站在里边,目光聚焦在莫尼奥身后。
桥面继续倾斜,响起一阵可怕的金属吱嘎声。他看见队伍里有人掉了下去,在空中大张着嘴,胳膊乱挥。莫尼奥抓握的那根拉索被什么东西挂住了,一下子将两条胳膊扯到了头顶上,他的身子扭动着又转起圈来。他感到双手沾满了恐惧的汗水,正顺着拉索往下滑。
他再一次看见了御辇。御辇卡在断梁的残根处。神帝正伸出两只退化的手想抓住赫娃·诺里,但没能够着她。她无声无息地从御辇敞口的一端掉了出去,金袍子猛地上翻,露出笔直如箭杆的身体
。
神帝发出一声沉闷的哀叹。
他为什么不开启浮空器呢?莫尼奥心想。浮空器能把他托起来。
激光枪还在嗡鸣,莫尼奥的双手已从拉索末端滑脱,这时他看见一道道焰光直射御辇浮空器的圆罩,在一阵阵金色烟雾中将它们逐个击爆。莫尼奥两手高举过头,向下坠去。
烟!金色的烟!
他的长袍上掀,身体翻转,脸朝下直栽谷底。他凝视深渊,看到汹涌的湍流形成一个大漩涡——急流卷裹着一切陷入涡心,仿佛他一生的缩影。雷托的话像一股金色烟雾在他脑子里回荡:“谨小慎微只能通向平庸。碌碌无为、毫无激情的平庸一生是大部分人对自己的期望。”莫尼奥在自由下坠中陡然生出一种顿悟的狂喜。宇宙如透明玻璃般在他眼前铺展开来,万事万物尽归虚无时间。
金色的烟!
“雷托!”他高喊,“赛艾诺克!我相信!”
长袍从莫尼奥肩头飞脱。他在峡谷的劲风中翻滚起来——最后瞥了一眼御辇……御辇正在碎裂的桥面上倾覆。神帝也从敞口处掉了出来。
有什么硬物砸进了莫尼奥的后背——这是他最后的知觉。
雷托感觉自己正滑出御辇。他的意识凝固在赫娃坠入河中的画面——远处激起一眼珍珠喷泉,标志着她已跃入一切归于终结的谜梦之中。赫娃镇定地说出了临终之语,这句话在他的记忆里不停回响:“我先走一步了,亲爱的。”
他滑出了御辇,看到底下的河段犹如一柄短弯刀,细窄的锋刃在斑驳的阴影里微光闪烁,这是一件在永恒中磨利的凶器,正恭候他投入痛苦的怀抱。
我不能哭,连喊也不行,他想,我早已不能流泪了。眼泪是水。我马上就会有水,多得不得了。我只能在悲痛中呻吟。我很孤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孤独。
下坠中,庞大的分节身躯弓起来狠命扭动,直到他敏锐的目光发现站在断桥边缘的赛欧娜,才放弃了挣扎。
你将会有新的领悟!他想。
身体继续翻转。他看到越来越逼近的河面。这片水是一个鱼影闪现的梦,他忆起古时候一场花岗岩池边的宴席——粉红色的肉让饥饿的他看花了眼。
我来了,赫娃,共赴诸神的盛宴吧!
一瞬间他浑身裹满泡沫,同时陷入剧痛。水,这恶毒的水流,从四面八方向他发起了进攻。他挣扎着蹿进一条飞瀑,感觉遭到了岩石的噬咬,身体禁不住狂扭乱拍,水花四溅。恍惚中他看到湿漉漉的黑色崖壁正在朝后急退。他的皮肤炸成了一团团亮晶晶的碎片,在他四周化作一场银雨落入河中,转瞬即逝的亮片环绕着他,形成一个不断移动的耀目光环——如鳞片般闪亮的沙鲑离他而去,开始了自己的群聚生活。
剧痛仍在持续。雷托诧异于自己的意识还在,身体依然有感觉。
现在他只受本能的驱使。他随波逐流,抓住了身边的一块岩石,顿时感觉手上硬生生扯下一根指头,松手已经来不及了。不过这点痛跟全身此起彼伏的疼痛相比算不得什么。
大河绕过一处凸崖向左奔腾而去,似乎觉得已经把他折磨够了,便甩了一把,让他滚上一道斜斜的沙堤。他躺了片刻,体内的香料萃取物蓝色素溶在水中越漂越远。剧痛驱使他不停扭动,沙虫躯体本能地试图远离水。身上披覆的沙鲑荡然无存了,他感到周身上下的触觉变得敏锐,丧失的知觉又恢复了,然而这只能增加他的痛苦。他看不到自己的身体,但能感觉到一个虫状物连滚带爬地从水里冒了出来。他抬眼朝上望去,只见所有东西都蒙着一片片火焰,影影绰绰难以辨认。终于,他认出了这个地方。水流把他卷上岸的这处河湾,正是大河与沙厉尔分道扬镳之处。他的身后是托诺村,沿山墙下去一段距离就是泰布穴地遗址——当年斯第尔格的领地,也是如今雷托藏匿全部香料的地方。
他那直冒蓝烟、受尽摧残的躯体蠕动着沿卵石河滩前行,一路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并在碎圆石上留下一道蓝色印迹,最后钻进了一个潮湿的洞窟,应该是原始穴地的一部分。现在这只是一个浅浅的洞穴,另一头被塌落的岩石堵死了。他闻到了湿土和纯净香料萃取物的气味。
他在痛楚中听到一些声响,便在逼仄的洞穴里转过头,只见洞口处垂下一条绳子。一个人影顺绳滑下。他认出是内拉。她落在石头地里,猫下腰,向躲在黑暗中的雷托望过来。接着,雷托眼前的焰光又一次分开,显现出另一个沿绳而下的身影:赛欧娜。随着一阵石块的咯咯响动,两人朝雷托匍匐了一段距离,停下来盯着他看。绳子末端出现了第三个人影:艾达荷。他火冒三丈地冲向内拉,大喊道:“你为什么杀她!你不能杀赫娃!”
内拉仿佛不经意地轻轻挥了一下左臂,把艾达荷打翻在地。她在石头地里又爬了几步,四肢着地凝视着雷托。
“主人?您还活着?”
艾达荷突然出现在她身后,一把从她的皮套里夺过激光枪。内拉愕然转身,他举枪扣下扳机。灼烧切口自内拉头顶向下,将她一分为二,向两边塌落。从燃烧的军服里掉出一柄闪亮的晶牙匕,摔碎在石头上。艾达荷没留意晶牙匕。他满脸怒容,不停地向内拉的碎尸射击,直到能量耗尽,耀眼的弧光才停歇下来,湿乎乎冒着烟的尸块和碎布四散在炽热的石块中间。
赛欧娜一直等在旁边,直到这时才爬过来,从艾达荷手里抽出那把已经没用了的激光枪。艾达荷朝她猛转过身,她本打算消消他的火气,可发现他的暴怒已经烟消云散了。
“为什么?”他低声问。
“结束了。”她说。
两人转身望向洞穴黑影里的雷托。
雷托根本无法想象他俩看见了什么。沙鲑皮肤已经消失了,他只知道这个。现在暴露在外的应该是布满毛孔的裸肉。他无可奈何,只能从一个被悲伤洞穿的宇宙回视这两个人影。透过火焰的幻象,他看到赛欧娜呈现女魔的形象。这个魔鬼的名字自动闪现在他的脑子里,他不由高声喊了出来,经过洞穴的放大,响亮得连自己都没料到:“汉米亚!”
“什么?”赛欧娜向他爬近一步。
艾达荷用双手捧住脸。
“瞧瞧你对可怜的邓肯都干了什么。”雷托说。
“他还会找到真爱的。”她的口气听上去多么无情,活像他自己在激愤的青年时代说的话。
“你不知道爱是怎么一回事。”他说,“你奉献过什么吗?”他只能绞着两只手,或者说曾经是手的拙劣复制品。“冥神啊!看看我献出的一切吧!”
她继续朝他爬近一些,伸出手又缩了回去。
“我是有血有肉的,赛欧娜。看着我。我是真实存在的。你胆子够大的话还可以摸摸我。伸出手来。摸我!”
她慢慢伸手过去,触碰到本该是前节部位的地方,在沙厉尔她曾把这里当床睡过。她把手抽回来,手上沾了蓝色。
“你摸了我,感受到了我的肉体。”他说,“在宇宙中还有比这更奇怪的事吗?”
她刚要别过身去。
“不!不许转身!看看你干的好事,赛欧娜。你能摸我,难道就不能扪心自问吗?”
她猛地转身走开。
“我们俩的确有区别。”他说,“你是神的化身。你游走在宇宙最伟大的神迹之间,却拒绝去摸、去看、去感觉、去相信。”
雷托的意识飘荡到一个黑漆漆的地方,在这里他似乎听到了那些藏在暗室里的思录机正在咔嗒咔嗒唱着金属昆虫之歌。这个伊克斯虚无空间绝不会产生辐射,是一处充满焦虑的精神流放之地,因为它与宇宙的其他部分没有联系。
然而还是会有联系的。
他感觉到那些伊克斯思录机已经开始记录他的思想了,无须对它们下达特定的指令。
记下我做的一切!记住我!有朝一日世人会为我平反!
虚幻的火焰向两侧分开,刚才赛欧娜的位置现在站着艾达荷。艾达荷身后模模糊糊有人在打手势……啊,没错:是赛欧娜在向山墙顶上的人传达指示。
“你还活着吗?”艾达荷问。
雷托的话音里带着咝咝的喘息声:“让他们各自逃命,邓肯。他们想逃到哪个宇宙就快去那儿躲起来。”
“该死的!你在说什么?我宁可让她来忍受你的胡言乱语!”
“让?我从来不会让什么事发生。”
“你为什么让赫娃死?”艾达荷悲声说道,“我们不知道她跟你在一起。”
艾达荷垂下脑袋。
“你会得到补偿的。”雷托沙哑地说,“我的鱼言士会选择你而不是赛欧娜。对她好一点,邓肯。她不仅仅是厄崔迪人,她还携带着确保你们生存下去的种子。”
雷托再度陷入记忆之中。它们现在都成了缥缈的神话,在他的意识里倏忽即逝。他恍若跌进了另一个时间维度,这个时间从一开始就拥有不同的过去。有声音传来,他努力辨明其含义。有人在石头地里爬动?火焰分开,显现出站在艾达荷身边的赛欧娜。他们像两个孩子似的手拉手站在那里,在闯入未知领域前相互打着气。
“都这样了他怎么还没断气?”赛欧娜轻声说。
雷托攒了一会儿气力才开口。“赫娃帮了我。”他说,“几乎没人有过我们这样的经历。我们是强强结合,而不是抱团取暖。”
“看看你现在的下场吧!”赛欧娜不屑地说。
“哎,祈祷你也能得到这个结果。”他嘶哑地说,“或许香料会给你时间。”
“你的香料呢?”她问。
“藏在泰布穴地深处。”他答,“邓肯能找到。你知道那地方的,邓肯。现在叫泰伯村。原先的地貌还在。”
“你为什么要这么干?”艾达荷低声问。
“我的礼物。”雷托说,“没人能找到赛欧娜的后代。神谕看不见她。”
“什么?”他俩异口同声,同时身子前倾,因为雷托的声音越来越细弱。
“我赐给你们一种不会旁生枝节的新时间。”他说,“它总在偏转,但不会分叉。我交给你们金色通道。这就是我的礼物。再也不会有以往那种平行时空了。”
火焰遮住了他的视线。痛楚渐渐熄灭了,但那敏锐至极的嗅觉和听觉却仍未消失。艾达荷与赛欧娜都在急促地呼吸着。雷托感觉浑身上下怪异地动弹起来——明明早已消失的骨骼和关节又在知觉上死灰复燃了。
“看!”赛欧娜说。
“他在解体。”艾达荷说。
“不。”赛欧娜说,“是外面那层在脱落。看!虫子!”
雷托感到身体各部分正投入温暖与柔软之中。剧痛自行消失了。
“他身上那些洞是怎么回事?”赛欧娜问。
“里面原来应该是沙鲑。看见它们的形状了吗?”
“我现在证明我的某个祖先说错了。”雷托说(或是自以为在说,对于他的日记而言两者没有分别),“我生而为人,却没有作为人而死。”
“我看不下去了!”赛欧娜说。
雷托听到石块一阵咯咯响,是她背过身去了。
“你还在吗,邓肯?”
“在。”
这么说我还能发出声音。
“看着我。”雷托说,“我是人类子宫里的一小团血肉,顶多樱桃那么大。看着我,听见没有?”
“我在看。”艾达荷含糊应道。
“你们祈盼一个巨人,却找来一个侏儒。”雷托说,“现在你们要明白,做出什么样的行为,就得担负什么样的责任。你打算怎么运用新到手的权力,邓肯?”
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赛欧娜开腔了:“别听他的!他疯了!”
“没错。”雷托说,“疯得有条理,才是本事。”
“赛欧娜,你明白这话吗?”艾达荷问。多么哀伤的死灵口气。
“她明白。”雷托说,“是人类把你的灵魂带往你无法预料的危机。人类总是如此。莫尼奥最后也醒悟了。”
“希望他赶紧死吧!”赛欧娜说。
“我是分裂的神,你要把我合而为一。”雷托说,“邓肯?在所有邓肯里面,我认可你是最棒的。”
“认可?”邓肯的话音里又带上了些许火气。
“我认可的东西自有神奇之处。”雷托说,“在一个神奇的宇宙中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神谕的宿命一直在摆布的是你,而不是我。现在你见识了命运的神秘莫测,难道要我把它一笔勾销吗?我只希望增加它的神秘性。”
雷托心里的其他人开始重申各自的存在。这个聚居群体不再一致支持他的代言人身份,他也从高高在上的位置跌落到了他们中间。他们不停地说着“假如”打头的话。“假如你那时……假如我们那时……”他想大喝一声让他们都闭嘴。
“只有蠢货才喜欢过去!”
雷托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喊出了声,还是仅仅闪过这么个念头。反正里里外外一下子都安静了,他感觉原先的自我并未完全散尽。他试着开口说话,并觉察到这是真实的,因为艾达荷说:“听,他想说什么。”
“别害怕伊克斯人。”他说,同时听到自己越来越细微的声音,“他们能造机器,但再也造不出阿拉弗尔了。我知道。我就在那儿。”
他陷入沉默,想攒点劲儿,但无论如何都难以阻止元气的耗散。内心再度嘈杂起来——一片喧哗的求告声。
“都别犯蠢了!”他喊,或是自以为在喊。
艾达荷与赛欧娜只听见“咝”的一声喘息。
片刻后,赛欧娜说:“我觉得他死了。”
“但人人都以为他是不朽的。”艾达荷说。
“你知道《口述史》是怎么说的吗?”赛欧娜问,“若要不朽,先舍弃形体。有形之物终将灭亡。只有超越形体才能摆脱形体,达到不朽。”
“这话像他说的。”艾达荷语带轻蔑。
“我想也是。”她答。
“他说到你的后代是什么意思……什么隐藏的,没人找得到?”艾达荷问。
“他创造了一种新型拟态,”她说,“属于生物拟态。他知道自己成功了。他在未来看不到我。”
“你成了什么?”艾达荷问。
“我是新一代厄崔迪人。”
“厄崔迪人!”这个词从艾达荷口中说出来像一句咒骂。
赛欧娜眼朝下盯着那个还在继续解体的庞然大物,它曾经是雷托·厄崔迪二世……外加别的东西。这别的东西正徘徊在一缕缕细细的蓝烟里慢慢散去,四周弥漫着浓郁的美琅脂味。随着这具躯体不断缩小,石头地里聚起了一汪汪蓝色液体。只能依稀分辨出它曾经具有的人类特征——一堆瘪陷的粉红色泡沫,还有一些染有红色的骨头,应该是颊骨和眉骨……
赛欧娜说:“我跟他不一样,但说到底又一样。”
艾达荷细声说道:“那些祖先,所有……”
“那帮人还在,但我静悄悄地在他们中间走动,没人看得见我。旧影像消失了,只留下精华部分继续照亮他的金色通道。”
她转身握住艾达荷冰冷的手,小心翼翼地领着他走出洞穴,进入亮光之中。从墙顶垂下的绳子醒目地摆荡着,受惊的保留地弗雷曼人还等在上面。
建设新宇宙的材料不算好,她想,可也只能将就了。艾达荷需要温柔的诱惑与关爱,兴许还能培养出爱情。
她俯视大河,看到水流从人造峡谷冒出,向葱茏的田野奔腾而去;她看到南面起了一阵风,将一团团乌云催赶到这边来。
艾达荷把手从她手中抽出,看上去镇定些了。“气候控制系统越来越不稳定了。”他说,“莫尼奥推测是宇航公会在搞鬼。”
“我父亲在这方面很少犯错。”她说,“这件事你调查一下。”
艾达荷突然想起银色沙鲑从雷托躯体向河中疾驰而去的画面。
“虫子的话我听见了。”赛欧娜说,“鱼言士会跟随你,而不是我。”
艾达荷又一次感受到来自赛艾诺克仪式的诱惑。“这个自有分晓。”他说,接着转身面对赛欧娜。“他说伊克斯人造不出阿拉弗尔是什么意思?”
“你没有读完那些日记。”她说,“回托诺村我翻给你看。”
“可那是什么意思——阿拉弗尔?”
“意思是‘神圣审判的阴云’。出自一个老故事。你可以在那些日记里找到。”
下文摘自哈迪·贝诺托关于达累斯巴拉特考古发掘工作的非公开总结:
兹附少数派报告如下:
就达累斯巴拉特出土之日记,多数派所提应予仔细审查和删编的决议,我们自当遵从,但亦须表达我方意见。我们理解圣教会对上述材料的关切,同时并未忽视其政治隐患。我们与教会同样希望拉科斯星及分裂神保护圣区不会沦为“吸引观光客的景点”。
但另一方面,我们既已掌握全本日记且已完成真品鉴定及解译工作,“厄崔迪规划”的框架也就浮出水面了。作为一名在贝尼·杰瑟里特教导下研究过祖先思维的女性,本人自然希望公开我们从中揭示出的某种规律——该规律远较“沙丘星——厄拉科斯星——沙丘星——拉科斯星”这一演变路径复杂。
史学与科研领域的需求应当予以满足。对于研究由邓肯时代私人回忆录及传记编纂而成的《守护圣经》,该日记具有珍贵的价值。我们无法忽略那些耳熟能详的誓言:“以艾达荷千子之名!”和“以赛欧娜九女之名!”。经久不衰的奇诺伊修女崇拜现象因日记的披露而昭示出新的意义。无疑,对于犹大与内拉之间的关系,教会也有必要进行审慎的重新定性。
作为少数派,我们必须提醒诸位政治审查官,拉科斯保护区寥寥几条沙虫不可能为我们提供伊克斯导航设备的替代品,教会掌握的少量美琅脂也不会对特莱拉用大缸批量制造的产品构成实质性商业威胁。不!我们的主张是,须将各种神话、《口述史》、《守护圣经》,甚至《分裂神之圣书》同达累斯巴拉特出土之日记进行比对。涉及离散时代与饥荒时代的每一则史料都必须摘出来重新考察!我们何惧之有?我们——邓肯·艾达荷与赛欧娜的后裔——所创下的伟业,任何伊克斯机器都无法胜任。我们扩散到了多少个宇宙?没人猜得到。将来也不会有人知道。教会担心偶尔出现的预言吗?我们知道预言者既看不见我们,也无从预知我们的决定。人类不可能灭绝。难道我们少数派只有加入“离散者”行列才会有人听见我们的吁求吗?难道人类的原始核心群体只能这样懵懂无知下去吗?你们清楚,倘若遭到多数派的排挤,我们将永远消失在世人的视野之外!
我们不愿离开。是沙漠里的珍珠把我们留在此地的。教会将这些“珍珠”奉为“启迪之光”,此举为我们所折服。就此而论,凡理智者绝无可能忽略这批日记所带来的启示。考古学诚然是一种权宜之计,然而又不可或缺,必须发挥其应有的作用!正如研究雷托二世用以藏匿其日记的原始设备有助于了解技术演进史,古人的所思所想也必须允许我们去聆听。放弃同这批日记所揭示的“意识之珠”建立交流,既严重违背史学严谨原则,也将在科研领域铸成大错。雷托二世是否堕入了一个无尽的梦,是否有可能唤醒他,使其带着完整的意识和丰富的历史细节重返我们的时代?圣教会怎能畏惧此等真相呢?
作为少数派代表,我们坚信历史学家必须倾听人类肇始之声。倘若唯有日记,则必倾听日记。这批日记过去掩埋了多久,未来就必须至少倾听多久。我们不会试图在字里行间去预测尚未发掘之物。我们只想说,发掘工作必须进行到底。我们怎能无视人类最重要的遗产呢?诗人朗·布拉姆利斯曾有言:“我们是惊奇之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