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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是耶非耶终成错
贵妃依旧坐在地上,眼前纯白色裙摆微微流荡,裙边儿隐纹桃花针绣细密,翩翩欲落。
贵妃举首,一双泪眼,早已凝结,望着徐惠的目光,冷冷的,并不见一点感激抑或是祈求。
平日,她并不觉得贵妃有多么高贵,可今天,她的目光却似有别样的贵气。
“贵妃娘娘,惠有句话想要问你,还望娘娘据实相告。”徐惠语气不卑不亢,苍白容颜,难掩清丽容色。
贵妃缓缓起身,整好衣衫,青莲色绣碧叶裙摆,轻轻一扫,转开身去,并不看她。
徐惠轻轻一叹,依旧道:“贵妃可知三殿下……绑架于我的事?”
贵妃身子微微一震,猛然转身,那双泪意盈盈的眼,如同被火烘干了一般,仿佛要裂开般望着徐惠,却并不言语。
这样的眼神,惊怒中有隐隐无措。
徐惠望着,却淡淡一笑:“我懂了。”
纯白色的背影轻得仿佛是天际边飘荡的飞絮,那白,却无端刺得人眼眸疼痛。
“你懂了什么?”贵妃终于开口,喝住了徐惠。
徐惠回身,敛住了笑:“懂了什么,我想贵妃心中有数,只是……三殿下终还是放了我回来。”
顿了一顿,似是叹息:“三殿下的心里……该是有很多苦处、很多心事。”
扬眸,望向紧紧凝住自己的贵妃:“所以,你便利用他,利用他……来达到目的吗?”
冷冷一笑:“其实又何必多此一举,即使陛下会立后,又怎会是我?即使……”
她没有说下去,目光有淡淡伤感。
贵妃见了,眉尖稍动,似有了然:“哼,你知道了?”
徐惠垂首,不语。
贵妃冷冷一笑,面色稍缓:“不过……你对三殿下,倒似乎是挺关心的?才不过几天,就知道他有苦处、有心事吗?”
徐惠一怔,苍白脸色愈加一层霜冷。
贵妃眉色轻挑:“我利用他?哼,我是该说你高估了我,还是低估了吴王恪?”
徐惠凝眉望她,贵妃艳唇如脂,隐隐有藐然笑意:“吴王恪,一个英毅果敢,文武双全的堂堂三殿下,会轻易为一女子所利用的吗?”
徐惠静静听着她说,贵妃却转身,余留的目光那样嘲弄:“我要皇后之位……那么……他,又凭什么被我利用?”
一句话似乎极富深意,骇然惊住一直安静的徐惠。
望着贵妃飘然而去的背影,那背影倩丽而妖娆多姿,可她的话,她说话的表情,却无端叫人全身泛起寒意。
徐惠犹自站立在当地,只见殿口龙袍广袖的男人,绣龙黑衣扬扬,龙眸中有一丝怅然,缓缓走近身边。
徐惠举眸望她,眼中犹有惊恐。
李世民微微蹙眉,迎着她流转如星的眼,她娇小的身子,一身纯白色衣绸,被掠进殿中的风荡起微微涟漪,一缕青丝贴在娇唇之上,愈显得那唇色黯然。
李世民轻轻揽住她,向床边走去:“你身体未愈,还是要多休息。”
微微一顿,道:“心里……不要多想了。”
徐惠滞足,抬眼望着他,他的目光,永远深邃而幽远,望不到边际:“陛下,难道不问我与贵妃说些什么吗?”
君王唇角微勾,那笑意却是不分明的:“如果你想说,便不会要我们出去。”
徐惠眼神一滞,李世民斧削一般英毅的脸廓,眉眼弯笑,仿佛适才的狂风暴雨从未在那双眼睛中出现过。
李世民将她扶好在床上,为她盖好轻棉薄被,徐惠望着他,望着他温柔的一举一动,烛影淡淡,他的脸,似乎笼着天际边遥远的明光,那般摄人。
不知是否那光太过强烈,映得君王的眉微微轻蹙。
徐惠凝望着他,纤凝微凉的指抚上他突有愁绪的脸颊:“陛下,您有心事?”
李世民抬眼略略看她,那邃远眸子中凝了难为。
徐惠轻轻一笑,靠在床栏上:“陛下在想,不是贵妃,又会是谁呢?”
李世民略有一怔,随而是温暖的笑容,那温暖是由心的:“你怎么知道?”
徐惠微笑看他,清澈的眼眸跳跃灵俏的光:“感觉。”
“感觉?”李世民眉间舒开些,抚过她轻滑的秀发,余香阵阵:“难道你不在想,不想知道吗?”
徐惠淡淡一笑,眼眸凝着不远处一支垂丝暖菊:“不想。”
李世民一惊,抚在徐惠发上的手有微微一滞,凝眉道:“不想?”
徐惠点点头:“不想。”
李世民放下手来,凝望她的目光,突而泛起一丝疑惑:“为什么?”
徐惠唇边有淡淡笑意,却不看他,眼神依旧凝着那支被烛光洒得暖暖的菊:“自此都不可再育,我承认,初听之下,的确令心中悲伤,可如今想想,却真真庆幸。”
忽地想起徐惠当时的话来,她说,以免他人心中不安,莫不是她心中有数吗?
望望她清澈眼眸,该是不会。
她的心思,他虽不能完全看透,可他心中纠缠的,却是更痛的因由,他望着她,突然一叹。
徐惠回过身来,他却缓缓起身,负手而立,背对着她。
徐惠明白,他的心里,定然充斥了许多纠缠,她望着他,他不语,她亦不语,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许久,他才道:“太子……因为慕云,与朕……心怀怨恨,越发放纵了,行事更加失了分寸,前些日,朕还听说他……他竟想要杀死进谏的于志宁,此事,他虽然做得密不透风,可于志宁……还是报给了朕!”
略一犹豫,道:“他……竟能做出这种事情,那么……朕怕……”
他依然没有说下去,淡淡金光下,他的侧脸如削,可眼神,却再没了深邃果敢,那一瞥眼间,是痛、是犹豫!
徐惠略一思量,却了然了:“陛下,不会的。”
李世民猛地回身,那双深黑的瞳眸,疑惑中似有感慨!
徐惠眼神笃定,笃定他心中所想,笃定他……没有说下去的……怕……
徐惠垂首,睫影如飞落的墨蝶:“陛下,太子不会害妾,妾亦知,陛下怀疑太子,是因为太子近来行事偏颇,莫说太子怕陛下宠爱于妾,妾若有子,多年后会威胁到他,过于牵强,就算不,太子……也不会害妾,其实……太子对于陛下,是极孝顺的。”
李世民一惊,黯然眼中突有精光闪烁:“为什么?你又……如何知道?”
徐惠道:“陛下可知,那日凉亭,妾何以会身在那里,又何以……抚动琴歌而无人拦阻?”
李世民一怔,略一思量,眉心突地一蹙:“你是说……”
“陛下,起初妾也是不知,只是慕云叫妾亭中等候,而妾想,慕云该是受了太子之令为之吧?”徐惠眸中流雾淡淡,似有感慨:“既然如此,太子当初便不会想到妾一旦有宠,便会生子吗?可太子仍旧送妾到陛下身边,可见太子……对于陛下是极孝顺的,又何必……”
李世民身子猛地一震,仿佛心口被人狠狠抽打,是啊,是啊,自从见了徐惠,自己一直在回忆与惊喜中忘记了思考。
那个夜,仿佛就在昨天,每每回想,却不曾问过为什么。
的确,那是个不平凡的夜,不平凡得令一向细敏的他,忘记了思考、忘记了问为什么!
承乾,原来……一切……竟都会是承乾的安排!
一时之间,心神震动,恍惚又回到那个夜晚,那曲琴,那个翩翩抚琴的人!
那晚,月色便如水一般,一曲惊心,自此他的心中,便多了一个可思、可想、可念的人!
转身踱至窗边,背影犹如孤寂的苍山,烛影摇乱在山脊上,愈发苍凉……
徐惠之言,在脑中反复回响,这日下朝,秋色高阳,水光连天,李世民沿湖而行,不禁怅茫。
身后侍人不敢跟近,只是小心地随在不远处,只见君王背影幽幽,龙袍广袖拂扬秋风瑟瑟如削。
突地滞足,竟令身后之人一怔,连忙停步,李世民定定地站在那里,举头而望。
萧萧秋风,天色如玉,缕缕昏阳自厚重的云层中透露,一丝丝照映在恢宏宫阁上。
秋阳并不刺目,有着柔和的明光。
李世民伫立良久,望着那块高悬匾额——东宫两个字赫然眼底!
竟是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往事如梭穿过脑海,想来,他们父子已有多久没能坐在一起,好好说话了?
记得上一次,还是在湖边,承乾激动地告诉他有人推他,可是是哪一个湖边,他……却已记不得!
不禁一叹,无忧,我只是想好好地教育承乾,叫他成为优秀的大唐储君,所以才对他分外严格,可是……这一切似乎已脱离了我的掌控,脱离了我根本的祈愿!
李世民举步,白玉宫阶,倒刺得龙眸深凉。
只见东宫守卫略略一怔,连忙跪坐两边,领头之人欲要禀报太子,李世民却挥一挥手:“不必通报。”
领头的略有一愣,目色中似有犹豫,李世民何等敏锐,如何能放过他只一瞬的面色变换。
李世民微微滞足,侧眸道:“怎么?可是有难为的?”
一声沉郁,落心生寒,领头的连忙叩首,连连道:“不敢,陛下恕罪。”
李世民瞥他一眼,原本便是幽沉的心境,越发焦躁起来。
东宫,亦是他曾久居之地,一花一树、一草一木不曾有变,秋日彩菊,缤纷流灿,淡阳缕缕如绵,倾泻在盏盏晚菊之上,倒没了秋日的萧索与幽凉。
置身其中,不禁感慨万千。
突地,远处传来一阵呵斥声,李世民定一定神,循着声音来处而去,走不多时,只见东宫开阔幽黄的草坪处,一众人聚集其中,占眸处,舞乐声声顿时而起,琴音靡靡,倏然游荡在秋日明晰的天空中。
天色琴音中,有一人极是突兀,他跪在鼓乐师边,神色沉痛,面目却是坚然,李世民定睛一看,却是银青光禄大夫张玄素!
适才那一阵呵斥,该是对他吧?
负在身后的手,不由握住,身后侍人对看一眼,东宫侍从更加着慌地低下了头去。
李世民定定地站在落叶枯黄的高树边,那飘落的叶,自肩头拂落而下,一片飘零的凉意。
雄浑的鼓乐之声,声声入耳,舞姬翩然起舞,绫绸舞动飞叶知秋,那枯叶便也如群舞,再逢春意。
飘展的舞袖,一丛丛散开,如花瓣层叠次第,徐徐展开的袖云花裙,本是天地浑然的景色,可那舞袖之后,舞动之间,李世民分明看见太子身居其中,之前桌案杯盘错落、瓜果如山,浓烈酒香似皆随着这荡荡舞袖,飘扬在瑟瑟秋风之中。
承乾脸上,再没了往日的恭谨小心,甚至,没有了冷漠,他笑得那样畅快、那样不顾左右,弯弯的眉眼,看在眼中竟是猥琐的!
猥琐!多么不堪的两个字!
双拳几乎被握碎一般,发出咯咯响动。
曾经,那个懂事的承乾、那个沉默的承乾、那个……冷漠的承乾,似乎,全都已不见!
他,一点点在变,一点点变作他再也认不得的人!
终于忍无可忍,阔步向那欢歌阵阵的一边走去,身后之人紧步跟着,却皆是知道,恐怕一
场大风雨便要来临!
“陛下驾到……”李世民身边侍人,大多也看着太子长大,终不愿父子二人起何极大的争执,一声尖利,果然穿破歌声舞乐的靡靡之音,鼓乐乍然而停,舞步戛然而止!
身边之人,忙跪作一地,张玄素亦是一惊,山呼万岁。
李世民却不理会,直直向太子而去,那坚毅的脸廓,线条苍劲,被秋风吹打在脸上,犹可见当年阵上杀敌的凛凛寒气!
承乾略有一怔,却不过只是一瞬,他缓缓起身,拖着腿疾,拜身道:“儿臣参见父皇。”
并无多余寒暄,只是这样简单一句,李世民望着他,冰火交缠的眼底,煞红如灼。
这个时候,他不是该在诵读书词、研习史文吗?
可是……
豁然抬手,只听一声脆响,众人惊讶之际,便见太子紧紧捂住左颊,抬眼时,太子的目光亦是冰凉的。
“你……你太叫朕失望了!”李世民一掌力道十足,戎马半生的他,一掌下去,足令太子头目晕眩。
太子却静静地扬眸看他,那种静,是渗透人心的至寒:“你……凭什么打我?”
他冷冷地笑,咬住嘴唇,一字一字,溢出唇齿。
李世民目光一侧,落在适才坐于太子身边之人身上,那人太监装扮,一抬眼间,眉目却是清秀,便有如女人一般的阴柔,那目光都如水一般,看得人心中荡漾。
适才,他分明看见他倚靠在承乾身边,承乾与他的举止神情间,暧昧非常。
“便是这些个妖人教坏你吗?”李世民伸手指向那人,森冷的目光,不容忤逆的威严,那人身子早已颤抖如剧,惶然地望向太子。
太子忙道:“父皇莫要迁怒他人,他们……皆是我东宫之人,自要听命于我,若父皇要打要罚,尽管由儿臣来受。”
秋风突如钝刀,一刀刀割刮在李世民眼中,那一双邃远深眸,仿佛被切割成一个个碎片,却多希望,可映出不同光景。
由你来受?承乾,为什么……你会堕落至此?
难道……便仅仅因为慕云吗?
李世民努力静一静气,沉沉望向那跪在一边的清秀太监:“你叫什么名字?”
那清秀太监,声音也有若溪水潺潺,听得耳中,酥腻腻的:“回……陛下,我……我叫称心。”
“大胆!”未待李世民开口,身后侍人便大声喝道:“与陛下讲话,竟可自称为我?该当何罪?”
称心吓坏了,忙是叩首:“陛下恕罪,只因与承乾……”
突地警觉,忙轻轻一咳,纠正道:“只因平日太子恩厚,一时倒忘了。”
李世民眉间早已沟壑万千,听着此人一言一句,颇有些炫耀在言辞中。
李世民冷冷一笑:“称心!好个称心!倒是很称太子的心!”
称心垂首:“蒙太子垂爱了。”
垂爱?君王眸中更有战火硝烟,随时喷薄咆哮:“垂爱?朕倒要看看,太子……是如何垂爱你的?”
“来人!”李世民厉声一吼,身边侍人跪了满地:“将此人给朕拖出去,乱棍打死!”
称心脸色顿时煞白,片刻沉默,一双水腻的眼中,竟顷刻流泪,倒真有些个风存,真真像个女子般,梨花带雨:“太子救我,太子救我!”
李世民仿佛充耳不闻,此时,向来冷漠的承乾脸上,亦掠起万千惊怒,他紧紧咬唇,厉生生地盯住李世民,父子之间,目光交融处,竟是电光火石,一触即发!
许久,承乾愤怒的目光中,突有一丝挑衅,化作唇边冷冷轻笑:“哼!你杀他,杀吧,杀了他,我……这个太子,给他陪葬!”
秋风瑟瑟如刀,凛冽在两双眼眸中,一个沉痛,一个冰凉。
“你……你说什么?”李世民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承乾的目光蔑然,倒有些视死如归的气势。
李世民望着他,承乾在他的面前,永远都是沉默而冰凉的,如今天这般放肆亦是没有。
“你……你说什么?为了个小太监,你要去死?你不要忘记,你可是太子!”李世民目光欲裂,沉痛吼道。
身边之人俱都吓得瑟瑟而抖,李世民自登基一向平和,极少这般怒火冲天。
突地,抬起一脚,踢在承乾膝盖内侧,承乾站立不稳,豁然跪倒在地。
太子扬眸,可那笑,却仿似这秋末枯败的枝杈,犹自强撑着!
李世民指着他的手微微颤抖,怒火极力压抑下,不禁有些气促:“你……怎么对得起朕,怎么……对得起你的母后!”
天幕低云,犹如沉沉压下的巨石,令承乾身子陡然一震。
李世民眼中亦是层层破裂的痛楚:“若你母后,看见你今天这个样子,该是怎样的伤心?你有何面目见你母后?”
“不要提母后……不准你提母后!”太子倏然站起身来,那眼中蔑然的冷光,突而热流翻涌:“母后不会打我,母后不会踢我,母后不会一天到晚只知道骂我、指责我!”
“住口!”李世民喝道。
承乾仍继续着怒吼:“父皇你不喜欢我做这个太子,我不做便是了,是不是,我给青雀让位,父皇便不会再这样对我?剥夺我所有的幸福与快乐?如果是,那么……我让!我让就是了!”
秋风烈烈,忽而刮暗了天色,李世民心神巨震,微微向后仰去。
他不承想,承乾冷漠的外表下,竟隐藏了如此多的压郁与纠结。
剥夺他的快乐,剥夺他的幸福?可难道他不懂,若要为人君上,便是要牺牲很多吗?
“这都是谁教你的?谁教你的?”一掌重重击打在太子面颊上,这一掌似比先前那掌更为激烈,太子举首,面颊已然红肿,嘴角渗出丝丝血痕。
承乾冷冷笑道:“教我?这……是我分分明明看在眼里的?从小,你对我只有疾言厉色、训斥呵责,对青雀却纵容庇护、轻声细语,哼!即使他……”
略略一顿,继续道:“我不恨青雀,真的,所谓子不教,父之过!”
李世民又是一震,秋风阵阵,如同席卷过心海的刀风箭雨,下下都戳在心口上。
子不教,父之过!
李世民紧紧咬唇,望着承乾几近扭曲的面容,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是啊,子不教,父之过,如今承乾这般,难道不是自己之过吗?
狠狠瞪住承乾,声音却沉下了许多:“来人,将称心……拖出去,打死为止!朕,绝不容许这样的妖人在太子身边,混乱太子视听。”
身后侍人正欲向前,承乾却毅然挡在称心身前,称心抱住太子的腿,凄声乞求:“太子救命,太子要救称心啊。”
承乾低身,拥住称心颤抖的身子,声音轻柔,仿怕惊了身边弱小的人:“你放心,我定不会令任何人伤害于你。”
扬眸再望李世民时,那脉脉温柔瞬间凝结成尖利:“陛下……若要杀称心,便连儿臣一同杀了去。”
李世民气息压郁得几乎喷薄,望着承乾倔强扬起的双眸,心口却是疼痛的:“好,你说,子不教,父之过,你倒是说说看,青雀有何不教之处?若说得出一二,朕,便饶他一死!”
适才,他自听得出承乾的欲言又止,承乾于青雀是从不留情面的,他不说,原因只有一个——不想!
既是不想,便要逼上一逼!
承乾望着他,冷冷而笑,他们父子,多年相处,他如何不知父亲心思?只是此时,他似与每一次般,皆没有反抗的权利与余地,多年生杀权威、苦心经国,父亲,早已不再是父亲,只是父皇!
不容忤逆,不可反抗!
承乾冷冷一笑:“如何不教?父皇、陛下、天可汗!”
突而仰天狂笑,却几乎哭出了声音:“陛下是真真不知,还是不想知道?”
秋夜纷纷,仿佛是他们父子间的决绝屏障,那距离并不遥远,可那背影却迷蒙不清。
陛下,他说陛下,而不再是父皇!
李世民悲从心来,双手紧握成拳,只听承乾继续道:“陛下何等英明,难道竟未曾想,慕云一介小小女流,如何能进得宫来,甚至来到我的身边随侍?难道……便没有思虑过慕云……又因何会在守卫森严的天牢中突然死去吗?”
李世民周身一颤,听承乾语中之意,似这一句句一声声都指向了青雀!
自己如何没有想过?如何没有慎重思虑?
就是因为过于慎重地思虑过,才如此犹豫不决,甚至再也不曾提及此事。
单单于天牢中从容杀人,便非一般人可以做到,那么就必定牵连甚广,甚至……
承乾的眼神如秋刃寒刀,正切中自己要害,他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怕这真相的背后,是自己不可承受之重!
“你……可有证据?”李世民沉声道,声音却有一丝飘忽的黯然。
承乾摇头,目光依旧冷极:“没有,若是有,我……定不会叫他活到今日!”
心头巨颤,承乾决绝强硬的眼神,无端令他生起万分纠结。
承乾,你为何会变成这样?为什么?难道……便真真是朕的过错吗?
秋叶秋风秋如刀,果然是彻骨的冰寒!
李世民猛然回身,沉沉喘气,那气郁仿佛游走在心口的每一个角落,拥堵得无发泄之处。
侧眸望一眼跪地不起的张玄素:“张玄素,随朕来。”
适才的疾风暴雨似犹未平息,张玄素怵然一怔,随即起身跟上。
帝王黑袍广袖翻飞,秋叶拂落肩头细绣的腾龙,旋旋坠地。
承乾微微松下口气,可望着那背影的目光,却隐下一分哀凉……
父皇,你与我,究竟是如何走到了这样的一天?
疾步如风、,步步沉重。
李世民拂袖桌案,鹰眸锐锐生寒,张玄素跪在龙案前,低头不语。
许久,才闻帝王幽幽一叹:“张玄素,你劝谏太子有功,朕特将你自从三品升为正四品太子左庶子,日后定要更竭心地为太子把关。”
张玄素一惊,惶恐道:“臣不敢,臣……有愧于陛下。”
李世民挥一挥手,甚是疲惫:“不,你是对的,朕不会因太子乃朕之子,便偏袒于他,况,朕提拔了你,也是想叫太子心知,朕对你是支持的,也望他能有所收敛。”
张玄素恍然,忙道:“陛下深谋远虑,用心良苦,太子终有一日会懂的。”
一句仿佛触动心事,李世民眉间一蹙,不由心痛——
会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们父子间的嫌隙,不知从何时起,竟已然这般深重!
正自思想,徐惠奉茶而来,张玄素低身见礼,女子淡笑轻轻,似为这凝重气氛嵌入一抹清新,李世民展目望去,眉间亦舒开许多。
拿了茶杯,香淡适宜,呷上一口,幽幽道:“那个称心,是个什么人?”
未待张玄素开口,君王目光便迫视而来:“朕要的是实话!”
张玄素身子微微一颤,随而道:“回陛下,称心乃前些日由另一名内监举荐到东宫来,称心能歌善舞,琴棋皆通,犹若女子,甚得太子喜欢,可是……”
张玄素稍稍一顿,方道:“可自从这称心入了东宫,太子便再不问政务,行为亦越发放纵了。”
言及后来,已是字字小心,却仍是听见桌上有茶杯重
重击打的声音。
李世民几乎将茶杯按在龙案上,修眉紧拧:“哼!好个妖人,竟迷得太子这般?”
许久,屋内寂静,似只有君王沉沉的呼吸声。
徐惠屏息望着,李世民近来有太多忧烦,已令那眉眼愈发疲惫。
张玄素小心偷望,却见君王目光沉痛,嘴唇微动,连忙低下眼去。
只听李世民幽幽一叹,道:“你先去吧。”
张玄素忙起身,恭敬施礼,李世民虽未有责备,更是为自己加官晋爵,只是不知为何,那双深暗龙眸,无端看得人心神战抖。
“称心……绝不能留!”
张玄素尚不及走出门去,便听身后声音铮铮清晰,略一怔忪,回头望去,但见李世民低首而书,笔力生风,行行游走,心上不禁一颤,却亦是庆幸。
称心,怕是活不了了。
转身出门,亦有叹息深深,只是不知,他们父子间的嫌隙要如何才能尽去?
待张玄素去了,徐惠方道:“陛下适才说称心……”
称心,这个名字,她似是在哪里听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疑问的口吻,令李世民举眸望来,不过午间,那眸中便已见鲜红血丝,徐惠暗暗一惊,眉心轻蹙:“陛下……您……”
纤指抚上坚俊的面容,柔声道:“陛下,您是太过劳心了。”
望着她,李世民却惘然一笑:“如今,怕也只有你,还关心朕是否劳心。”
一句,说得苍凉如秋,令人心蓦地一凉。
徐惠静静地站着,不禁拥他入怀,女子起伏的胸口,却似黯然温暖的口岸,李世民伸手环住她,闭目深深一叹。
承乾,你不要怪朕!
称心,必须死,才可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次日,李世民早早下朝,似昨日的疲惫尚未曾褪尽,回到殿中,便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徐惠熏一壶晚菊香在帝王身侧,淡淡菊香,幽幽沁人。
殿外突有喧嚣,徐惠向李世民望去,果然惊动了才有睡意的帝王,那眉间是深深倦意。
只见太子拖着残腿,踉跄入殿,那眼中,是沉痛无比又好似万念俱灰的冷光。
李世民只望他一眼,便已知来意,淡淡垂下眼去,向追来的侍卫挥一挥手,示意退下。
太子直直站立在当地,盯望着李世民,周身颤抖,眼眸欲裂,却始终不发一言!
徐惠心中隐有不安,手中晚菊香淡烟袅袅,令视线不甚清晰。
许久,李世民伸手拿过徐惠手中杯盏,徐惠微微一愣,只见他浅浅沾唇,幽幽道:“承乾,你可有事吗?”
“不要叫我!不要叫我!”太子倏然悲怒的吼出声音,徐惠一惊,但见太子双膝一软,颓然跌倒在地上,竟是泪已如倾。
杯盏停留在唇边,李世民凝眸望去,那一双深黑的眸,掠过惊动万分。
太子伏地而哭的样貌,的确令人心惊。
徐惠亦是望着,双目凝紧,在她记忆中,太子虽有腿疾却是神清俊逸的男子,如今这般悲痛,到底所为何来?
“你……你是杀人凶手,是杀人凶手!”太子几乎疯狂地指向李世民,徐惠更加惊异,只见李世民神色依旧淡淡,近乎冷酷的漠然,令徐惠皆不免心中一凉。
为什么?太子是他的长子,他该十分疼爱才是啊?
“朕,是为了你好!自称心入了东宫,你便再无心政事,日日笙歌,这……是一朝储君该有的行为吗?”李世民字字坚沉,铿锵有力,却似仍唤不得太子一丝觉醒。
太子冷冷而笑,随而竟是仰天狂笑:“储君?我算哪门子储君?你何时将我放在了眼中?为我好?哼,难道剥夺我所有的快乐与期许就是为我好吗?那么儿臣可真要多谢陛下了!”
冷嘲热讽,令李世民眼眸一紧,徐惠只见他握住杯盏的手,有微微颤动,在他身边已有不短时日,深知他的脾性,此时,他虽是努力压抑着,然一旦发作,定是不可抵挡的狂怒。
心中不由揪紧,眉心微蹙。
太子却仍旧冷冷笑着,目光尖利如刀:“我喜欢慕云,而陛下你却怎么也是看慕云不惯,慕云死了,我明知凶手是谁,却连仇都不能为她报,我喜欢称心,可是……你却杀了他,敢问陛下,这……也就是为我好吗?”
微微一顿,牙关紧咬:“凶手,你就是凶手!你杀自己的兄弟、杀死慕云、杀死称心、杀死了……母后!”
“啪”的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惊破耳鼓,徐惠怵然起身,但见君王目光如炬,光火纵横,太子触及了他最不可触及的隐痛,先皇后,每每提及,皆是剥去他一层皮肉的疼痛。
“你说……什么?”李世民走下躺榻,身形晃动,直直站在太子身前,太子神情依旧冷冷的,怒视着父亲:“我说,你,杀,死,了,母,后!”
几乎一字一顿,渗出唇齿,同时亦是泪落纷纷,徐惠想,此言之于太子亦是剜心彻骨的痛吧?
太子缓缓站起身来,他身高不及天子,仰视的目光却摄人尖锐:“母后身子不好,却为了你,常年劳累,忧心忡忡,你病倒,却几乎会要去她半条性命,你出征,便会累得她心力交瘁,可你每每回来,都会带回不同的女子,你可有想过母后,你可知,你在别的女人那里,她便只有提笔而书,直至夜深方可睡去,是怎样的矛盾与煎熬吗?你想过吗?你杀死了自己的兄弟,日夜难眠,母后却睡得比你还少,你结下仇怨,却叫母后遭人掳劫,以至病情加重,她死了,你才知道珍惜,才知道什么是伤心欲绝,不嫌太晚了吗?哼!你又有没有想过,上天,就是为惩罚你的风流、你的杀戮,才夺走了母后的性命!”
“住口!”悲怒的一声,随着脆响同时而落,这一下将太子打倒在地,唇际却仍是挂着冷蔑决绝的笑容。
李世民望望自己的手掌,这两日来,他已不知这是第几次打他,似是很多次了!
身形晃动,几乎仰去。
“陛下。”徐惠连忙奔上前去,撑住他的身体,却惊异地发觉,那双莫测的深眸,分明破碎,泪已落下。
他紧紧咬唇,极力压抑,可,终还是不能!
太子似有胜利者得意的笑扬在唇边,似乎打败了一生不曾打败的对手,那双原本悲伤至极的眸子,突而有精光闪耀,竟是欣赏着父亲剜心的彻痛,正欲再言,徐惠却豁然挡在身前,一双水眸,清澈无澜,却暗自凝了郑重、亦有稍纵即逝的祈求:“太子……”
只是一声太子,不亲不疏,恰到好处,却令承乾微微恍惚,那眼神,那曾望着自己循循教导的眼神,仿佛就在昨天。
徐惠并未再言,只是目光如凝地望着他,许久,承乾的心气竟慢慢平下了……
可那笑容依旧残酷,背影依旧冷漠。
他拖着残腿,一步步艰难地向殿外走去,风过,余留声音微哑:“圣人之道,为而不争。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1)。”
“天之道,不争而善胜(2)!”
一声声渐渐远去,却仍旧清晰在耳际:“母后,你看透了一切,却终究没能看透一个‘争’字!”
承乾一步步走下冰冷的白玉宫阶,回想着母亲临终前最后的教诲,不禁冷笑,母后,若你今日仍在,又会说些什么、来宽承乾的心呢?
泪水似已流干,他发誓,以后再不会流泪了!
殿内,李世民面无血色,深深倦意袭上眉间,身心俱疲,他慢慢回身,缓步走回到躺榻上,那英毅潇洒的侧脸,似一夕之间,苍老下许多许多……
徐惠望着,不禁心疼,奉一杯晚菊香在他手中,他伸手接了,却未饮上一口,那目光映在淡黄清透的茶水中,黯然萧索……
“无忧,我该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怆然而叹,一声仿佛震断了心肠。
整日,李世民都未发一言,徐惠静静侍在左右,她知,他的心中定是思起了先皇后,她便不语,才入夜,疲累的君王,终于沉沉睡去,徐惠方才离去。
才出殿口,便见一男子面目如玉,身姿如风,一身白衣翩然,笑若清秋地向这边走来。
李恪!徐惠心中怵然一惊,一个声音倏然穿过脑海,她惊惧地举眸望着他,她记得,箫姈叫自己躲在树丛中,与李恪争执时,曾提起过一个人,那个人……便是称心!
因着名字特别,自己是有印象的,还说……还说是他派在太子身边之人!
徐惠不禁掩唇,难怪太子会突然性情大变!再想起贵妃之言,心上不觉一颤。
由心而言,她至今仍不敢相信,如此行若风清的男子,竟会是那般心机重重之人。
李恪走近,便似从不曾发生过什么般,淡淡躬身:“参见徐婕妤。”
徐惠点头,亦强作镇定:“不知三殿下何以来此?”
李恪向殿内望了一眼,道:“只是平常走动,欲与父皇手谈一局。”
徐惠淡淡道:“那怕要殿下失望了,陛下才睡下了。”
李恪一惊,看看天色,似有些许怀疑神色,徐惠一笑:“陛下今日甚是疲累,早歇了,恐怕殿下是白来了一遭。”
李恪闻言,随即笑意潺潺:“如何算是白来?这不见着了徐婕妤,可也是幸事。”
他声音飘忽如风、意味深深,徐惠朝他望去,他温笑的眉眼如润春风,可为何却看得自己如此心寒!
若是陛下得知他竟有那样的行径,又当是如何的伤心?
见她凝眸,李恪衣袖一甩,转身而去。
“三殿下。”徐惠一声轻呼,却是冷冷的:“称心……已被陛下赐死。”
李恪猛然回身,眼中惊诧却只有一瞬,随即便是云淡风轻般的笑意:“是吗?这与我何干?”
徐惠敛襟,缓缓走近两步,目光直盯在男子眸心深处:“称心乃殿下派在太子身边之人,难道便一点儿也不关心吗?”
李恪神色一暗,倏然有如被乌云遮去向来清亮的眼光,那惊,看在徐惠眼里,已确信无疑,于是转身,一身绫绸翻动如飞:“三殿下,我未告发于你,并非我不知你是何人,而是念及着陛下,只愿你好自为之,莫要再生事端,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3),否则……”
徐惠没有说下去,却足可想见李恪此时的神情,莲步微微,竟自走回到殿中。
李恪怔然立在当地,一股丛火自心底蓦然蒸腾!
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犹记得那亦是落叶纷黄的时节,那高高在上的女子,亦曾于无人处,暗自警告过他向来高傲的母妃!
如今,这与她三分相似的女子,竟用了同样的话来警告自己!
想来,不觉心上生寒,望着女子走去的方向,那殿口似犹有她的余香。
难道……她,真真便是她的再生吗?还是……天意如此!
紧紧握拳,当年自己说过,要叫母妃做皇后,保护母妃,不再受他人训斥,可如今……
眼眸紧紧凝住,犹若千丝万缕碎麻,丝丝纠结……
(1)选自《道德经》:圣人的法则,有作为而不争夺,虽然他不争,但天下没有谁能和他争。
(2)选自《道德经》:不争者反而善于取胜。
(3)选自《孟子?尽心章句》上:不做我不该做的事情,不追求我不该追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