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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巡原本借的那辆拉达除了喇叭不响,其他什么都响,两年下来,他修车本领自学成才。这回租赁到期,他反复心疼地考虑着,终于还是决定买辆新车。出去风光那是别说了,所有人都似乎有同一种想法,似乎他换新车说明他又哪儿赚大发了,越发相信他。最要紧的是,拉达修车费都拖死他。可杨巡极其不舍得买进口车,一样是四个轮子,何必花那大钱,只是杨巡也清楚,他好歹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老板,买辆刚从口彩极好的大发改名到夏利的没尾巴车也太小气了点,他没有其他选择,唯有买上海大众的桑塔纳。他想买黑的,就跟大多数机关领导开的车子一样,可是没有,他只好买了辆深蓝的。杨巡觉得深蓝挺美,好多高档西装就是深蓝色,可见男人适合深蓝。

    元旦时节,杨巡开着深蓝的新桑塔纳,载着送梁思申的礼物,直达大上海。他手头带着一份四星级宾馆的可行性报告,这份报告,他越做心里越没底。与其说来上海是为请梁思申过目可行性报告,不如说他这是找个借口见见梁思申,还有梁思申上回脱口而出提起的可以给他借用的外商招牌。他是千辛万苦,从早开到晚,才到了上海。

    梁思申接到杨巡从门卫打进来的内线电话,就裹上一件大衣,礼节性地出来迎接。若是对李力他们,她最多站在门口,已是仁至义尽。但是对杨巡这个出身低微的人,她不愿自己稍微的疏忽就伤了人,她有限的社会经验告诉她,越是出身低的人,越是在乎这些细小礼仪。

    梁母常听女儿说起个体户小杨,还以为是那种贸易市场里面练摊儿的摊主形象。及至杨巡进门,放下东西,站直了,梁母看清楚,杨巡个头不高,一米七左右,与她女儿站一起差不多高。人长得浓眉深目,剃着个干净的小平头,笑容可掬,整个人透着股活跃的灵气,观之可亲,倒是并不低俗。梁母惊讶了,这似乎不像传统个体户的形象啊。再看杨巡的衣装,笔挺西装,虽然下摆有些坐皱,可衣服合身合适,并不像时下三教九流个个将紧巴巴的西装穿得像浙东小木匠。没比李力他们差,只是脸上缺些书卷气,多些江湖气。

    杨巡走进别墅,原以为可以看到一屋子的富贵,却没想到,除了一屋子的热,一屋子的香,看过去整个房子空空荡荡,并无想象中纸醉金迷的感觉。杨巡有些吃惊,但嘴里早已说里面真温暖真舒服了。与梁母见面,梁母是个一望即知的官太太,养尊处优的样子。杨巡以伯母称之,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及至梁思申给他倒来一盏茶,他发现这茶杯淡绿颜色,还不如他以前在四星级宾馆见的碗碟晶莹,这才收起少许紧张。

    杨巡原来与梁思申约定的是拿来可行性报告让梁思申先看一下,第二天再面谈。因此杯茶下肚,他送上一架据说是清晚时期的红木嵌螺钿一尺来高插屏恭贺梁思申乔迁,准备乖乖告辞回宾馆休息。不料梁思申却对杨巡道:“那位萧然……”她看到杨巡会意地点头,心中满意杨巡领会迅速,接着道:“他的合资谈判估计很快能成,他对各方面条件没太多坚持。因此,估计他会在元旦后没几天内正式入主市一机。他有一阵子可以忙了,你最近不用太提防他。”

    “这么快?”杨巡有些吃惊,想了会儿,问,“你了解他入主市一机,有没有带资金进去?”

    “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肯定要拿钱买下市一机的资产,才能把资产换到他公司的名下。可是他神通广大,他有没有可能不出钱就把市一机归到他名下,钱以后慢慢付?”

    梁思申想了想,道:“有可能,不过我建议你别管这闲事,你没法管,也管不了,多管还得惹祸。”

    杨巡感谢梁思申的体贴,但还是道:“我当然没法管,他别来管我,我已经谢天谢地了。但我得搞清楚一件事,他如果真金白银地入主市一机的话,他就没钱开发市中心一块已经拆出来的地。萧的资金实力,我怀疑有限,因此拆了那么多日子,到今天还没正式开工。这块地我已经看过红线图,足够我开发宾馆,这地段太好了,下面还可以开商场,这么热闹的地方开商场,以后租金没的说。不晓得你有没有经过那条街,闹市里拆出来很明显一块,瘌痢头似的。”

    梁思申一想,不由得笑了:“你反应可真快,倒是个很好的机会呢。”

    梁母忍不住问一句:“既然是好地,旁人当然也看得见,凭什么小萧一定要卖给你?再说,有前嫌在,他更不会卖给你。”

    杨巡道:“伯母说得有理。但我肯充冤大头,愿意让他敲一笔竹杠,让他心里满意。那样的好地,凭我公司的性质,凭我没什么背景,我一辈子都拿不到这样的好地,只有向别人买二手,我想得明白。”

    梁母没想到这个年轻人有如此气量,真是把韩信学个十足。这才明白女儿为什么推崇他。

    梁思申笑道:“如果这样,我有办法让萧然把钱全部注入市一机去。其他努力,你自己回去做吧。”

    杨巡欣喜得眼睛灿若流星:“你只要能替我制造萧然资金紧张问题,其他我全部能做到,我有的是人帮我传递消息给他。哈哈,太好了。”

    杨巡走后,梁思申回头静心看杨巡的可行性研究报告。一看便清楚,杨巡是下真力气做这报告的,研究调查工作做得充足,数据翔实可信。比之李力那份华而不实、花拳绣腿的报告,杨巡的这份才真正有了点“可行性”的意思。而杨巡这份报告,却是脱胎于李力那份之上,更有对比。

    梁母跟着女儿坐在书房,捧着一本从李力硕大书橱里挑来的书看,见女儿最先是认真看那份报告,大约九点之后,那些地球那端的人起床上班了,她看到女儿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打出去,据说是找同学找朋友咨询相关问题。然后一个一个电话回来,一张一张传真纸吐出来。梁母很喜欢看女儿工作的样子,这么娇嫩的脸,却又是这么认真,真是矛盾的完美统一。

    但梁母终究是熬不住夜,抛下女儿回去睡觉。梁思申自己对宾馆行业不懂,本着负责任的态度,她必须找人把方方面面弄清楚,因为这个宾馆项目,还是她最初提醒的杨巡,而且,她清楚以杨巡的实力,他输不起。

    她细心制作一张表格,将杨巡报告中的遗漏内容以及大致估价列出,越看越觉得杨巡的宏图大愿太超前于他的实力。但梁思申不便当面指出,她还是让数字说出最直观的话。第二天,她不等杨巡过来,自己叫车去杨巡住宿的宾馆,她不习惯于在家中招呼朋友。

    果然,杨巡一看见这些新添项目,目光凝滞。原先这份由三星级宾馆财务参与的报告出来,他已经在为筹资犯愁。宾馆,毕竟不是贸易市场,那些高级奢华的部分无法省略。这一颗一颗的星分出的级别,在星级宾馆评定标准里,那是有绝对的硬杠子,他从旅游局的人那里看过标准。眼前新添的巨额费用,提示他参观上海宾馆时候的细节事项,确实不能遗漏。若是这些再加上,如果萧然的那块地真的被他吃下的话,支出又将超出预算许多。

    梁思申见此,善意提醒:“千万不要冒进,这个项目是需要巨额投入的,而且万一中途资金跟不上,已有部分是

    一无用处的项目。”

    杨巡没看梁思申,摆摆手阻止梁思申说下去,也终于忍不住摸出香烟来点上。梁思申想了想,摸出包里的计算器推到杨巡面前。杨巡见此,冲梁思申一笑示意,抓走计算器。这个笑,全然没有杨巡平时笑的样子,倒是很有职业精神的虚假的笑。梁思申也忍不住为自己的这个发现而笑,第一次见到杨巡的时候,只觉得他像老鼠,现在此人的变化一日千里。她不去打扰杨巡,让杨巡静心思考。

    杨巡几乎是燃尽一支烟,这才从椅背上直起身,将报告又平摊到桌面上,对梁思申道:“你听听,我有两个打算。第一个打算,如果能吃下萧然的地,我现在的资金预算只够造起一家商场和宾馆主楼的壳子。我可以让出一年租金,让租我场地开商场的租户自己装潢商场。以后,反正已经竖起来的大楼不会有建筑安全问题,可以筹集资金慢慢装修。考虑到一九九二年一年以来物价的飞涨,还有我那两家市场的评估价越来越高,我估计我造好的大楼也会升值。我只要把一部分先盘活,派上用场,说明我的项目是活的,就能拿这大楼贷款去;第二个打算,如果没有吃下萧的地,其实反而麻烦。我在别处任何地方都没法把底层的房子盘成店面。这个项目,可能真得因为资金原因推迟了。不过我有个想法,我可以找钱多的国有单位合资,旅游局的倒是想跟我合作一下,可惜他们没钱,但我还是要他们加一股,这样以后评定星级的时候就是自己人评自己人。我还可以找谁呢?除筹到这些钱,还有,他们最好有很多外国客人……”

    杨巡说到后来,其实已经忘了对面是梁思申而不是他自己弟弟,有些不成熟的话说出来未必合适。他自顾自地皱着眉头,将脑袋里所有设想一股脑儿地倒出来。梁思申继上回银河宾馆初见之后,再次见识杨巡迅速发散的高效思维。而当年至今电器建材市场成功的事实证明,杨巡当年的思考完全有效。梁思申默默听着,渐渐认真起来,将谈话记录到纸上,等杨巡说完,她都已经记了满满两张纸。

    杨巡说着说着,忽然抬头发现梁思申没有任何反应,却是拿着写满英文字母的两张纸靠到椅背上思考。杨巡一时也不知道梁思申这是什么意思,估计她是听烦了他没有头绪的说话,可人家素质高,有礼貌,不肯出言打断他胡言乱语,干脆不理他。杨巡挺沮丧的,有意大声嘀咕了一句:“看来,只够造家三星级的。”

    梁思申被杨巡忽然的大声惊了一下,抬眼看杨巡一脸郁闷,道:“那还不如不造,如果能拿下萧然的地皮,不如索性商场上面造办公楼,省心。”

    “是啊,我就是想造四星,我想死了要造四星。”杨巡实在忍不住,忘形地做了一个扩胸动作,咬牙切齿地道,“事在人为,不信造不起来。前一阵在上海参观四星级宾馆,有一家宾馆进去就有四条很漂亮的大理石柱子,一问,用的全是意大利进口的花岗石,一条柱子得一百万。烧钱吗?烧!可烧得值吗?值!一看就是有派头。回头再看三星级的,看不上眼了,什么印度红花岗石也拿来做地板,铺的地毯没弹性,全不是回事。你想,这样一家四星的竖起来,起码十年里面,市里没一家能赶得上的。现在开发区发展得那么好,外商投资来的那么多,以后只有更多,你看,换你两年后来,看见我的宾馆,你还肯住原来那家三星的吗?”

    梁思申听着杨巡近乎慷慨激昂的发言,不由笑了,这话说得好像两年后宾馆肯定造起来似的。“我肯定住你家四星的。”梁思申一本正经地说。

    杨巡也笑了,不好意思地道:“野鸭还没打来,嘿嘿……”

    梁思申收起自己记录的资料,拿起杨巡给她的报告,问一下,也收进自己包里。“还想挂名中外合资吗?”

    杨巡笑道:“当然想,挂个中外合资的牌头,别说政府看见我亲热,就是招工都比国有企业有优势,我还问过银行,银行不肯贷给我这个体户,却肯贷款给合资公司。你说我现在挂名是村集体性质,其实是个体户,想找个好一点的会计,人家都还吊着卖,外地人更不肯来,说是没法办户口。这要是合资的话,那些人得打破头走后门让我招。梁小姐,你只要答应给我挂名,我也跟付小雷家村挂靠管理费一样,付你管理费。”

    梁思申笑道:“看来我得吊着卖,管理费比例提高。”

    杨巡也跟着笑,他听出梁思申好心,有答应给挂名的意思。“你的管理费肯定高,我还得请你经常出来晃晃呢。还有,以后你来,住宿吃饭一条龙全免。”

    梁思申嘻嘻地笑,好久才道:“再给我几天思考。你也回去想办法咨询一下我这个洋个体,与你这个土个体的合资,政策上有些什么要求,有没有我接受不了、无法做到的内容。我也回头经过香港时候查询一下,从香港投资有没有什么特殊要求。”

    杨巡听着这话,忽然觉得一只耳朵在跳。心里想到,只是挂名,梁思申何须做得如此周密?

    然后,杨巡便听了好几杯咖啡时间的天方夜谭。梁思申告诉他,她天南海北旅游接触到的各色风情的高级饭店,那种奢华精致,真不是什么一百万一根的花岗石柱子能撑得起来的。但有些精致,梁思申明显留意到,杨巡无法体会其中妙处,杨巡更中意挥金如土的奢侈,比如意大利的金马桶之类的噱头。因此,梁思申心中揣测,杨巡肯干加苦干,是个做事情的人,可是,会不会最终搞出来的是个奢华元素堆积得如闹哄哄乱糟糟的集贸市场的怪胎?以杨巡的眼光,能不能合理有效地选择专业人才?她觉得,这才是杨巡四星级计划中最高的门槛。

    因此,对于后面杨巡不断放出的合资善意,她始终守口如瓶,她绝不打无把握的仗。不过,她愿意帮忙,借名字给杨巡,做一个假合资。大部分还是看宋运辉的面子,因为她感觉宋运辉很重视杨巡,很赞赏杨巡。而她正需帮宋老师做点儿事以挽回注资项目不成对宋老师的打击。她真是太想报答宋老师。

    杨巡却是始终摸不透梁思申的心意,感觉这女人真是出乎意料难搞。可问题是,自从他富起来后,见多的是女孩子没羞没臊往前凑的,尤其是现在西装笔挺,大哥大包小巧,还有汽车一辆,连挺稀罕的女大学生也向他低头,他总能一眼看透那些女孩的用心。唯有梁思申,妖精一样地狡猾,看似简单直爽,可总是难以掌握。他想,这肯定与梁思申在国外长大有关,见多识广。

    但无论如何,梁思申只要肯借外商的牌子给他用,他已经无限感激了。他一个个体户办的公司,如果能凭此跻身中外合资的行列,那无疑是鲤鱼跳过龙门式的身份飞跃。不说别的,他即使是买车,都可以少交一大笔税,车头挂上一块噱头的黑牌照。

    梁思申没吃中饭就走了,还不要杨巡开新车送,她回国度假不易,得分秒必争与妈妈在一起,因宋运辉而帮杨巡的忙也得适可而止。杨巡不知道那是人美国那边的习惯,见自己出尽百宝都没法留住梁思申共进午餐,心中极其沮丧,进而对自己能否独立开展四星级项目充满疑问。可又被梁思申的离去激发他胸中的斗志,他非要想尽办法拿四星级项目撑起他的脊梁不可,即

    使看似资金情况更加严峻。

    杨巡被梁思申激发起蓬勃的斗志,李力却被梁思申再度打击。梁凡开玩笑告诉他,梁思申衣橱有欧美电影里才得一见的璀璨晚装,可惜因迎新派对举办地李力家非中央空调,温度不够,不敢穿着,因此晚上在男性穿衬衫西装女性穿薄呢套裙的派对上,李力总是敏感地捕捉梁思申的视线,心里非常没底。论洋气,他毫无疑问不如梁思申,可是论传统,他这个在国内的居然被梁思申的乌木镶银筷子和古瓷台灯击溃,他心里有了障碍,在梁思申面前再潇洒不起来。唯恐自己什么举动受了梁思申的暗嘲,因他一晚上都见梁思申的嘴角噙着一丝坏笑。

    梁思申倒并没坏笑,国内时尚水平如何她清楚得很,身居上海的李力已经算是非常时尚,穿的衣服均非国产,超乎她的想象。只是派对中人邯郸学步的举止,反而让她忍俊不禁。说起来,这些人的洋派不如宋运辉多了,宋老师的西装虽然硬如铠甲,可在谈判桌上落落大方,言语收放自如,吉恩私下都说难得,可见胸中有无乾坤才是为人最大的一团底气。

    而她最大的反感是派对中人言语中的特权意识,一场派对,让她看尽赤裸裸的特权狂欢。相比杨巡的奋力钻营,相比宋老师的艰难求索,她感觉那些挥霍着父母特权的人是如此丑陋。李力和梁凡他们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梁思申不承认自己也来自那个世界。不,她是靠自己的能力学识立足于她的世界,而非那个世界。

    派对过后,梁思申虽然依然喜欢李力的英俊帅挺,却是开始后悔不该为了一场派对而留在上海过元旦。

    但是与来上海一起过元旦的爸爸说起,她有投资给杨巡的打算,却被爸爸否定了。爸爸与妈妈又有不同,爸爸能以何年何月何地发生的具体事例,来说明个体私营户的信用低下。大如众所周知的三角债的成因,小如处处可见的短斤缺两,以及爸爸所在银行贷款时候对个体户的考虑。爸爸说,国有集体企业出问题,可以层层向上级主管部门反映,而上级主管部门也是层层监督国有集体企业的发展,因此可靠。可是个体户出问题则一逃了之,你往哪儿找,找谁,让你找到了,也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难道一辈子盯着他?

    爸爸的话都是有理,可是梁思申听着总觉得似是而非。她想到她所在的美国,如果较真起来,不也基本上是个体户的天下吗?美国的个体户都好好的,没惹事,依法发展企业,依法获取社会资源,为什么到了中国却不行了呢?

    于是爸爸又抛出无数例子说明,便是连梁大的保姆都说个体户不好,个体户会骗秤。经过一个上午的教育,梁思申终于明白一个道理,中国的个体户与美国个体户的生存环境不同,中国的个体户犹如热带雨林中匍匐在植被最底层的植物,虽然在争阳光争雨露之中培养出顽强,可也在惨烈的争夺战中造成扭曲。梁思申想到在南美雨林中见过的那寄生在大树上吸血的藤,想到那绞杀大树的榕,想到猪笼草之类充满诱惑的陷阱,还有充满毒液长满恶刺的种种,人类和植物,哪个都逃不脱生存环境的物竞天择。

    真失望,祖国竟然不是想象中的美好。

    梁思申来时还是豪情万丈,只觉得自己既通晓美国先进文化精髓,又把握中国古老文化脉搏,自是能文能武,敢叫日月换新天。可回国短短几天,先是无力于东海厂的项目,再无力于萧然辈的为非作歹,最后无力于为杨巡等个体户申辩,她才知以前宋运辉斥责得对,她确实并不通晓中国的情况。这个认知,让她回去美国的时候灰头土脸。

    杨巡带着梁思申的许诺回到家里,虽然兴奋终于啃下一块硬骨头,争取来金光闪闪的外商头衔。可是,这一趟上海之行下来,四星级宾馆建造更大的问题又摆到他的面前:资金,又翻倍了的资金预算。

    如果说原先他的资金实力,在与他人合作中还可以占据大头的话,那么现在看来,他自有资金实力,只有再加银行贷款,才能与合作人平分秋色。可是,出资那么多的合作人,必然也是实力雄厚而说话响亮的,人家能同意在项目中屈居老二吗?

    看上去不可能。可杨巡既然认准了,就不肯放手。天下哪有那么多不可能的事?他这身份,办那么大两个市场,照理也不可能呢,可他不是变通变通都做到了吗?可见事在人为。

    于是杨巡开始到处找人吃饭商谈合作。可大伙儿都被他吹得对项目发生兴趣,却对他这样的个体户合伙人没有兴趣。一圈儿游说下来,无果。但等杨巡因着春节请客送礼的关头展开第二轮游说,富裕的纺织局领导却对杨巡说,造四星级宾馆的设想很好,纺织局准备把原先的三星级计划上升为四星,但纺织局打算自己造,自己掌握主动权。人家纺织局领导推心置腹的话让杨巡生不起气来。若明明纺织局有钱,却还要与一个实力不够的个体户合作,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里面有猫腻吗,这不是明摆着与自己的大好前途开玩笑吗?

    杨巡一时灰溜溜的,是啊,有实力的比如纺织局,不屑跟他合作;没实力的旅游局,他不屑合作;这事儿还真是有些犯难。

    计划不顺,杨巡心里挺恼火。而偏偏此时,从外办的朋友那儿得知,萧然的合作计划却是顺利推进,外商已与之进入实质性会谈。杨巡实在是心有不甘,找到国托老总密晤。不过也是不出所料,国托老总连说不敢,说风险太大,他怕坐牢。国托老总还以老友身份劝说杨巡,不要好高骛远,做几倍于自己实力的事。杨巡听得悻悻的,可看样子,似乎真的得把这项目放弃了。尽管他而今如何有钱,尽管他已经游说梁思申获得假外资身份,可他依然与过去一样,受困于他的个体户身份。人,无法胜天,落草在了农民家,这辈子再争也无法出头。

    但杨巡即使情绪再低落,也得出力为宋运辉春节探望雷东宝的事打前站。这当儿,杨连杨逦两个都已经放寒假回来,如今他们都已经不回老家,而是聚集到大哥周围。杨巡已经让杨速出力买了一间三室一厅的房子,平常他是没空装修的,都是杨速自己买材料找人工,寻建祥也是常来帮忙。好在他们近水楼台先得月,找齐材料人工倒是不会出岔。只是杨巡听杨速说,现在物价涨得快,市场上好东西人们还抢购,抢去回家存着。杨巡倒是不以为然,他们现在用的都还是妈几年前抢购来的脸盆热水瓶,毛巾也是至今还没用完,花色造型全已过时。可是那样动脑筋抢购,才得来一些些蝇头小利,还不如多动动脑筋在赚钱上。物价上涨,赚钱只有更容易。

    但是杨巡觉得奇怪,有钱买脸盆热水瓶,还有电视机录像机倒也罢了,怎么也有人买建材回去藏着?真是钱多了没处使了吗?看他辖下的食品小商品市场也是一样,虽说是年关,可出货量也是高得惊人。马大嫂们一个个惊呼着钱不够用,钱不值钱,可又一个个不要钱似的往家里搬吃的用的。杨巡也是在下面的压力下,涨了一次工资。但是买木料瓷砖回家,不会是无的放矢吧。

    杨巡让杨速在建材市场逮人提问。杨连和杨逦都拿这当社会实践作业来做,眼睛亮晶晶的很是热衷。杨巡倒是反而奇怪了,这有什么可热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