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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卫与毕嫣像两个赌气的小孩,仍然为了毕嫣跳舞这件小事互不相让。双方僵持,洪卫不再到毕嫣家,气得毕父大骂妻子:“都是你宠惯的结果,还把鸡汤鱼汤端到床上呢。”毕母泪眼汪汪。洪卫与毕嫣如断线的风筝,他常常取出红色雨花石,仔细端详,久久不语。
洪卫忘我地工作,对学生严格管理,借以冲淡内心的烦恼。他与门口小商小贩斗智斗勇,他们像精通游击战的专家,学生上学放学,便推着小摊到校门口做些零碎生意;上课,则收了摊另寻出路。为彻底治理学校门口脏乱差,洪卫组织班主任三令五申,禁止学生在校门口购买任何商品,与评选先进班级挂钩,一票否决。小贩们眼睁睁看学生来来往往,小摊上的东西却无人问津。他们千方百计弄清原委,不由对洪卫怀恨在心。周末,他们溜进学校,把一条长长的死蛇缠绕到洪卫自行车龙头上。洪卫忙到天黑才下班,筋疲力尽,准备回家看父亲。他开了车锁,抓住车龙头,却觉得手上腻津津的。仔细一瞧,原来左手抓着蛇头,右手抓着蛇尾,吓得他毛孔竖挺,灵魂出窍,自行车被摔得老远。不过,他非常开心,学校门口终于干干净净,尽管肥腻腻的死蛇在他脑海中盘旋了很长一段时间。
洪卫工作重心转移到高三(1)班。教室后面黑板上,醒目的是高考倒计时:20天。他如履薄冰,急迫感,责任感,焦虑感袭卷而来,像一只巨网,缠绕他,裹紧他,令他喘息沉重。毕竟带的是第一届毕业班,他心里无底,全身心扑上去,披星戴月,夜以继日。同学们一个个像端着刺刀的战士,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令洪卫想起自己当年的高考时刻。裴鹏和方静的学习成绩又恢复从前,在全年级稳居前三。洪卫买了营养品,送到宿舍,裴鹏语言凝滞:“洪老师,谢谢你……”洪卫抚摸他的头,轻轻拍了拍,满意地笑了。
全班只毕晟嬉皮笑脸,心不在焉。其他同学认真复习,他更是嘻嘻哈哈,撩轻摸重,终于被同学告到洪卫那儿。洪卫是敏感的,班上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令他草木皆兵,心惊胆战。尤其是影响学生高考的不良苗头,必须坚决打击,防微杜渐,扼杀于萌芽状态之中。于公,对事业负责,教书育人;于私,对自己负责,事关前途。学生高考成绩与教师利益紧密相连,考好了,教师名利双收;考差了,则会名誉扫地。虽然没谁强行制定这条规章制度,但绝对是不争的潜规则。何况,洪卫是有上进心的男人,既要对自己负责,更要对学生负责。他思前想后,找了毕晟,不希望班上有任何不利于稳定的蛛丝马迹。毕晟晃着肩,摇进办公室。
“毕晟,最近几次模拟考试进步不小啊,应该表扬。”
“哪里,该表扬的是老师。是你们复习有针对性,才有我们学生的不断进步。”
“你也别骄傲,听说你学习浮而不实,还故意影响别人。”洪卫神情严峻,直捣黄龙府,“大敌当前,你扰乱军心,该当何罪?”
“姐夫,这么严肃?好歹我是你舅老爷呀。”毕晟的右手拍了拍他的肩。
“谁是你姐夫?现在我是老师,严肃点!”洪卫一甩他的手,大喝一声。毕晟缩回手,脸色僵硬。洪卫看他胆怯的样子,又可怜又可气。活该,谁让你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过洪卫不想责怪他,毕竟他不知道自己与他堂姐的关系已冰封尘盖,何况他还是小孩。洪卫生气的是他的漫不经心,油腔滑调。高考在即,他居然有闲心故意逗别人玩。
“没有影响。我的经验是,大考大玩,小考小玩,不考不玩。我看他们一味死学,便教他们劳逸结合,是帮他们提高学习效率呢。”
“还狡辩。你有你的道法,他有他的魔方,各人学习方法不同。鲁迅先生说,浪费别人的时间,无异于谋财害命。高考关系到每一位同学的前途,某种意义上说,高考关系到每一位同学的生死存亡,不准再对同学胡搅蛮缠。”洪卫语气缓和下来,“离高考没几天,你为什么还不能集中精力?临死也要抱佛脚啊。”
“我抱了,尽力而为。洪老师,你放心……”毕晟嘟哝着。
“我能对你放心吗?”洪卫突然起身关了门,回头逼视,指着他的胸部严厉地说,“把T恤掀起来!”
“洪老师……”毕晟紧张地按住T恤,恐惧地瞪大眼,眸如怯鼠。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上次招飞体检我就听到风声,虽然你一再哀求别人不说。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洪卫目光炯炯,“你老老实实让我证实一下,我保证替你保密。否则,我立即打电话
给你父亲。”
“洪老师,千万保密,父母知道还不把我打死。”毕晟犹豫片刻,抬起双手,掀起T恤。
毕晟的胸部是蓝色文身。没有诡异的图案,只有两个扑克牌大小的字,触目惊心:方静。
“你像学生吗,就是一个黑社会。喜欢女生可以用这种方式吗?简直是对方静极大的侮辱,也是自己永远抹不去的污点。暑假洗掉!”虽然早有思想准备,洪卫还是怒不可遏,右拳如锤,猛力砸下去,啪,桌子连同桌上物品剧烈颤抖,桌面凹下去一块。
“洪老师,我知道错了,当时有点冲动……”毕晟放下T恤,背着手,低着头,一只脚尖在地上点来点去,“但我只是默默喜欢方静,没有骚扰过她。高考过后我会妥善处理,请老师手下留情,千万保密。”
洪卫生着闷气,低头思索。薛青突然推门进来,洪卫与她点头招呼。
“十年寒窗,要善始善终。既要对自己负责,也要对别人负责。”洪卫不咸不淡教育了毕晟两句,挥挥手。
“谢谢老师。” 毕晟一吐舌头,溜出去。
“哟,功夫挺深,火气挺大,别让爱情影响工作哦。”薛青坐下来,瞟了瞟破裂的桌面,“与毕嫣多久不联系了?”
“一个月了吧。”洪卫垂头丧气。
“是不是一切无可挽回?说实话,想她吗?”薛青的目光锁上他的目光。
“说不想是假话,说想心里又喷火。”洪卫移开视线,认真地说,“其实我觉得与她真的有一种亲情,就像一家人。”
“毕嫣现在情绪特别低落,已经影响到工作。洪卫,我约她今晚与你见面,再努力一把。退一步海阔天空,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你是男人,主动一点,一定要抓住机遇啊。”
“谢谢你。”洪卫由衷地点点头。
吃完晚饭,洪卫到班上转了转,便到学校东侧草垛场上见毕嫣。草垛场南临小河,北靠公路,草堆朵朵,其实是青年男女约会的好地方。洪卫穿了T恤和西装短裤,脚登凉鞋,在场上百无聊赖地转悠。田野里,蛙鸣虫吱,稻浪滚滚;公路上,车辆穿梭,笛响灯明;夜空中,凉风习习,月明星稀。他孤零零漫步垛场,放任思绪游荡。
两个身影从公路上下来,洪卫迎上去。
“洪卫,交给你了。”薛青把毕嫣向前一推,扭头招招手,“好好谈谈啊!”
薛青款款而去。路灯下,毕嫣绞着双手,仰着脸,眼睛明亮。洪卫大吃一惊,一个月未见,毕嫣脱壳换魂,脸庞瘦削,气色疲惫,眼圈呈青,饱满结实的身躯收水般衬托出衣服的空荡。
“毕嫣,你瘦了。”洪卫激动地搂着她的肩。
毕嫣肩膀一抬,手臂一推,他的手滑落,尴尬地扬在空中。她慢慢向河边走去,轻盈如风,洪卫不紧不慢跟着。脚步声沙沙作响,两人默默无语。
“叫我来,有事吗?”毕嫣打破沉默,抬头轻轻问。
洪卫惊愕。他的大脑飞速旋转,突然灵光一现:一定是薛青的计谋,为他们创造见面的机会。一股怜爱之情喷涌而出,他疾步趋前挡住她,张开健壮的臂膀,牢牢抱住她:“毕嫣,我想你……”她润滑的皮肤馨香扑鼻,温热的躯体不断颤动。
“请你自重,放开。”毕嫣使劲扭着脸。
“毕嫣,别闹了,我们和好如初吧。”洪卫喷着热气,将她的身体与自己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
“放开我!”她的身躯拼命扭曲挣扎,双手猛力推击,“你别搞错了,我们现在只是普通朋友。有话快说,我可没有耐性。”
洪卫悻悻松开手,心情沮丧,但还是作最后努力:“我们不是小孩,别闹了。只要你答应我,以后别和那帮男孩搅在一起……”
“怎么一点没有新意?表面看跳舞是一件小事,其实关系到个人尊严,所以我不会屈服!”她昂着头,翘着下巴,目光像一支冷箭。洪卫如掉进冰窟,他的身体,他的思想,他的灵魂全冰凉透彻,瑟瑟发抖,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喉头却筑了坝,言语凝滞。他厌恶她的嚣张,更不会屈服,他把薛青的忠告忘得一干二净。他知道,一切结束了,彻彻底底。
“回吧。”洪卫轻柔的话语飘荡在轻柔的风中,无声无息。
毕嫣微微一颤,吃惊地看他。她的目光包含热烈如火如焰,包含迷茫如云如雾,包含无奈如风如雨……洪卫被她的目光深深震撼了,地动山摇,火山海啸……她的目光成了磁场,洪卫担心就快被融化。他迅捷移开
视线,迈开双腿。身后,他听到她的脚步,沉重而缓慢;他听到她的啜泣,低沉而清脆。脚步扰乱他的思绪,凌乱的思绪横冲直撞。啜泣扰乱他的心灵,麻木的心灵空蒙混浊,如漆黑的夜。
“再见。”洪卫伸出手。
“再见。”毕嫣的笑容并不灿烂,如她的泪眼,模糊而悲切。她没有接他的手。
两个黑影融入黑暗中,分道扬镳。黑暗包裹了他们……
洪卫不敢相信与毕嫣分手的事实,恍若梦境。他抛弃一切杂念,全身心投入高考前的工作,指导学生填写报考志愿,心理疏导,情绪降压,鼓劲加油……
七月炎热,七月飞火,七月热烈。七月,千家万户充满期望,家长充满渴望,希望变成熊熊火焰,如天上的太阳。
距高考还有三天,学生停课自由复习,老师到校指导。洪卫身在曹营心在汉,坐在办公室,并不能安静看书,一直惦记教室里的学生。大部分同学在家看书,教室没几个人,只裴鹏、方静几个尖子生。洪卫深感责任重大,如热锅上的蚂蚁,过一会就到教室转悠,心口像堵了只塞。
罗校长阴郁着脸进政教处,洪卫疑惑地站起来:“罗校长。”
“小洪,裴鹏家出事。刚才他家亲戚打电话,说他父亲在堤岸上摔伤,伤势严重,人事不省,已送人民医院。你代表学校,也代表班主任,一定要妥善处理此事……”
洪卫头脑嗡嗡轰鸣。裴鹏可是学校一号种子,“国宝”级选手,千万别出纰漏。他假装若无其事到班上转了转,裴鹏正埋头苦读,专注的目光静静凝视历史书,仿佛开着照明灯的矿工,努力开采矿藏。
洪卫不忍打扰他,悄悄撤离,立即骑车到人民医院。裴父刚做完手术,被几个身着白大褂的人缓缓推出手术室,乡亲们七手八脚把他推进病房,抬上病床。裴父短小的身躯平躺着,双目紧闭,脸色煞白,毫无知觉。洪卫大汗淋淋挤进去,自我介绍一番。他很快弄清原委,裴父抓鱼时不慎落水,恰巧砸在水中的大石块上,内脏破裂,当即血流如注,昏死过去。
“洪老师,让裴鹏见一下父亲吧,他们父子可是相依为命啊,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乡亲们焦急不堪,红着眼,唏嘘不已,“唉,高考,就是高考惹的祸。如果不是望子成龙心切,想给儿子多挣几块钱生活费,他才不会加班加点,累得掉到河里。”
洪卫脑袋肿胀,思维飞旋。父亲垂危,儿子见面,于情,丝丝入扣,于理,合乎逻辑。可他要高考啊。高考,是人生一场残酷的战斗,裴鹏正常发挥,肯定是重点大学。对于过去,他是跃过农门,光宗耀祖;对于未来,他是踌躇满志,前程似锦。吃得十年寒窗苦,化作南柯一梦悲。大敌当前,切忌动摇军心,任何轻举妄动,都会断送裴鹏面前的金光大道。
“还是不要告诉他吧。”洪卫出言谨慎。他讲了裴鹏的学习,讲了高考的意义,讲了理想与现实的冲突,讲了裴鹏节衣缩食,挑灯夜战的困苦,讲了他做广播操掉裤露臀的窘境……洪卫双眼湿润。
“还是不说吧。”乡亲们全低下头,两眼通红。
“千万保密。杜绝一切可能,绝对不能让他知道真相。”洪卫千叮咛万嘱咐,并与大家密谋了详细对策,商量了每一个细节。
洪卫回校,心情复杂地回办公室。他想到了自己当年的高考,仿佛闻到了刺刀肉搏,肌肉烤煳的味道。中午,洪卫到裴鹏宿舍,他坐在床上看书。
“多休息,别累着。坚持就是胜利,有什么困难吗?”洪卫坐到床沿。
“洪老师。”裴鹏连忙放下书,笑容爬上脸庞每一个角落,“谢谢老师关心,不累,等考好,睡个三天三夜。没困难,父亲说今天送钱给我的,估计下午就到,他说陪我一直考完呢。瞎子磨刀望见亮,十多年艰辛终于熬到头了。”
洪卫心头一颤,裴父一定是为儿子攒钱跌伤的。他不动声色,从衬衫口袋掏出五十元:“裴鹏,这是你父亲带给你的生活费。”
裴鹏接过钱,疑惑地问:“父亲呢?他说陪我的呀。”
“你父亲托人早上送到学校的。他思前想后,决定不来了,说天热,不与你挤一床,怕影响你学习。他让我转告你,这么多年都坚持下来,不在乎这几天,以免因小失大。他让你好好考,为裴家增光,在家等你金榜题名的好消息呢!”
“洪老师,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你们的期望。”裴鹏攥紧钱,抬起头,猛力挥了挥拳头,“父亲,我不会给你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