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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宫内,岚琪正闭目养神,胤祯坐在榻边抓着母亲的手。此刻有人通报皇帝到了,岚琪才缓缓睁开眼,气息微弱地对儿子说:“别在你皇阿玛面前咋咋呼呼的,听额娘的话。”
胤祯憋着口气,点头答应:“儿臣知道了。”
玄烨进了门,岚琪稍稍望一眼,就见他气色极差,脚下那步子走得比平日缓慢,以往遇见高兴的事,或是自己病了他着急,都是三步并作两步跑进来的,五十来岁的人,还偶尔会露出几分少年气息。但今天一步一步走得很稳重,他越是想掩饰自己的虚弱,却越是没能躲过岚琪的眼睛。
十四阿哥行礼相迎,却被父亲劈头盖脸骂道:“你额娘急得吐血,你却在乾清宫门外和太子纠缠打架,你眼里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从前你说自己不想黏着母亲,在阿哥所住着就不进内宫,今日这事,你倒是给朕一个说法?还有比你母亲的性命更重要的事吗?她生养你们这些儿女,关键时刻,你们在什么地方?”
胤祯涨红了脸一言不发,他几乎没有挨过父亲的骂。小时候顽皮父亲也都是笑着骂的,哪里真正红过脸?父亲宠爱他,甚至有些溺爱他,突然来这么一顿说,他心里难受极了。
岚琪虚弱地劝父子俩:“皇上到臣妾身旁来坐,让孩子出去吧,他不是来了嘛!”
玄烨听见岚琪的声音,立时就到她身边,眼光再没有从她脸上移开。他多害怕又看到当年在慈宁宫看到的神情,幸好幸好,岚琪只是虚弱得毫无血色,眼底有悲伤有无助,眼神还在灵魂还在,虽然发生了一样的悲剧,可她没有像上次那样变成活着的死人。
此一时,彼一时,岚琪如今受的伤害不比当年小,她对弘晖的爱也绝不亚于胤祚,可她自身不同了,她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乌雅岚琪。今天悲痛欲绝的时候,看到胤禛看到毓溪,她想的是,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清醒,要帮孩子们渡过这个难关,毓溪若是过不了这一关,胤禛将来的人生一定会不同。毓溪若是不好了,四贝勒的福晋可以随便换一个人,可儿子心里爱的人去换哪个?所以,她不能倒下。
太医一波一波来给德妃诊治,确定娘娘没有大疾,只是怒火攻心,调养时日便能恢复,皇帝才安心。
所有人都退下后,玄烨将岚琪抱满怀,两人久久不言语,只等岚琪保持那个姿势觉得腰不能动了,稍稍提了一句,玄烨才把她放下来。可是岚琪紧紧捏着他的手说:“在我身边歇下可好,你看起来累极了。”
玄烨微微摇头:“朕还要去查,把整个紫禁城翻过来,朕也要找出凶手,朕要给你们母子一个交代。”
岚琪含泪道:“可孩子回不来了……皇上,毓溪和胤禛,怎么办?”
玄烨眼圈泛红,忍住了,岚琪一直没开口对他哭诉,只字不提多年前胤祚的事,他知道岚琪是不愿他有负罪感,可儿子、孙子也都是玄烨的,他自己怎会不痛苦。
“朕当年欠你一个交代,如今不再需要顾忌那么多,朕不能让弘晖死得不明不白。”玄烨郑重地说,“朕也要看看,事到如今,还有哪一派势力敢与朕叫板,事到如今,竟然还有人想把魔爪伸到皇宫里。”
岚琪听着他的话,想到传言太子妃的耳坠落在长春宫,此刻玄烨愤怒竟然还有权臣势力想要挑衅他,心中猛然揪紧,双眼直直地看着他,不敢把心中的惶恐说出来。
可他们心有灵犀,他们如此默契,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传达彼此的意思。玄烨看着这双惶恐的眼睛,怎会感受不到她心里在想什么,再想自己方才那几句,一个警醒,不由自主抓紧了岚琪的胳膊,但又怕弄疼她,他重重地坐在了榻上。岚琪的手慢慢摸上他的肩膀,轻声唤:“皇上……”
“是啊,怎么还会有权臣想要挑衅朕呢,朕前半辈子和权臣周旋,后半辈子,后半辈子,后半辈子……”玄烨重复着这几个字,眼睛里几乎要沁出血来,转身看着身边的人,四目相交,岚琪眼底些许柔情根本不足以化解他的怨恨,他后半辈子,竟然要开始和儿子们斗了。
“他们长大了,翅膀硬了。”玄烨冷笑,“也怪朕不好,为了江山传承,先把他们当棋子摆入棋盘。”
“这不是皇上的错。”
“朕有错,可不是朕一人之错。”帝王气息渐浓,玄烨眼睛里的怨怼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威严霸气,“他们若不贪婪,朕何须防备他们、利用他们,我们都有错,可朕不会伤害他们任何一个人,他们却要来杀朕的子孙了。”
岚琪按着他,想要他平息怒意,但玄烨已经冷静了,他告诉她:“朕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好,才会着急,现在突然想明白了,你放心。”
见皇帝如此,岚琪深知他的脾气,又想眼下都在气头上,不让他宣泄掉也不好,便不再言语。至于太子妃,纵然她曾经有将弘昀推下水的嫌疑,可不知怎么到这一次,她反而不怀疑了——太子妃干吗跑那么远去长春宫杀了弘晖?完全没道理。
“你好生歇着,我会尽快给你答复,今日的事罢了,我再来陪着你。”玄烨又让岚琪躺下,在她额头上温和地一吻,“咱们都要好好的,儿子儿媳妇还指望我们呢。”
可是玄烨和岚琪都想错了,原以为四贝勒府会乱成一团,悲伤过度的四福晋眼下还能做什么?但谁也想不到,毓溪却“坚强”地撑起了所有的事。
他们送弘晖棺木回府后,毓溪就张罗下人为孩子设灵堂供奉香案,立刻从内务府置办来奴才们穿戴的素衣,在府内安排下酒水,准备招待登门吊唁致哀的客人。丧礼需要做的所有事,她都一一打点清楚。
其间还到西苑来了一趟,问过弘昀的病情,那孩子烧得糊涂,李氏哭得很伤心,毓溪竟还冷静地劝她,叫她要好好守着儿子。
宋格格在边上看着福晋的一言一行,等她离去后,脸色苍白地凑到李氏身边说:“姐姐,我怎么觉得福晋叫人看得心里发凉,我都不敢多看她的眼睛,那眼睛是空的,空得我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李氏哪儿有心思在乎这些,弘昀这一病还不知能不能好,说些不吉利的话,若是哥哥带着弟弟走,她怕是才得了弘时,就要失去弘昀了。
而一进家门,妻子就开始张罗忙碌,胤禛插不上手,他不安地看着妻子忙忙碌碌。这一瞬竟希望毓溪一直这样“振作”下去,他不敢面对毓溪一旦软下来后会是什么样子,他害怕毓溪忙完了这些,就丢下他跟着儿子离去。
此刻站在书房门前,胤禛不知往哪里走好,却见妻子朝自己走来,他们不能为儿子戴孝,但毓溪换了一身庄重素色的衣衫,走到胤禛面前便说:“要不要换一身衣裳,客人们开始来了,不能怠慢了人家,贝勒府不能失礼于人前。”
“毓溪……”
“去拿屋子里挂的那件褐色袍子来。”毓溪吩咐下人,转身看着丈夫说,“你身上的衣裳才从寿宴下来,总归不合适。”
胤禛上前抓住了她的肩膀,慌乱地看着她的眼睛,张口却不知说什么好,犹犹豫豫许久才道:“这些事不用你来操心,你回房去休息。”
毓溪却伸手解开丈夫的衣扣,要将他身上参加寿宴的礼服脱下来,面无表情地说:“你是一家之主,而我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无论如何也不能人前失礼,弘晖去得太急了,这一路走得必然辛苦,要妥善送他才好,身后事一点儿都不能马虎。我们是他的阿玛、额娘,我们不操心,还指望哪个呢?”
说话的工夫,侍女已经匆匆捧来袍子,毓溪亲手脱下丈夫的衣裳,再亲手为他换上。就这么站在屋檐下,当着奴才们的面为他系扣子,胤禛一动不动任由她摆布。
待穿戴齐整,毓溪便道:“我们去前厅吧,客人们已经陆续到了。今晚还要安排守夜的人,兄弟妯娌们都会来,我选几位合适的留下,不合适的你替我去周全打发了,这事儿你替我做好可好?”
毓溪说着,已转身往外走,胤禛愣了愣神,但很快就不由自主地跟上去了。
所有到府里致哀的人,都不可思议地看着前来接待他们的四福晋。消息渐渐传出去,很快宫里宫外都知道,失去了儿子的四福晋正体面稳妥地处理着儿子的身后事,与她的婆婆当年失去六阿哥时的光景完全不同。
可只有明白的人,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发现,当初好像“死”了一半的德妃娘娘是活着的,如今“活着”的四福晋,却已经死了……
八贝勒府里,八阿哥匆匆从宫里回来,妻子正站在前厅指挥下人准备东西,说她一会儿要和八贝勒去四贝勒府致哀。抬眼见胤禩进来,却慌张地将目光掠过,胤禩则直直地冲向她,抓了她的手腕往里头带,口中道:“我有话问你。”
八福晋几乎是被拖着往里走,她吃痛挣扎着:“胤禩,你松开,弄疼我了。”
胤禩气息急促,胸前起起伏伏,用从未有过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妻子。如果弘晖死在了妻子的手里,事后妻子穿戴齐整又回到河边人群里,谈笑风生淡定自若,她要有何等强大的内心,才能在杀了孩子后保持镇定,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之前如此,现在面对自己,依旧如此。
“弘晖是怎么死的?”胤禩开门见山地问。
“宫里传的话,说是被人勒死的。”八福晋应答,目不斜视地面对丈夫,接着道,“你快把礼服换下,我们去四贝勒府一趟,听说各家已经陆续过去了,我们不要再迟了,今晚守夜的话,我们也留下吧。”
“我问你。”胤禩猛地扑上来,掐着妻子的肩膀把她推在墙上,“弘晖是不是你杀的,是不是你?”
八福晋目光冰冷,看着他道:“索性嚷嚷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你索性把我绑了送去乾清宫,告诉皇上是我杀了他的孙子。”
“是不是你?”
“不是我!”八福晋尖叫着,一把推开了丈夫,仿佛是从容淡定的面具瞬间破碎,整个人颤抖起来,脸色苍白如纸,眼底透出深深的恐惧,好像整个人瞬间跌入地狱,正承受着万般酷刑的折磨。她疲软地顺着墙角跌坐下去,双手做成当时抱着弘晖的架势,口中喃喃,“我就这么搂着他的脖子,我就这么捂着他的嘴,孩子就没气了,他就没气了。胤禩?他怎么那么脆弱,怎么那样几下就没气了?”
胤禩只觉得天要塌了,弘晖竟然真的是自己妻子杀的,而他稍稍才往前走几步,妻子狰狞地笑起来,眼珠子瞪着几乎要脱出眼眶,把她姣好的面容变得十分恐怖,她说着:“我喊不醒他,我使劲打他的脸,掐他的人中都弄不醒他,可我要走了,再不走就该被人发现了,但万一我走了他醒了怎么办,我怎么好让他去胡说八道呢?我就掐着他的脖子,一直掐着,一直掐着……”
胤禩走到她面前蹲下,目光呆滞,八福晋双手就掐住了丈夫的脖子,嘴里重复着:“我一直掐着,一直掐着,他再也醒不过来了。胤禩你放心,不会有人知道我们做了什么。”
“你杀了那个孩子?”胤禩觉得咽喉里有血腥气。
“不然怎么办?”八福晋崩溃了,突然号啕大哭起来,“我不是故意的,胤禩,我不是故意的。”
这一哭,八福晋身上可怕的气息散了,她软绵绵地伏在胤禩的怀里。胤禩却一动不动,只是随着妻子的身体晃动,好半天才开口,绝望地说:“皇阿玛发誓翻遍整座紫禁城都要把凶手找出来,接应你的人和调走长春宫人手的人,我在赛龙舟结束前就把他们送出去了,他们永远都不会再出现在京城,可是你怎么办?你是我的妻子,是八贝勒府的女主人,难道我也要把你送走吗?”
那一晚后,由于最终决定保留弘晖小阿哥的尸身,便没有进一步开膛验尸。孩子的死因也被确定为是勒死的,脖子上最后留下的被掐住的印迹,仵作断定是孩子死后才留下的。小阿哥遇害的过程当是被勒住脖子窒息后,又被人用双手掐住了脖子,两次残害,显然是蓄意谋杀。
这样的消息,暂时只在少数人间知道,为了不透露线索给凶手有机会钻空子,上面还没有把死因透露。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三天一晃而过,既然不再验尸,弘晖就该出殡下葬,未成年的孩子都会被火化。
出殡这一日,四贝勒府里一切井井有条,四福晋端庄稳重地跟在丈夫身旁,接待所有的宾客,按照殡葬礼节送走她的弘晖。人们想象中扶棺大哭的景象没有出现,四福晋的镇定,几乎让人觉得有些冷酷无情。
弘晖是她和四阿哥期盼多年后才得到的唯一的儿子,白白胖胖养了那么多年,聪明伶俐深受长辈疼爱,眼瞧着十几年后又将是朝廷栋梁,是皇家血液又一股新的力量,突然什么都没了,可四福晋竟然连一声哭泣都没有。此时此刻她的气质和眼神,高贵得让人无法接近。
宫里的长辈不可能来参加皇孙的葬礼,太子和太子妃同样没有前来,但大阿哥等诸位兄弟悉数到场。孩子的葬礼简单庄重,该有的礼节分毫不差,更没有僭越任何规矩,没有因为他是受宠的小皇孙就破格举办隆重的仪式。
悲戚的一天,从清晨起就乌云密布,空气压抑沉闷,仿佛憋着一场大雨。一切都结束后,聚集的人渐渐散去,送走所有的宾客,整座贝勒府像被掏空了似的,人们失魂落魄地收拾着东西,忽然发现,四福晋不见了。
寂静的贝勒府一下子又躁动起来,翻遍整座宅子寻找福晋。他们都憋着一口气,总觉得葬礼过后,福晋就会垮了,如果病一场还是好的,若是她送走了儿子后就跟着一起去了该怎么办?
胤禛本在进宫的路上,三天没见过皇帝了,如今孩子入土为安,他要去交代一下,还没进宫门就被家人追上来,火急火燎地说:“贝勒爷,福晋不见了。”
胤禛疯了似的冲回来,家中乱成一团糟,翻遍所有角落都没找到福晋在哪里。陪着福晋的侍女哭着说,她们转身去打水的工夫,福晋就不见了。
胤禛重新开始寻找,每到一处都喊着毓溪的名字,可是一直都没有回应,哪里都没有妻子的身影。此时天际惊雷炸响,大雨瓢泼而下,闪电狰狞雷声轰隆,仿佛大地都在颤抖。
小和子打着伞来给主子避雨,问要不要请皇上派人一道在京城寻找,说去了乌拉那拉府上,也没听说四福晋的行踪。胤禛耳朵嗡嗡地听着,突然像有人推着他似的,甩开小和子往正院跑去。
踩着雨水闯进他们的卧室,凭着一股蛮力将他们的床榻拉开,风卷入屋子里,将层层帷幔吹起,露出毓溪半个身子。她正抱着弘晖的枕头蜷缩在那里,目光定定的,对于身边这么大的动静,对于窗外轰隆的雷声都没有反应。像是抱着婴儿一般拍哄着怀里的枕头,只听得见喃喃细语:“弘晖睡吧,睡吧……”
胤禛泪如雨下,扑上前把毓溪从角落里拉出来,这里是他们曾经闺房嬉闹时毓溪躲过的地方。那会儿小两口浓情蜜意地撒娇,毓溪说将来胤禛若惹她生气她不见了,就让他一定到这后头来找她,可胤禛从不敢想,
再一次来这里找她,是在这种光景下。
被拉扯的毓溪,总算对身边的事有了些许反应,窗外一声惊雷,她身子一哆嗦,慌忙抱紧弘晖的枕头,连声哄着孩子:“弘晖不怕,额娘捂着你的耳朵,弘晖不要怕。”
“毓溪,你醒一醒,你不要这个样子。”胤禛的手软了,连想紧紧抱住妻子的力气都没有。雷声一下下震撼着他的心,他的脸贴上了妻子冰冷的面颊,滚热的泪水让毓溪有了些许反应,渐渐地从她眼中也滑出泪水。
“毓溪,你不能跟弘晖走,你不能丢下我。”
“胤禛啊。”毓溪终于开口,双眼已被泪水淹没,“你要答应我……”
“我什么都答应你。”胤禛抱着她,想要把她从绝望的深渊中拉回来。
“答应我,做未来的皇帝。”可毓溪说出口的话,却如同窗外的惊雷一般,震荡了人心。
他们夫妻,自小就被孝懿皇后灌输了成为帝王、皇后的思想,孝懿皇后毫不掩饰她的愿望。在她眼里,她的儿子和她挑选的儿媳妇才最有资格做大清的继承人,她从没把太子放在眼里,从没把其他阿哥放在眼里,若是如今皇后还在世,天下必然是另一番光景。
可是,就连他们夫妻之间也没有真正明明白白地谈过这个问题,有过对彼此的许诺和鼓励,他们从未将这个天大的欲望挂在嘴边。
但是现在,毓溪说出口了。
雷声轰隆,雨声不断,外头的世界躁动不安,寝屋内却一片寂静。胤禛面前,毓溪无声地落着泪,那眼泪如源源不断的泉水般没有止境,毓溪没有号啕大哭,也没有胡搅蛮缠,那一句话后,一直平静地等待着丈夫的回答。
又一道狰狞的闪电划破天际,紧跟着的雷声仿佛撼动了大地,那一震荡下,胤禛似乎点头了。毓溪眼中微微绽放光芒,丈夫再次点头,郑重地回答自己:“我答应你。”
毓溪终于哭出声来,被丈夫抱在怀中,他的双臂紧紧箍着自己颤动的身体。她的怀里还有弘晖的枕头,若是用她的命换孩子的命,她绝不会犹豫,可是老天爷,只留了一个枕头给她。
胤禛抱着毓溪,痛苦和悲伤他感同身受,至今没能缓过失去长子的痛,但是他并不明白毓溪为什么突然要自己做皇帝,正迷茫的时候,怀里的妻子哭着说:“将来追封我们的孩子,把他不完整的人生继续下去,就好像他还活着一样,封他做亲王,封他做太子。胤禛,只有你做了皇帝,才能继续他的人生……”
说出这些话,毓溪终于把内心的痛苦都发泄出来了,再也顾不得一点点体面和尊贵,放声大哭,但雷声雨声掩盖了一切,依旧保存了她死撑三天,面对所有人的尊严。
深宫里,岚琪临窗看着雨水落地,一道道闪电划过,她的脸上忽明忽暗,明亮时便能看到满腔恨意浮在眉间。刚刚知道,儿子要进宫的当口,被家人找回去了,说毓溪不见了,岚琪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一阵冷静后,想着毓溪若追弘晖而去,她的儿子要怎么办。那一刻竟是燃起了斗志,燃起了她要守护儿子的决心。
她辜负了胤祚,没有保护好那个孩子,胤祚最爱的人是他的四哥,她不能再辜负了胤禛。若不然,将来百年之后,她有什么脸面去见她的孩子。
“娘娘,府里送话进来,四福晋找到了,她就在自己的屋子里,只是躲起来了,被四阿哥找到了。”眼睛红肿,不知哭了几次的环春拿了一件衣裳来给主子披着避雨,劝她别站在风口里,又道,“听说福晋哭出声了,抱着四阿哥哭了好久好久,这样才好,能哭出来是好事。”
岚琪眼眶湿润,稍稍擦去眼泪,与环春一道走回榻边,她长长舒一口气:“毓溪和我,终究是不同的。”
环春也毫不吝啬对四福晋的肯定,道:“福晋很勇敢、很理智,没有人比她更痛苦,可是她好像挺过来了。”
岚琪颔首:“娶到她,是胤禛的福气,是皇后留给胤禛最大的福气。”
她心中则想,如果她的儿子将来成为帝王,毓溪就是真正能陪伴帝王左右的女人,自己只是帝王之妃,看似光芒万丈,看似足以站在玄烨身边,可地位的不同,自身觉悟就始终距离那个位置差一段距离。
然而毓溪的骨子里血液里都沸腾着那个愿望,她和自己一样,爱着丈夫爱着儿子,她和自己又完全不同,她是要做未来皇后的女人。
强撑三天体面,是为了不让任何人看四贝勒府的笑话,而今日的崩溃,也是选择了继续留在丈夫的身边。
仅仅三天,而岚琪当初几乎半个多月的时间才刚刚缓过一口气,且每一天,都想着要随儿子而去,她花了更长的时间,才决定自己要继续守护自己的爱情和丈夫。很多人说毓溪像自己,也有人说她不如自己,可在岚琪看来,她们真的原本就完全不同。
“皇上在哪儿?”岚琪不由自主问出这句话,此时此刻特别想陪在他的身边。
“在乾清宫书房呢,娘娘想送什么东西去吗?”环春问。
“我想自己去见他,我想见他。”岚琪看着环春,她的手冰凉,被环春暖在掌心,心里明白自己不会被她们允许出门,太医说她的身子要被掏空了,一定要好好休养。
可是环春心疼主子,见她满眼渴望,实在舍不得让她失望,微微一笑:“娘娘多穿一件衣裳。”之后便吩咐底下安排轿子,众人拥簇着娘娘冒雨往乾清宫而去。
永和宫的轿子在乾清门停下,那么巧,毓庆宫的人也在门口徘徊。岚琪没有搭理,只等他们离去,才听永和宫门外的人说,是太子妃炖了补汤给皇上送来,岚琪和环春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里头的人很快来迎接娘娘进门,玄烨更是从书房里出来,一路径直走向她,摸到她冰凉的手,忍不住就责怪:“那么大的雨,好歹等雨停了再来呢?再不成派人传一句话,朕去看你。”
“臣妾可不是病秧子。”岚琪温柔地应着,与他并肩进门,看到一盅汤羹搁在书案上,但丝毫未动,她问道,“太子妃送来的?”
玄烨无声点头,却见岚琪走上前,将盖子打开,他站在她身后说:“太子妃经常会送些汤羹来,都是她亲手在厨房里做的,不过她做什么,朕都不会吃。”
岚琪知道,皇帝饮食谨慎,宫里妃嫔们也爱用这一招邀宠,昔日宜妃就如此做过。但想必就算是太子妃也明白,其实皇帝根本不会随便用其他地方送来的食物,对她们来说,不过是为了向皇帝向天下人表白她们对帝王的崇敬之心。
“太子妃每一次守在厨房里为朕或太子做什么,总是不声不响地把一些信件纸片焚烧在炉子里,若那些东西留下是罪恶,那么用罪恶烹煮的东西,你觉得朕会吃吗?”玄烨清冷而不屑地一笑,上前挽过岚琪的手说,“我们去歇一歇,五月的天你的手还那么冰凉,气血是该多不好?”
两人在窗下坐了,雨势渐收,雨声已经没那么喧嚣了。玄烨把她的手暖在掌心,感慨万千:“是为了弘晖,心里还凉着吧?朕不催着你赶紧振作起来,你现在这模样,我已经心满意足。”
岚琪颔首:“臣妾会快些好起来。孙子虽然是心肝宝贝,但一年可见的日子并不多,隔着一道宫墙,感情上必然不如从前自己带的孩子。这次的事,臣妾伤心没了弘晖外,更心疼胤禛和毓溪,想想皇上和臣妾当年多痛苦,他们也就多痛苦。”
玄烨眉头紧蹙:“查到宫内几个太监和侍卫失踪了,正循着踪迹往宫外查,一旦查到他们的下落,就能揪出幕后黑手。舜安颜撞见八福晋,她虽然嫌疑最大,可没有切实的证据,只要她极力否认,朕没办法定罪。”
岚琪紧张地问:“皇上是盯上八阿哥了?”
玄烨避开了岚琪的目光,那一晚岚琪的话让他很意外,这一次玄烨铁了心不能放过任何一个人,可是岚琪却劝自己不要做得太绝,他们俩竟然对调了一贯的立场。他冷冷地说:“她杀了我们的孙子。”
“臣妾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岚琪道,“可是皇上,您成全臣妾一回,就当是成全臣妾的私心可好?”
“私心?”
“太子妃给您送汤来,就是想向世人证明,您与太子和她之间的关系没有破裂,您为了一只耳坠就把太子妃拿下审问,对她而言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岚琪从座上起身,站在玄烨的面前,“臣妾是恨极了,可是再想想这事儿,就算八阿哥是主谋八福晋是从犯,他们最初的目的肯定不会是杀弘晖,底下奴才说,弘晖是捉迷藏自己跑去长春宫的,应该是这孩子撞见了什么,才被错手杀了。”
玄烨冷笑:“那么朕,还要姑息他们一个无心之失?”
“为了胤禛的孩子,皇上大动干戈,闹得毓庆宫鸡犬不宁,之后还要法办八阿哥一家。是,杀人偿命他们该死。”岚琪恨得咬牙切齿,但很快就冷静下来,“皇上想过没有,这一场暴风雨后,朝堂皇室会是什么局面?八阿哥或死或入狱,朝臣们会如何看待您和胤禛,其他阿哥该如何提防您和胤禛,虽然这一切都是应该发生的,可皇上想要的,并不是这样的。”
玄烨皱着眉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岚琪:“你在想什么?”
岚琪镇定地回答:“臣妾不想皇上这盘棋又要从头来一遍,又要重新布置棋局,您太辛苦。更不想胤禛成为众矢之的,不想为了他的孩子,搅得天下大乱。臣妾能忍胤祚之痛,他也该忍下失去弘晖的痛,皇上您看到毓溪的表现了吗?您看到毓溪为了胤禛而努力撑着的体面和尊贵吗?那孩子心里清楚得很呢。”
玄烨沉沉地说:“那晚朕明明拒绝你了,朕不再需要顾忌,更不能姑息养奸。”
岚琪道:“所以臣妾再来恳求一次,八阿哥自然是皇上您自己去面对,您把福晋交给臣妾可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若真是她杀了弘晖,或是她指使人杀的,臣妾不会让她活得安生。”
玄烨看到岚琪眼底有杀气,其实她顾虑的一切,玄烨心里都明白。可他觉得憋屈,为什么从前要忍大臣的挑衅,如今还要忍儿子的放肆,这个皇帝这个老子,是不是做得太憋屈了?
但冷静想一想,帝王之路,就是要能忍人所不能忍,他拥有天下指点江山,可龙椅只有一张,他是孤零零坐在最高处。四十多年了,他忍耐的事还少吗?他很清楚,自己背负的是江山社稷皇室传承,从来不是他个人的恩怨情仇,这是帝王的无奈,亦是责任。
“索额图死了,明珠也苟延残喘了,鳌拜早在当年就败在您的拳下。”岚琪眼中有磅礴气势,从容地面对帝王,“弘晖的死,臣妾痛不欲生,可是这一刻,臣妾才明白了您当年的无奈和痛苦。若真是八阿哥、八福晋之过,索额图、明珠今日的下场,必然也是他们的未来,人总要为自己犯下的罪恶付出代价,早一些晚一些,若对这个江山皇室还有作用,皇上,姑且留下他们吧。”
玄烨气息沉沉:“朕该拿你怎么办?”
岚琪心里踏实了,玄烨答应了。
玄烨又道:“你能忍,朕能忍,胤禛能忍吗?”
岚琪目光坚定,颔首道:“他若不能忍,臣妾说过,将来的事,还请皇上另选贤能。”
玄烨眯着眼睛看她,不解地问:“别人若看待这件事,会觉得你是为了他的将来筹谋一切,可是回过头你却又对朕说,另选贤能,咽下这么大的委屈,还不能许诺他未来?”
岚琪毫不犹豫地说:“臣妾是想着,与您一道培养出更好的将来,而非必须是自己的孩子;您与臣妾许下的是大清的未来,不是胤禛的未来。这话冠冕堂皇听着很霸气,可能很多人只会说说,并不会真的去做,臣妾也不敢想得那么大,臣妾想的只是,我的儿子若不能担当大任,就不要把他推上去。”
屋子里陡然静下来了,窗外雨声停歇,整座皇宫都静了。玄烨伸出手与岚琪相握,笑意宁和:“朕这辈子,怕是不能称孤道寡了。”
岚琪含泪一笑:“自然是不能的了。”
永和宫的轿子离开乾清宫时,天际已有阳光从云端缝隙中落下,如瀑布一般洒向人间,乌云之中仿佛希望之光。岚琪端详许久,回去的路上吩咐环春道:“过了头七,就让毓溪进宫来见我。”
宫外,四贝勒府在找不到福晋的动荡之后,再次归于平静,下人们搬动器皿都小心翼翼不愿发出一点儿声响,生怕吵着才安静下来的四福晋。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毓溪才刚刚在胤禛怀里精疲力竭地昏睡过去,底下的奴才就来通报,说弘昀小阿哥不好了。
胤禛无奈极了,失去弘晖的心痛已经让他麻木,固然不愿再失去弘昀,可他已经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表达出自己的心痛。当他来到西苑时,浑身冰冷沉默的气氛,让人不寒而栗。侧福晋伏在床边哭泣不止,见到丈夫便说:“太医讲,孩子就剩一口气了。”
弘昀这一场高烧,烧了整整三天,就是强壮的大人也经不起这样的折磨,更何况这孩子孱弱已久。胤禛将孩子抱在怀里,弘昀对人事已经毫无反应,如太医所说,不过是悬着最后一口气。
侧福晋憔悴不堪,比不得失去前一个孩子,弘昀养了那么久,换作谁也不舍得,侧福晋眼下都顾不上新出生的弘时,天天守在弘昀身边,到眼下已是濒临崩溃。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丈夫却会在这种时候,说出无情的话。
“弘时终归是你的儿子,养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弘昀怕是撑不了多久,等弘昀的事办了后,就把弘时抱去正院里让福晋抚养。”胤禛残忍地看着李氏道,“我知道,说这些话会让你恨我,但你还有念佟还有弘时,福晋她什么都没有了。”
侧福晋怔怔地望着胤禛,半晌才憋出一句话:“妾身能生养,是妾身的错吗?”
胤禛知道自己没立场,更明白对于李氏的残酷无情,可他的心全在毓溪身上,他的心本来就是偏的。
李氏竟向丈夫伏地顿首,哭着哀求道:“贝勒爷,求您不要夺走我的孩子,求您把弘时留在我的身边。”
胤禛有些耿直,虽然弘昀可能也将不久于人世,但眼下抱在怀里还有气。弘时好好地在襁褓里等待着茁壮成长,念佟更是健健康康的,李氏膝下有这么多孩子,毓溪却那么可怜。如今不过是要把弘时抱过去抚养一阵子,好宽慰毓溪让她分心,又不是要夺走李氏的孩子,因此,明知道伏在膝下的李氏很可怜,胤禛心里忍不住生出些反感和厌恶。
“贝勒爷,当年您被送走,德妃娘娘有多伤心,妾身也是一样的,您就可怜可怜妾身,求求您了。”李侧福晋伏地痛哭,她知道自己的身子,弘时恐怕是上天给的最后恩赐。若是弘昀健健康康活蹦乱跳,她或许还肯松手,可弘昀眼瞧着就要咽气,谁来理解她的痛苦。
宋格格等在门外头,听见里头的动静,听着李侧福晋号啕大哭,不禁对身边的侍女说:“我们做妾的,还能怎么着?”
不过这事儿,因为李氏几
乎要拼了性命反抗,胤禛没有强行带走弘时,眼下弘昀奄奄一息,他也不愿再横生枝节。府里的人则懒得传这种闲话,弘晖殁了的事,大部分人都没能缓过神,并没有为此引起什么风波。而乌拉那拉府里则传来消息,夫人觉罗氏悲伤过度旧疾复发,家里人瞧着不大好,怕夫人和福晋错过最后一面,已经送消息来,希望四福晋能回去一趟。
胤禛都不敢把这消息告诉毓溪,亲自跑了一趟岳父家里,岳母果真命悬一线,他这才怕来不及让她们母女见一面,第二天还是告诉了毓溪。
仿佛噩运笼罩着四贝勒府,就在弘晖头七的日子,弘昀缓不过一口气殁了。四福晋的母亲觉罗氏也寿终正寝,压在胤禛和毓溪身上的悲伤痛苦,让不相干的人都觉得心颤难以承受。
可四贝勒的福晋,却以柔弱之躯撑起了整个家,不仅弘昀的事料理周到,头七那晚为儿子守过子夜,天未亮就赶回娘家继续为亲娘守夜,第二天一早再赶回贝勒府接待前来吊唁弘昀的客人,并收拾掉弘晖所有的东西。侧福晋李氏伤心过度缠绵病榻,第三天孩子出殡的时候,她还是被人架着走路,可四福晋却在一清早送走弘昀后,立刻赶回娘家祖坟,与家人送亲娘下葬,终于在送额娘走时扶棺大哭,哭得晕厥过去不省人事。
阴云同样笼罩在永和宫,七天之内接连失去两个孙子,一个孩子是被害死的,另一个则早就有传闻,说自从去年落水后就一直病恹恹的。悲痛的德妃深居宫内不见任何人,除了延禧宫的良妃。
弘昀的病若真是和当初落水有关,那也和八福晋脱不了干系,就算不是她推孩子下去,眼下这节骨眼儿上,足够让岚琪憎恨得要将她千刀万剐。那一天她和玄烨在乾清宫说定不明着追究八阿哥,回来后良妃就找上门了,没想到两人一进屋子,良妃就跪在了她的膝下,让岚琪大吃一惊。
良妃说她怀疑八福晋是凶手,说八福晋有一段时间不在她身边,她要想法儿证明这件事和八阿哥、八福晋到底有没有关系。没有,则解脱她自身的罪恶;若有,她会把他们交给皇帝交给德妃,任凭处置。
岚琪相信觉禅氏,相信她和觉禅氏那一点点情意。甚至在觉禅氏心里,自己比那两个孩子还重要,而自己的存在其实同样很微弱,因为觉禅氏心里的全部,几乎都给了纳兰容若。
今天弘昀和觉罗氏出殡,环春她们早就为主子准备好要送出去的东西。晌午前传来消息,说四福晋在娘家哭得晕厥过去了,岚琪心疼得眼眶湿润,吩咐环春:“你去请梁公公来一趟,我有话要他传给万岁爷。”
如此,这日从乾清宫传出旨意,皇帝突然给四阿哥胤禛派了外差,要离京好几个月,怕是入秋才能回来。岚琪再送了旨意出去,要胤禛带着毓溪同赴差事,她的意思就是想让儿子、儿媳妇离开京畿好好散散心,她怕毓溪这样下去,会把身子耗尽。那么她为家宅撑起的体面和尊贵,也算白费一场心血,可岚琪却要她的儿媳妇,笑着陪丈夫走到最后。
眼瞧着四贝勒要带着福晋离京办差去了,人们虽然觉得皇帝有些不近人情,这时候还派差事下去,但想想能离开京城去散心,也算是好事。随着时光飞逝,再痛苦的悲伤也会淡去,可弘晖阿哥的命案,却悬而不决,起初大动干戈不惜抓太子妃审问,一下子又归于平淡毫无动静。就在人们的好奇心渐渐淡去时,宫里似真似假地传出消息,说长春宫里另找出线索,找到了太子妃以及惠妃和她的宫女所有的东西,现在正排查所有人,只要找到物件的主人,就能找到凶手。
所有人都记得皇帝说过,翻遍整座紫禁城,也要找出凶手,看来皇帝并没有善罢甘休。
四贝勒夫妻俩离京的那一天,诸位阿哥到城门相送,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差事,可谁都知道胤禛这次离去,是皇帝抚恤他,兄弟们总要有所表示。十三、十四阿哥更是一路相送,将哥哥嫂嫂送到很远的地方才折回京城。十四阿哥入城后,遇见八阿哥刚刚从九门提督那儿回来,还未回到城内家中,兄弟几个一路同行。十三阿哥和八阿哥的情分不过尔尔,十四阿哥和胤禩总有说不完的话,便打算随八阿哥一道回家里去坐坐。
却不知道,此刻的八贝勒府几乎连屋顶都要被掀翻了,八福晋在自己屋子里不知翻找什么,责骂侍女们是不是偷了她的东西,翻遍自己的屋子也找不出来,就冲到张格格这里来,疯了似的问她有没有偷过自己的东西。张格格的胆儿都被吓破了,被福晋蹂躏着推在地上,自己的屋子被翻得底朝天。可是谁也不知道福晋在找什么东西,也不晓得一向端庄温柔的她,为什么会像换了个人似的。
张格格蜷缩在角落里,毫不掩饰她的恐惧,若是福晋什么反应也没有,她才真正害怕,现在福晋这么疯狂,她反而不用怕了,跟着颤抖跟着慌张就是了。她的确偷了福晋的东西,可那些东西早就送进宫里去了。福晋要找的是一只耳环,是端阳节那天她赴宴时戴的耳环。这些日子八阿哥和福晋总去四贝勒府奔丧,或是进宫,时常都不在家里。良妃派人出来找她,要她偷一件八福晋端阳那天戴的东西,偏巧那天早晨张格格去正院里伺候过福晋,为她梳过头,摸过那一对缀在耳朵上的耳环,记忆深刻。
这也是八福晋为什么会疯了似的来找张氏麻烦的原因,平日里隔三岔五,张格格会一早过去请安时,顺手为福晋梳头。她有一手梳头的本领,而八福晋也为了彼此好相处,接受她的好意。
宫里传出话,说另找到了证物可以搜寻凶手,八福晋当天就开始回忆自己赴宴的所有行头,她换过两次衣裳,穿戴间难免会留下什么东西,当每一件东西都找到,唯独少了那只耳环时,八福晋立时就慌了。她记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回家前就掉了,还是回家后才掉了,那一天她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强撑着伪装的镇定和从容,回忆端午节,除了掐死弘晖的那一刻,其他的事一片空白。如果这只耳环真的掉在了长春宫或是别的地方而现在被发现,也许早晚都会算到她头上来。
张格格的屋子被翻得一塌糊涂,八福晋冲过来捉着她的衣领说:“你有没有拿过我的东西,你拿出来我不怪你,只要你拿出来,你有没有拿过?”
张格格被揪得几乎要窒息了,哭着求饶请福晋放过她,她抵死也不能说良妃让她偷东西的事。
此时八贝勒和十四阿哥已经进门了,家里一团糟,怎么好待客,可八福晋把八贝勒的书房也翻了一遍,家仆们只好尴尬地给主子使眼色,示意贝勒爷带十四阿哥去园子里坐坐,甚至此刻离开才好。
胤禩则是一进家门就感觉到气氛的异样,在胤祯还没回过神的时候就借口突然想起什么事,要去一趟九阿哥府里,问十四阿哥要不要同行。十四是何等聪明,即便猜不出这家里发生了什么,可奴才们一个个神情紧张,显然不是什么好事。他不便干涉八哥的家务事,爽快地就跟着走了。
这一边,家仆来说贝勒爷回府了,八福晋才把张格格放开,勒令她和她的下人不许出门,更勒令府里所有人都不许出门。渐渐传出去的话,是说福晋的额娘留给她的遗物不见了。
遗物固然重要,可疯成这样还是让人费解,八福晋醒过神后,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比起东西找不见了,她现在更害怕下人们会把闲话传出去。胤禩带着十四弟莫名其妙地在九阿哥府里逛了一圈,离开时天色已晚,胤祯必须回紫禁城,八阿哥便将他送到城门外,而后才终于得以脱身,匆匆折回家中。
进门时已经听下人说,八福晋是丢了生母的遗物,眼下是找到了,家里也迅速被收拾干净。可胤禩却明白,从没听说早故的岳母留下过什么遗物给妻子,能让妻子这样失态寻找,或许就是近来宫里传说的另一件物证。可那只是传说,胤禩并没有听哪一处正式宣布查到新的证据,没想到妻子已经自乱阵脚。
走进他们的卧房,八福晋正呆呆地看着下人们拿出新的器皿摆件,一样一样拿给她过目,然后重新布置。屋子里的东西显然在之前被破坏了,虽然八贝勒府今非昔比,摔几件东西根本不算什么,可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很快就会有闲言碎语传出去。
众人见主子回来,纷纷上来行礼,八福晋疲倦地抬了眼皮子,却是道:“我把张格格吓坏了,你去哄一哄她吧。这事儿不怨我,我丢了额娘的东西,心里着急,她时常过来帮我梳头,我就多心了。”
胤禩知道,这话当着下人的面说,就是希望他们能传出去,她应该是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
“张格格那儿我会去,你没事吧,额娘留下的东西,找到了?”胤禩配合着妻子,八福晋倒是一怔,紧跟着确实潸然泪下,众人见这光景,忙都退了下去,只等房门被关上,胤禩才道,“没找到吗?”
八福晋失魂落魄地解释着,说她那日赴宴佩戴的耳环少了一只,她记不清是回家后不见的还是回家前就没的,对于那一天的记忆,就剩下弘晖了。
“那你怎么记得,自己戴了那对耳环?”胤禩问。
“一向是配那套礼服的,连项链手串发簪都是搭配好的,错不了。”八福晋抽抽噎噎拉着丈夫的衣袖说,“宫里到底找到了什么?胤禩,我快受不了了,你把我交出去吧,让我去向皇上自首,胤禩,我受不了了。”
胤禩抚摸着她的脑袋,示意她安静,轻声道:“这才十天,再过十天你会更加平静的。你听我说,就算找到的东西是你的耳环,也不能证明你就是凶手,你时常去长春宫给惠妃娘娘请安,丢下什么东西一点儿也不稀奇。你要相信自己,我们什么都没做过。”
八福晋绝望地看着丈夫,晃着脑袋说:“我怕我在人前绷不住,我怕我会害了你……”
胤禩的笑容有些凄凉,却道:“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们撑一天是一天,我说过与你共进退,不要再说让我把你交出去的话。从现在开始,你要相信自己,什么都没做过。”
深宫之中,因弘晖死在了长春宫,皇帝本有心让惠妃迁一处殿阁居住,但惠妃却说她不怕,孩子最清楚是谁杀了他,亡魂不会来找她麻烦。最后还是在太后的干涉下,惠妃搬到了长春宫东配殿居住,终归是没离开那里。
数日后,玄烨告诉岚琪另一个调查结果,原来大阿哥之前怂恿八阿哥下魇镇诅咒永和宫,八阿哥将计就计,应该是想把祸端推在大阿哥身上,让他自食其果。他们并非蓄意谋杀弘晖,该是八福晋撞见了弘晖,弘晖才死于非命。
调查的结果,与他们预想中没有太大的差别,若想办八阿哥夫妻,证据已然足够。可玄烨答应岚琪,为了他那盘棋局,暂且放过八阿哥,他要一心一意把这盘棋下完,自然棋局结束的时候,他的生命也该到尽头了。
此刻说罢这些事,玄烨问她:“你会怎么处置八福晋?”
岚琪平静地说:“现在是他们最防备的时候,做什么事都没力道,臣妾等他们松懈了才好,八福晋那孩子,不好对付,可绝不能放过她。”
玄烨却道:“那孩子?谁是那孩子?你随便说一句话,都带着仁慈之心,这如何使得,你要像看起来这样狠才成。”
岚琪回想自己刚才那句话,也不免苦笑,轻轻叹:“曾经觉得她是个可怜的孩子,跟了八阿哥后能过得好,没想到一年一年下来,却变成这模样。”
“不必对作恶之人心怀仁慈。”玄烨面色严肃,“朕把八福晋交给你,是要看到她受到教训和报应,不是让你劝人向善感化她,若不然,我们之间的许诺也不必有了。”
“皇上。”岚琪却问,“良妃可否对您说过,她要让惠妃生不如死?”
玄烨颔首:“怎么了?”
岚琪道:“臣妾并不想与八福晋正面冲突,那样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让那些事阴魂不散地缠着她就好了。”
玄烨微微皱眉头,到底还是说:“只要你别姑息她,随便你怎么做,你要记着,她是杀了我们孙子的人。”
“若是胤禛有出息,让他将来自己为孩子讨回公道。”岚琪平静地说,“他才是弘晖的阿玛。”
然而提起孙子,岚琪心头一颤,对玄烨道:“毓溪离京前,让青莲带了一句话给臣妾,至今想来还是心疼极了。”玄烨问何话,岚琪眉宇纠结地说,“毓溪说四贝勒府不能枝叶凋零,她身子不好,李侧福晋的身子怕也不好生养,宋格格亦如是。她不能指望胤禛自己将喜欢的人纳妾收房,他不会做那种事,只有求皇上求臣妾做主,再为胤禛纳新人。皇上您看呢?”
玄烨手指微微一动,像是在数数,摇头说:“朕心里有人,但那孩子还太小了。”
岚琪见这桩事玄烨从未对自己提起过,也不想好奇多问,只是道:“那就另选几个,不必出身太高贵,给个格格的名分养在府里便是了,这对毓溪很残忍,可那孩子心里比谁都清楚,咱们就成全她吧。”
玄烨冷笑:“毓溪虽可怜,贤妻当如是。而朕当初想,老八夫妻俩境遇相似,能互相安慰扶持,没想到却变成现在这样,是朕错了,还是他们错了?”
岚琪静静地听着,猜想在皇帝心中,因为自己而选胤禛,只是一小部分的原因,到底还是看重儿子们的德才,八阿哥是有才的,可那孩子失了德。玄烨说过,他想要一个富有正义感的皇帝,一个能真正将家国天下放在心里的皇帝。胤禛眼下,还不见得具备如此崇高的境界,他在众兄弟中略胜一筹,不过是别人都在算计的时候,他没做那些事。
江山为重,岚琪牢牢记着这四个字,更是她要让儿子铭记一生的四个字。
时光悠悠而过,杀弘晖的凶手一直没浮出水面,最最委屈的就是起先被怀疑的太子妃,但太子妃在人前端的高贵稳重,仿佛从未发生过那件事,照旧每天送滋补的汤药去乾清宫,表达她与太子的孝心。每日晨昏定省带着孩子们在宁寿宫向太后请安,行走在六宫之间,往来于皇室之中,依旧是那储君之妃的风范,依旧是以未来皇后的骄傲自居。
而那段日子里,因皇帝有心亲近,和太子的关系并没有僵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太子妃甘愿受委屈不对之前的事做任何计较。太子跟着她,也渐渐放开怀抱,时常出入乾清宫,旁人看着,父子间亦是从前和睦的光景,如此便将一些谣言打破,至少太子妃受辱的事,没有带来更糟的影响。
转眼已在七夕节,宁寿宫里摆了家宴,夜深散了后,妃嫔们各自回宫,宗室女眷们在侍卫太监的引领下结伴离宫。十三福晋和十四福晋要送婆婆回永和宫,岚琪却吩咐她们各自早些回去歇着。
看着两个年轻的儿媳妇离去,正巧良妃随佟贵妃从门内出来,觉禅氏与岚琪目光相接,彼此会心地点了点头。良妃便继续送佟贵妃往储秀宫走,岚琪则看向环春,环春亦是点头:“娘娘,奴婢准备好了。”
岚琪低头张开了拳头,掌心里一枚精致的耳环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她冷然道:“带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