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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父亲随大姑这一去前进农场就没再活着回来……
父亲到前进农场,第二天,天下大雪,铺天盖地的大雪下了足足十多天,没停歇,下得全国的铁路,车,船都封了,下成了灾,父亲被隔在前进农场,想回家回不来。
隔在大姑家的那些时日,父亲想尽快回家,对自己的身体打理得十分在意。
大姑说,父亲每天早晨起床做深呼吸,晚上睡觉前做深呼吸,白天按时吃饭吃药,没一天拉下。父亲还每天打发表哥们去车站码头询问消息,看几时能开车开船通路。父亲担心自己在大姑家犯病,回不来家了?还由欠大姑八百块钱,眼看外侄儿子们个个人长树大,结婚成家需钱用,大姑大姑父也日渐老去,自个却没钱还上,心底不大自然,想回家。
十六天过去,雪终于停了,太阳出来,地上的雪开始融化,有所松动。三四天里,船开渡,车开跑,父亲也可尽快回家来。父亲回家前一天就打发在前进农场总口镇的大表哥打好了车票,第二天一大早五点钟从前进农场到故河口的车。
临行那夜,父亲甭提多高兴,缠着大姑父说了半夜话。大姑有些不好的预兆,心底莫名悲伤的就没来给父亲送行,而是交代几个儿子与大姑父,好生送送大舅,大舅佬一程,务必让他们的大舅,大舅佬安全到家,她自己就不送了!
父亲为了不耽误赶车,提前一天夜住在前进农场总口车站附近,大姑的一个结拜姊妹的家里。姊妹与大姑金兰之交,家住总口镇车站旁,与大表哥家隔一条街。冬月清晨里寒冷,人难得起床,父亲怕赶车不及时,错过好不容易开通的车次,而坚持住在大姑的金兰之交的姐妹家,没住大表哥家,也许不是这个原因,父亲出于什么考虑没住大表哥家,而是大姑的金兰之交家?我不晓得。
大姑的金兰之交是个迷信兜,平时日夜在家烧香拜佛,烟雾腾腾,满屋子的纸香味,可是闹得人心慌。父亲来她家住,她本不同意,但念与大姑多年的姊妹情分,应容了。可从父亲到她家的那一刻,她就开始念念叨叨,说是她信的神与父亲信的神相冲,还是咋地?父亲原来也是神?大姑与金兰之交的姊妹都是神?
父亲与大姑父住一个房间,反正睡不着,就与大姑父天南海北地神侃,说了一夜话。父亲还神秘地对大姑父说:“大哥,你知道吗?八仙过海其实不只八仙是九仙,你说还有一仙是哪个,在哪里?”
大姑父惊诧:“还有哪一仙?又在哪里?”
父亲便大声笑:“还有一仙在路上,未驾到……呵呵”
父亲夜里对大姑父说那些话时,也许知道自己不能活着回家了。父亲坚持与大姑父说了一夜话,也许是害怕自己睡着了,就不得再起来。
迟日凌晨四点,父亲早早起床,收拾好,吃了两碗热面条,早早地与大姑父来到车站候车室,准备搭早晨五点钟的车回家。当车快到站时,父亲去厕所方便了下,大姑父做梦都想不到,父亲就那样一去不回了。因为父亲去厕所时,神情安静轻松,状态良好,并没有任何痛苦表情。
可父亲蹲在厕所里站不起来,感到自己沉入了大海,那种被浸泡压迫的感觉似曾相似,只是那时他正青春年少,用力抗争游出了水面。而这次,他却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怎么也挣不出那片死的冰寒。那次,父亲被死神跟在屁股后面都到了阴超地府,都没死!果真判官说判错了,将他死里送回来又活了这些年。父亲用尽力气呼吸,觉得周身寒冷包围,沉到了一个死寂黑暗的冰天雪地里爬不起来。父亲在那冰天雪地里深呼吸深呼吸再呼吸,最终,从他身体冒出一阵热气,热气没有支撑他浮出冰层出来,因为热气很快冷却了,他整个身子都冰冻住了,呼吸也没有了,就此沉下去,沉入漆黑,没再浮出来。父亲将最后一口气聚集一起,拼尽气力喊了一声:“大哥……”
大姑父听到父亲的呼唤,急忙跑进厕所,只见父亲半蹲着身子,在做深呼吸。气直呼呼的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父亲半睁着眼看着大姑父,从嘴里吐出最后一口气,还在做深呼吸!父亲说过,无论遇见什么苦难,只要一做深呼吸,困难立刻成为过去,死亡也会远离,只是这次困难与死亡都不曾远离。
大姑父见状,忙走近父亲,贴着父亲的耳朵叫父亲的名字:“章蓝,章蓝,章蓝……”
父亲望了大姑父一眼,没说一句话,就倒在大姑父的臂膀上,十分安详的去了。大姑父个头小,身体没父亲高,奈何不了父亲高大的身体,连忙叫呼车站旁边的大姑的金兰之交,给大表哥把信,将父亲弄到大姑的金兰之交的家安顿下来。然后,大姑父与他的两个儿子大前小前再租好车,就将父亲的遗体从千里之外的前进农场运回故河口。
父亲回到故河口时,大雪并未化去,故河口的一切还被冰雪封冻着,那夜静悄悄的生冷。外面的风雪极是严寒,但室内却是温暖,母亲与六妹子正躺在床上,在灯光下打毛衣,房间的时钟滴答滴答地响。母亲边打毛衣边望了下时钟,跟六妹子说话!
母亲说:“你父亲不知几时得回来?想得知点消息都不能。”
六妹子说:“雪停了,不几日,父亲便会回来……”
……
六妹子那时十五岁,在公安读技校,谈了个男朋友叫溥仪,跟清朝末代皇帝一个名字,比六妹子大十二岁,适婚年纪,想与六妹子结婚,六妹子正禀告与母亲,想讨教讨教该咋办。六妹子想先告诉母亲,等父亲回来之后再由母亲告诉父亲,毕竟她年纪还小,怎么读书就谈起了恋爱,还要结婚,结婚年龄都达不到……
母亲说:“六妹子,你也不小了,这样的事情还是等你父亲回来,你自己跟他说吧,我不管你们的事。”
母亲总不管我与姐妹们的事,从小就这样,长大了亦这样。
(只是六妹子的这桩心事永远埋在了心底,她的那个如意郎君溥仪,也于父亲去世后的某年某日来我家玩,被地方上的混混打跑了,没有再来。若父亲健在,怎么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正在六妹子与母亲说话的当儿,祖母撑着拐杖,推门而入,神情萧瑟地对母亲说:“秋香,你快将堂屋收拾下,章蓝回来了!”
母亲听过祖母话,往祖母身后一望,不见父亲的身影,眼泪嗖地淌下来,边哭边快步走出房间,去打扫堂屋迎接父亲归来。
小姑深夜敲响鹿女的房门,大声叫:“四丫头赶快收拾下,回娘家,你父亲从前进农场回来了。”
鹿女半夜里听见小姑敲门叫她回娘家,就知父亲去世了。连忙哭喊着从床上爬起来,大衣也来不及穿,拖着大肚皮,边哭边喊:“父亲,我的父亲父亲。”
小姑与小姑父怕鹿女伤心过度对胎儿不好,就安慰鹿女说:“你父亲只是病犯了,你哭什么?”
就那一刻,鹿女听信了小姑的话,还幻想着快点回家见父亲一面,与父亲话别。也许小姑当时得到的消息也是父亲犯病病重了吧!
陆仔忙从新娘子的柜子里找了件呢子大衣给鹿女披上,就扶着挺着大肚皮的鹿女与小姑小姑父一起,跌跌撞撞地回了母亲家。深夜的故河口,清雪浇零,浇得无风也似刺骨的寒,树枝也交得吱吱呀呀地响。故河口四下,漆黑一片,寂静无声,而母亲的家里却是灯光亮化,闹腾腾。队里人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早早一个个地赶来帮忙,将门前的棚子搭好,将父亲安置在堂屋中间的席子上。
鹿女刚进堂屋大门,望着父亲直躺躺地横在堂屋中间,怎么也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一个扑通地上前跪地,还未来得及哭出声来,就被肖伯母一把拉住了,拉起来。肖伯母拉起鹿女望着她说:“鹿女,我的好闺女,赶快去见过你的父亲,将你父亲的腿抱在怀里抬高一下……”
我与姐妹们都不明白,为什么肖伯母独叫鹿女去抱父亲的腿,抬高一下,我们却不用这样做?后来肖伯母才说,鹿女怀孕了,在这种场合先要辟邪,怕是被别的什么鬼找着了影响胎气,对鹿女与孩子都不好,抬下父亲的腿,好叫邪气都压下去。
父亲死时,弟弟不过十岁,二叔告诉弟弟父亲去世的消息,弟弟一声没吭眼泪直流,默然地回到家。
十年后,弟弟曾对我与姐妹们说,他当初回家第一眼给父亲磕头时,看见父亲眼角在流泪,他用手摸了,温热的,父亲还没死透,大姑为何没将父亲送进医院而送回家了?父亲当时若送进医院还有救,而千里奔波回家,就只有死路一条。
我与姐妹们对于弟弟长大后说的一番话,无不惊雷一般,不敢信。父亲当初回家时没死透?只是昏迷?纵然父亲没死透,送到医院也是救不活了,脑充血,脑死亡,父亲眼角的泪水是对尘世的家与儿女放心不下,意识未亡!
父亲在家放了两个星期,那是世界上最惨淡的两个七天。父亲逝世于公元纪年一九九一年冬月二十八日,享年四十九,七女一男,没一个送终。
母亲说,父亲生前就说过,他在生时少在家,死时也不会在家,免得孩子们见着了生怕。父亲从不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