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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站着几位不速之客,为首欣然立着的是个中年美妇,但见她紫金罗裙,云髻高耸,身量修长,头上钗环寒光闪闪却也寒不过她凌厉的眼神。那日坊中见过的中年妇人此刻正陪着小心恭身伺立在旁。她二人身后四个着同样玄色劲装的男子按剑而立,态度恭敬,眼睑低垂。
只听中年妇人扬声道,“见了我家主母,还不行礼?”
她家主母,我心中一懔,保元的母亲吗?略一犹豫,还是上前施礼,心里盘算着她们此番前来意欲何为?
“她就是费蕊儿?”那中年美妇上下打量着我,侧首问立在一旁的中年妇人。
“是,她就是芙蓉乐坊的歌姬费蕊儿。”那妇人毕恭毕敬,全然没有了那日在我面前的嚣张跋扈。
“唔!眉眼倒果然生得有几分似太华。不过这乐坊中的女子更显妖媚些。”她嘴角擒着丝冷笑,回身不再看我。
眉眼倒生得有几分似太华?太华?闻言我的背不由得一紧,下意识的握紧了拳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她既然能找到这里,那……
“来人呐,给我绑了。”那中年妇人一声令下,立在她们身后的劲装男子冲了过来。
“慢着,你们私闯民宅,又滥用私刑,你们眼里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吗?”
“王法,我家主母就王法。”中年妇人狞笑着逼近我,又道:“小小一个歌妓,竟然如此嚣张,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
“放开我,放开我。”我挣扎着向那中年美妇道:“即便保元是你的儿子,你也不能如此霸道,我们是真心相爱……”
“大胆,你竟敢直呼当今圣上的名讳。”中年妇人诚惶诚恐,望了一眼中年美妇,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茗儿许是听到动静从厨房里跑了出来,见这阵式慌忙跑了过来,与那些黑衣人撕扯,嘴里喊着:“放开我姐姐,放开我姐姐……一会儿孟公子来了饶不了你们……”
“昶儿不会再来了。”中年美妇回身望着我,一字一句说道,目光犀利。
圣上?昶儿?我如遭雷击忘了挣扎。他,他竟是孟昶吗?后蜀主孟昶?我爱上的人竟然是他……
“姐姐,姐姐……”茗儿急急的呼唤将我从恍惚中惊醒,见她被两个黑衣人抓住,我疯了似的拼命挣扎,冲着那中年美妇急道:“你们放开我妹妹,你们如此以多欺少,恃强凌弱,难道就不怕天理报应吗?”
“喔,好一张利嘴。”那中年美妇扬了扬眉,抬手示意黑衣人住手。
我扑过去将茗儿一把抱在怀里,怒目而视,道:“我虽出身歌舞乐坊,却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并未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与保元相遇也属偶然,相处至今更是两情相悦,你们凭什么如此对待于我?
“清白人家……”那美妇怒极反笑,道:“好一个清白人家,依你所言难道而今是我们玷污了你不成?好,好,好,今日倒要看看,你是如何个清白。来人哪……”
应声只见院外进来三四个宫女打扮的年轻女子,那中年妇人不知何时手里端来一碗赤红朱砂样浓汁。他们想干什么?我茫然地望着他们步步逼近……
“动手!”
中年妇人一声令下宫女们一拥而上,将我按倒在拒霜花下石桌之上,我的双臂被人死死按住,那中年妇人上前撩开我左臂上的衣袖,我看到赤红的汁液顺着笔尖跌落在我皙白的手臂上,赤红如血,生生渗入那洁白中,鲜红的颜色如怪兽般张牙舞爪侵入了我的肌肤,我的眼睛,我的心。这是什么?这便是传说中的守宫砂么?呵呵呵,呵呵呵呵!守宫砂?她们就是这样来证明我的清白,还是以此来证明他尚且未与贱民做了荒唐事?泪似断了的珠线般滚落,模糊了我的双眼,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中年妇人低声向中年美妇说着什么,看着她脸上略带满意的笑容。我的心碎了,连同我一直一直小心并努力保护着的自尊,一并碎成了粉末。
“不……”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我挣扎起身,将身旁那碗赤红的汁液扫翻在地。许是没料到我会突然发难,那些宫女吓的连连后退,连那中年妇人也惊呆了。
我扶着身旁的拒霜花树摇摇欲坠,悲忿的望向中年美妇,她成功了,这就是皇权吗?可以将人的一切踩在脚下,我无意攀龙附凤却为何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中年美妇倒是淡定从容,她就那样目光森然的看着我,仿佛我是只小猫或是小狗,而她是我的主人正在寻思着如何给这个不听话的畜牲予以教训。只听她语气冷冷的说道:“素锦,叫人将这女子送走,越远越好。”说罢便由宫女扶着往外走去。
当她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那唤做素锦的女子带着四个黑衣人狞笑着朝我走来。
她用手指扣住了我的下颌,嘴角扯出一丝轻蔑与鄙夷混杂的笑容,说道:“一个歌妓居然敢三番四次的顶撞我,还敢大不敬的冲撞太后,不给你点教训,你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身份。”说完转身欲走,刚走出两步又回身笑道:“对了,你方才不是说你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吗?许是凭着这清白就想攀上皇上,那今日我就发发善心,让你乘早死了这份心。”说罢对那四个黑衣人道:“太后有令将这女子送走,不过我周素锦向来不喜欢给太后留下什么后患,所以,呵呵,便宜你们了……”说完笑着向外走去。
她是什么意思?她……望着扑上来的黑衣人,我的心如掉入千古寒潭,无助、慌乱、惊恐……我想喊可我的嘴被人死死的捂住,我想挣扎,可我的手脚被人牢牢的按住,茗儿的哭喊声萦绕在耳边,心底漫天漫地的飞起了大雪……完了,一切都完了,奶奶,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绝望的闭上了眼睛,若这就是我的命运,那我但求一死!
突然间,按住我手脚的力道消失了,有温热的液体溅到脸上,耳边传来兵器打斗的声音。
睁开眼,泪眼婆娑中,我看到一个灰衣人正与黑衣人打斗,地上已经躺着两个。茗儿扑上来扶起我,哭道:“姐姐,姐姐……”我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打斗,只觉得我已经死了,没有知觉也没有灵魂……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都静了下来,那灰衣人收了剑来到我面前,抱拳道:“姑娘你受惊了,在下谢行本,是孟公子的贴身护卫。侵犯姑娘的人已经正伏法,请姑娘放心,我会保姑娘周全。”
保元,保元,眼前一黑我跌入了无边无际的深渊中,无力自拔也不愿自拔,就这样沉沦于我亦是好的。
昏惨惨的天地间,我在雾茫茫的平原上漫无边际的奔跑,看不到尽头,亦没有出路……天空中时而惊雷时而闪电,电闪雷鸣中煞白一片……时梦时醒间有人给我灌下温热与苦涩,似乎有人在耳边焦急的呼唤,可是却是那样遥远听不真切。
我仿佛看到了保元,白衫立影站在我的面前,微笑着说:“蕊儿,我想你。”我微笑着把手伸向他,可转眼间他却变成了黄袍加身的天子,一脸威仪的望向我,惊惶失措中,铺天盖地的血红朱砂倾泻下来,化作一道屏障将我与他分隔……
清泪两行,睁眼处却见满室昏黄,我试着挪了挪身子,只觉得一只手被人握住,转眼却见保元握着我的手俯在床边睡着了。白绸儒衫一如平常,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拧。试着想挣脱我的手,却不想被握得更紧。他猛然间自梦中醒来,满眼惊喜一脸疲惫,伸手揽我入怀,急急唤道:“蕊儿,蕊儿,你可算醒了,可算醒了。”
“我怎么了?”只觉得自己的意识有些零乱,头很沉。
“你病了,病得很重,已经昏睡了三日。”他的脸上有无法掩饰的疲惫,“不过,现在都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他在我耳边喃喃说着,可我的心却仍旧如游魂般无所依存。
“哥……不,他不是我的保元哥哥,他是皇上,皇上……”我的意识忽然清醒起来,太后、朱砂、名唤素锦的女人,黑衣人……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
我挣脱他的手,挣扎着跪在床上,向他道:“民女费蕊儿,参见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心底的怨,心底的恨化成一股力量,驱使着我向他叩下了响头。
“蕊儿,你这是做什么?”他眼中痛楚混杂着慌乱,一把将我抱住,哑着嗓子说道:“你不要拜我,不要,蕊儿,你不要这样,你这个样子让我害怕。”
害怕?他也会害怕吗?泪,滴掉落在他的肩上,倏的消失在白色锦袍上的龙纹里。
“蕊儿,蕊儿……”他急急的唤我。
“为何要骗我,为何不早些告诉我?”我那声音听起来仿佛游魂一般。
“蕊儿不是寻常女子,若告诉你我是皇帝,我却怕你躲了,逃了,从此再也找你不到……”他在耳边哀哀的说着,眼里的无助刺痛了我的心。
心是那样的痛,痛到没有办法呼吸,时至今日,我还在爱着他,我还要爱他吗?
“皇上,太后旧疾发作,请皇上速速回宫!”王昭远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保元身子一僵,紧锁眉心,他深深地望着我,半晌艰难的说道:“蕊儿,等我!你信我,不出三日,我便迎你入宫。”
我呆呆的望着他,看他起身走向门边,当他走到门廊时,再次回头深深看我,“等我!蕊儿。”说完疾步而出。
窗外传来保元与王昭远的对话,“好好的怎地就病了。太医看了吗?怎么说。”
“急怒攻心以致……”
窗外静了下来,那样静,静得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人。
茗儿,茗儿,茗儿去哪了?我出声急急呼唤,茗儿应声跑了进来。
“姐姐!姐姐,你醒了,你吓坏茗儿了。孟公子,不,皇上走了么?”她拉着我的手还尤自四下张望。
“走了!”我黯然道。
“姐姐,这下可好了。皇上来了,孟公子竟是皇上。”茗儿一脸兴奋,喃喃说道:“孟公子是皇上,那就再没人敢欺负我们了,说不定马上姐姐就要进宫做皇妃了,真好,妙圆塔院的签文真的应验了。对了,那签文怎么说来着,仙姬相会,原来姐姐是娘娘命。”
“茗儿!替我收拾衣物。”我扶着床柱想站起身来,却觉得头晕目眩。
“啊?姐姐,收拾衣服做什么?”茗儿一脸诧异。
“我,不会入宫。”
“这,这,这……怎么可以。”
“我不要入宫,要我与他后宫万千女子共侍一夫,我做不到。”我咬牙道,心底却苦如黄连。
“可是,姐姐,自古皆是如此。我们出身乐坊能有个好的归宿已是不易,更何况是贵为皇妃。为何姐姐却执意不肯?”
“我……,你若不愿跟我离开,那我自己走便是。”我如何与她讲得明白,执起床头保元送来的诗集暗自垂泪,起身自己去收拾衣物。难怪他要自比萧郎,原来他本就是那深宫中的主人。你知道你是我心爱的男子,可你却不知道我没有与你执手相伴深宫的勇气。奶奶,您在看么,你可会笑蕊儿,笑我没有勇气面对他的王权,没有勇气面对他的后宫,更没有勇气面对他的历史与宿命。奶奶,奶奶……
浣花小筑外的侍卫已随了保元撤去,只留了谢行本在隔壁屋里守护,我携了茗儿轻手轻脚溜了出去,竟就这般弃了荣华连夜逃走了。
“若告诉你我是皇上,却怕你躲了,逃了”,保元,如今我真的躲了,逃了,当你看到留于花下的那一阙离词,希望你明白我的心情,忘记世上还有一个女子唤作费蕊儿。
相思朝暮孤鸿,怨东风。雨散云归、花落俱无踪。又恰是,锦笺字,意千重。望尽天涯、清梦几时穷。
PS:离词为薇薇所作,非费蕊儿历史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