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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日日的歌舞酬唱间我在这芙蓉乐坊已三月有余,因我歌舞别致又有几些才情,专为观我歌舞而来的文人雅士日渐增多,琴娘每天彩头银钱得了无数,自此待我更与别的姑娘不同,衣食用度颇为周道。然而随着时间流逝,我心下明白这歌舞场中混的不过青春饭,亦不是长久之计,便渐渐生出赎身另谋出路的念头来。但是眼下且不说赎银没有着落,就凭这芙蓉乐坊头牌歌姬的身份,琴娘也必定不肯放人的,想到这些不觉心中愁苦,竟也无可奈何!
这日我才从客人听曲的雅间出来,便见王昭远和琴娘站在回廊下面。却见我王昭远上前笑道:“蕊儿姑娘让人好等,我家公子请姑娘到天香楼一叙。”听他这么说,我望向琴娘,不知道如何回应。
“哎呀,蕊儿你就快随王公子去吧。”琴娘看来十分乐意我去应酬那孟保元。
“可是,方才大娘不是答允了许公子听曲之邀。”我心下犹豫,只觉得不应该与那孟保元出去,故而借口婉拒。
“不妨事,不妨事,姑娘你临时变挂拒绝出场已是常事,再说我会安排嫣红过去唱曲,你就放心去吧。”好个琴娘,也不知道得了那姓孟的多少好处,竟这样帮他。
我本还欲借口推辞,却不想琴娘一面对着茗儿使眼色,一面半推半拉将我塞进了早已停在坊边的软轿里,临了还不忘叮嘱茗儿好生侍候。
进了天香楼雅间,只见孟保元仍是一身儒雅白衫,端坐在八仙桌前,桌上除了几样精致小菜外竟还放了一小坛子酒。我上前行礼问候,揣度着走到他对面下手的位置坐下,方含笑道:“公子好兴趣,怎么会想到邀小女子来此?”
保元眯眼一笑,道:“我近日寻得坛西域美酒,思来想去唯觉只有和蕊儿姑娘相对一品,方才不辜负了这难得佳酿。”说罢示意王昭远取来三个白瓷杯,起身亲手斟满一杯递到我面前,顺势便在我身旁坐了下来。
但见杯中酒浆紫红浓艳,一般芬芳馥郁之气直冲鼻息,我不禁脱口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好”保元击掌笑道:“蕊儿真乃奇女子,不光姿容清丽出尘,能歌善舞,连见识也非同一般啊。”
“正是,正是”王昭远满面堆笑道:“公子说得是,这蕊儿姑娘果然神奇,前有普茶后有《颁令箴》,眼下更一语道破葡萄美酒。难怪公子时时心里口里放不下呢!”
“昭远,不得无礼。”保元出声喝止王昭远,似乎怕他唐突了我。
“呵呵,偏是我家公子这般含蓄了。”王昭远嘻嘻一笑,又道:“俗话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昭远,若再多嘴你这就给我出去。”孟保元似乎有些着恼,正色道。那王昭远竟也不怕,摸摸鼻子嬉笑着住了口。
他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倒叫我在旁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觉得脸上发烧恨不能找个地洞钻下去才好。
见我窘迫,保元慢声道:“蕊儿姑娘莫要见怪,昭远与我虽名为主仆,实是自幼一起长大的伙伴,他从来说话口没遮拦,姑娘不要见怪才好。”
我摇头轻笑道:“王公子个性爽直,又着意夸赞蕊儿,蕊儿怎敢见怪,只是二位公子如此抬举蕊儿,倒叫小女子万般惭愧。”说罢,便双手举杯起身道:“知遇之恩,无以为报,唯有借花献佛,祝二位公子平安吉祥,事事顺意。”说完我扬头饮下杯中酒,以空杯对着他二人轻笑出声。
“好,痛快!不想蕊儿姑娘如此豪爽。干了!”那王昭远见我并不与他计较,一下子来了兴致,自顾自连饮了三杯。
酒过三巡,只听得那孟保元问道:“蕊儿姑娘,那日你拒唱《杨柳枝》不知为何?”
他竟问我这件事,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停筷轻笑道:“公子,为何有此一问?”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在下只是觉得温庭筠的《杨柳枝》作为乐坊名曲很是别致深情,却不知道姑娘为何不愿演唱?”
“公子有所不知,蕊儿私心以为,舞者以形动人,歌者因情感人,歌舞之妙在于打动人心。蕊儿于那男女之情并不清楚,自度无法将《杨柳枝》中女子入骨相思演绎出来,故而拒绝了。”其实我所说的只是一半原因,当时不愿唱这曲,只因那乐坊中所唱曲子多是此类表达男欢女爱的艳俗曲目,我却不屑唱这些。
“喔”保元闻言扬眉,一双黑眸注视着我熠熠生辉。他的注视让我的心没来由的跳漏一拍,只觉得心底隐隐有些不安,忙低头避开他的目光,胡乱夹了些小菜放入碗里。
“蕊儿姑娘,在下有句话一直想对姑娘说,只是不知道姑娘对将来有何打算,若有不妥之处,还望姑娘见谅。”保元温润沉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不得不再次抬头对上他的目光。
他目光清冽,笑着缓缓说道:“姑娘才情气度非同一般,而今沦落风尘在保元眼中如玉璧蒙尘,在下有意为姑娘赎身,不知你意下如何?”
他竟是要帮我赎身么?这个我却没有料到,我只当他要向我示爱,却不想是要替我赎身。
“就是呀,蕊儿姑娘,以你容貌才华,在那乐坊做个歌妓实在浪费,不如让我家公子帮你赎身。”王昭远仗着酒劲插嘴道:“再说我家公子一直都很喜欢姑娘,姑娘不如跟了我家公子……”
“谢公子美意。”我断然将王昭远的话打断,起身正色道:“蕊儿多谢公子抬爱,只是蕊儿眼下并未想过要卖身赎身。”
“蕊儿,你误会了。我并没有那个意思,你不要听昭远胡说……”保元见我动怒,忙以眼色制止王昭远解释道。
“姐姐,你……”立在一旁的茗儿见我色变,上前扶住我,满面关切。
自知方才一时气急,言行有些失当,我定了定神向保元谦然道:“公子见谅,方才蕊儿太过冲动。”说着敛身行礼。
保元见状,伸手止住我行礼动作,哑声说道:“蕊儿姑娘千万别这样,是我管教不严才让昭远冲撞了姑娘。不过方才提议为姑娘赎身,确属好意,还望姑娘不要误会。”
见他诚意拳拳,竟不顾身份向我道歉,心下一软眼眶竟也红了,叹道:“公子好意蕊儿明白,也十分感激,只是蕊儿虽零落风尘却从未想过要依附任何人,即使有朝一日离开芙蓉乐坊也必是凭着自己本事。再说就算公子帮我赎身,我这妹妹也实在是丢不下。”说着回身握住茗儿的手,给了她个安心的微笑。
“姐姐……”茗儿听我这么说,双手紧紧回握着我的手,含泪道:“姐姐,好姐姐,你为了茗儿不肯让公子帮你赎身,我,我……”一时竟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傻丫头。”我伸手帮她拭泪,心中酸楚,泪水夺眶而出。“好妹妹,你放心,在我心里你便是我在这里唯一的亲人,我到哪里都会带着你的。”
“姐姐……”茗儿扑通一声跪在我的面前,抱着我竟然痛哭失声。
我强忍泪水,扶起茗儿,回身向保元施然一礼,幽幽说道:“孟公子,蕊儿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公子答应。”
保元扶住我,面带心疼之色说道:“蕊儿姑娘请说,只要在下能力所及,无不答应。”
“蕊儿想向公子借贷银两,为我与茗儿赎身。”我说出了自己许久以来的心愿。
“姑娘愿意让保元为你赎身,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他看着我,眼中尽是惊喜之色。
“不,公子不要误会。蕊儿并非要公子替蕊儿赎身,而是蕊儿向公子借贷银两自赎其身。”想他误会了我的意思,忙更正道:“蕊儿想先向公子借些银两帮自己与茗儿赎身,然后再与琴娘商量以客居身份在芙蓉乐坊驻唱,以便赚取银两还与公子。”
“你赎身后还要在芙蓉乐坊卖唱?”保元沉下脸来,似乎不太相信我刚才说的话,眼中隐约有些恼怒之色。
“嗯”我点头道:“蕊儿自度,除了歌舞并无其他技艺,只有在乐坊卖唱才能赚取赎身银两,而且我与茗儿本是乐坊中人,那里的环境最适合我们生活,所以……”
“不行,我不答应。乐坊中龙蛇混杂,你们两个弱质女子在那里能有什么太平日子。”保元似乎被我言语激怒,“我可以给你们另置房舍居住,为何一定要在乐坊卖唱赚钱?”
“另置房舍?”闻言,我冷然笑道:“说来说去,原来公子还是打算把我费蕊儿‘金屋藏娇’。”呵呵,呵呵,呵呵呵……一股悲凉和着怒气自心底涌起,化成不可遏制的笑声冲口而出。
良久,我看着那惊呆了的孟公子寒着脸说道:“蕊儿不该自抬身份,妄想公子当我是个朋友。就此告辞。”说罢转身拉着茗儿便欲离开。
“蕊儿,别走。”保元上前拦住我的去路,望着我欲言又止。
见他眼中歉意,我含泪说道:“公子待蕊儿一向礼遇,更于我有解围相救之恩,只怪蕊儿天生倔脾气,不愿违背自己心意,更不愿意失了尊严。”
“好,我答应你。”他似乎很努力压抑着心中不快,将我拉回桌前,按坐回椅子上。“我答应姑娘便是。”
“谢公子……”我哽咽着欲起身谢他,却被他牢牢按在椅子上,抬头见他眼中神色,既有心疼亦有无奈与不忍,心中的悲忿忽而像掉入春水里的冰块,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昭远,你明日便去芙蓉乐坊替蕊儿办妥赎身之事。”保元在我身边坐下,安排王昭远道。
“是,公子。”王昭远应着,起身把我和保元面前的酒杯倒满,说道:“公子、蕊儿姑娘,今日细说来应该是个双喜临门的好日子。昭远逾越敬二位一杯。”
“此话怎么讲?”保元脸上神色本来不愉,闻言更多了些狐疑。我一时想不明白王昭远话中含义,不解地望向他。
“呵呵”王昭远故作轻松,举杯笑道:“一来是蕊儿姑娘不日便能脱离乐籍恢复自由之身此是一喜;二来公子与姑娘多了层借贷关系此是二喜。”
“嗯,这一喜还说得过去,二喜嘛……”保元望向王昭远道:“我与蕊儿姑娘多了层借贷关系有什么可喜的?”
“哈哈,公子有所不知。”王昭远呷了口酒,卖了个大大的关子,直到保元瞪他方才笑嘻嘻地说道:“俗话说‘银钱好还,人情难了。’蕊儿姑娘向公子借贷,是既欠了钱又欠了情,这关系非同一般呀!”
“胡说,胡说,一派胡言。”保元被这王昭远一番胡诌逗得哈哈大笑,方才不愉神情也一扫而光。
我闻言只得掩面讪笑,心里暗骂道:好个王昭远,你讨好了主子还饶带上占我便宜,哼,真是个无赖,无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