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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地来的地主太太看着同平民谈话和祝福他们的情景,静静地流泪,用手绢擦着。她是一位多愁善感的上流社会太太,许多方面带着诚恳善良的倾向。当长老最后走到她的跟前来时,她兴奋地迎着他说:
“我看到这种感动人的场面,心里真是说不出地”她心情激动得说不成句了。“哎,我知道农民们爱您,我自己也爱他们,我愿意爱他们,再说,怎么能不爱我们这些出色的,又伟大又朴实的俄罗斯农民呢!”
“令媛的健康怎么样?您希望再同我谈谈么?”
“哎呀,我坚决地请求,我恳求,我准备跪下来,哪怕在您的窗前跪三天,求您许我进见。伟大的良医,我们到您这里来,表示我们衷心的感谢。您把我的丽萨治好了,完全治好了,怎么治好的?就是因为星期四您替她祷告,把您的手放在她头上。我们忙着来吻这只手,表明我们的激动和我们的崇拜!”
“怎么治好了?看,她不是还躺在安乐椅上么?”
“但是夜间的发冷发烧完全没有了,从星期四那天起,已经有两昼夜没有了。”那位太太神经质地忙着说“不但这样:她的腿也硬朗起来。今天早晨她起床时身体很好,她睡了一整夜,您看她脸上红啧啧,眼睛亮晶晶的。以前老哭,现在却又笑,又高兴,又快乐。今天一定要让她站在地上,结果她居然自己站了一分钟,什么也不扶。她和我打赌,两星期以后就要跳‘卡德里’舞。我请此地的赫尔岑斯图勃大夫来看;他耸耸肩说:我真奇怪,实在莫名其妙。您还要我们不来打搅您,不飞也似的赶来感谢你么?丽萨,你谢呀,道谢呀!”
丽萨笑容可掬的可爱脸庞忽然变得一本正经,她竭力在椅子上坐直身体,小手合在胸前,望着长老,但是忍不住,忽然笑开了。
“我是笑他,笑他!”她指着阿辽沙说。她因为忍不住笑出了声,孩子气地对自己生起气来。如果有人看见站在长老后面一步的阿辽沙,就会觉察到他的脸上突然显出一块红晕,迅速布满两颊。他的眼睛闪耀了一下,连忙低垂下来。
“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您好!她有东西带给您”母亲忽然转向阿辽沙说,把戴着漂亮的长手套的手伸出来给他。长老回头一望,忽然注意地端详起阿辽沙来。阿辽沙走近丽萨跟前,带著有点不好意思的奇怪的微笑跟她握手。丽萨显出郑重其事的神气。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托我交给您的。”她递给他一封小小的信。“她特别请求您到她那里去一趟,快点去,越快越好,不要骗人,一定要去的。”
“她请我去吗?请我到她家为什么?”阿辽沙非常惊讶地说。他的脸上忽然露出十分担心的样子。
“哦,这都是为了跟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有关的事情,和最近发生的那些事。”母亲匆匆地解释说。“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现在拿定了主意,但是为这事,她一定要见您一次。为什么?我自然不知道,但是她请您越快越好。您应该照办,一定照办,这甚至可以说是基督徒的责任。”
“我总共才见过她一次。”阿辽沙还是疑惑不解地说。
“噢,这是一个多么高尚无比的人啊!即使单凭她所受的那些苦难您想一想,她遭受过什么,现在还在遭受着什么?再想一想,她正在面临的是什么。这一切真可怕,真可怕!”
“好吧,我会去的,”阿辽沙匆匆读了那张莫名其妙的,除了坚请前去、什么理由也没有说明的短字条以后,打定主意说。
“啊呀,您那么做多好心、多大方呀!”丽萨忽然兴高采烈地大声说。“可我还对妈妈说过,他决不会去的,他正在修行哩。您真是,真是好极了!我一直认为您这人真好,我现在对您说这话,心里真高兴!”
“丽萨,”母亲严肃地喝了一声,但是立刻就微笑了。
“您把我们忘记了,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您一点也不想到我们家去,可是丽萨却一再对我说,她只有跟您在一块才感到舒服。”阿辽沙抬起低垂的眼睛,突然又脸红了,一会儿又突然微笑起来,自己也不知道笑什么。但是长老已经不再注意。他在同外地来的修士谈话,这修士,我们上面已经说过,一直在丽萨的椅子附近等候着长老出来。这显然是一个极卑微的修士,那就是说出身卑微,具有狭隘而牢不可破的世界观,但是信仰坚定,而且百折不挠。他自称从辽远的北方,从奥勃多尔斯克,圣西尔维斯特修道院——一个只有九个修士的穷修道院里来的。长老为他祝福,请他随便什么时候到他的修道室里去。
“您怎么能做到这样的事情?”修士忽然问,郑重、严肃地指着丽萨,意思是指她的“痊愈”
“这话自然说得过早。减轻还不等于完全治愈,由于别的原因也会发生这种情形的。但是如果说真是痊愈,那么除去上帝的意旨以外,就不可能是借着任何人的力量。一切都在于上帝。请您来看我吧,神父,”他对修士补充说“我并不能随时接见客人;我有病,我知道我的日子是有限的了。”
“唉,不,不,上帝不会把您从我们手里夺走的,您还会活得很长久,很长久。”母亲嚷着说“再说您有什么病?您的样子是那么健康,快乐,幸福。”
“今天我特别轻松,但是我已经知道,这只是一会儿的事。我现在对自己的病知道得很清楚。假使您觉得我很快乐,那么再也没有比您说这样的话更使我喜欢的了。因为人是为幸福而生的。谁十分幸福,谁就完全有资格对自己说:‘我在这世上履行了上帝的约言。’所有虔诚的人,所有圣者,所有神圣的苦修者全是幸福的。”
“啊呀,您说得多好,说得多么勇敢、高尚!”母亲大声说“您的话好象透到了别人的心坎里。可是幸福,幸福,幸福究竟在哪里?谁能自己说他是幸福的?唉,既然您这样善心,许我们今天再见您一面,那么请您听完我上次没有说,不敢说出来的一切,好久、好久以来就使我感到痛苦的一切吧!我很痛苦,请饶恕我,我很痛苦。”她带着一种激烈而冲动的感情,两手紧握在一起,站在他的面前。
“您有什么特别感到痛苦的?”
“我的痛苦是没有信仰。”
“不信上帝么?”
“哦,不,不,这是我想也不敢想的;但是我觉得来世是一个谜!谁也不能,谁也不能解开这个谜!您听我说,您能治疗百病,您熟知人类的心灵;我自然不敢希望您完全相信我,但是我可以用最庄严的话向您保证,我现在决不是信口开河,关于来世的这种念头使我不安到既痛苦、又害怕、又恐怖的程度。我不知道去问谁好,一辈子也不敢。可我现在竟大胆来向您。唉,现在您会把我当做什么人呀!”她激动地把两手一拍。
“您不必担心我会怎样想,”长老回答说“我完全相信您的烦恼是真诚的。”
“唉,我实在感谢您!您瞧:我常闭上眼睛,心里想:如果大家全相信这个,那么这是怎么产生的?有人说,这最初是从对可怕的自然现象发生的恐惧产生的,其实这一切都是没有的。但是我心想,我一辈子都相信这个,可现在一旦死去,就马上什么也没有了,只有‘在坟墓上长满了牛蒡草’,象一个作家所说的那样。这真是可怕!要怎样——怎样才能恢复信仰呢?不过,我只是在小孩的时候才这样相信,机械地相信,一点也不用脑子想,究竟用什么,用什么来证明这个呢?所以我现在跑来恭敬地向您请教。如果我错过了现在的机会,那么这一生就没有人来回答我了。有什么来证明,用什么来使我相信呢?唉,这真是我的不幸!我站在这里,看看四周,发现大家都觉得无所谓,没有人考虑这个问题,只有我一个人不能忍受。这真是可怕,这真是可怕!”
“无疑地是可怕。但是这种事情无法证明,却可以确信。”
“根据什么?靠什么?”
“靠积极地爱的经验。您应该积极地,不倦地努力去爱您周围的人,您能在爱里做出几分成绩,就能对于上帝的存在和您的灵魂的不死获得几分信仰。如果您对于邻人的爱能达到完全克己的境地,那就一定可以得到坚定的信仰,任何疑惑都不能进入您的灵魂里去。这是累试不爽的,也是确凿不移的。”
“积极地爱么?现在还有一个问题,而且是那么重要的问题!您知道:我很爱人类,您相信不相信,我有时幻想着抛弃所有的一切,离开丽萨,去当护士。我闭上眼睛,心里幻想着,在这种时候我感到自己具有无法战胜的力量。任何创伤,任何脓疮都不能使我害怕。我可以换绷带,亲手去洗涤,我可以做这些受痛苦的人的看护妇,我准备吻这些脓疮。”
“您的脑子里能幻想这些,不想别的,就很好,很不容易。碰上机会,也许真的会做点好事出来。”
“是的,但是我能长久忍受这种生活么?”这位太太激动到近乎狂热地继续说“这是最紧要的问题!这是我最感痛苦的一个问题。我闭上眼睛,自己问自己:你能不能在这条路上支持很久?假使你给他洗疮的那个病人不立即报答你的好意,反而做些任性的行为使你伤心,对于你的仁爱的服务不加珍重,不予注意,朝你吆喝,提出粗暴的要求,甚至在上司面前抱怨你,——这是痛苦难忍的人们常有的事,——那时会怎样呢?你的爱能继续下去吗?您知道,我已经心惊胆战地预料到:如果说有什么东西会使我对人类积极的爱马上冷却,那就是忘恩负义。一句话,我是一个需要报酬的工作者,我要求立即取得代价,那就是给我夸奖和以爱来报答我的爱。要不然我是不能爱哪一个人的!”
她带着真诚地自我谴责的狂热心情说着,说完,用挑战般的坚决神情看着长老。
“很早的时候,有一个医生就已经对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长老说。“这人年纪不轻,确是一个聪明人。他说得很坦白,和您一样,虽然带点玩笑口气,却是辛酸的玩笑。他说,我爱人类,但是自己觉得奇怪的是我对全人类爱得越深,对单独的人,也就是说对一个个个别的人就爱得越少。他说,我在幻想中屡次产生为人类服务的热望,也许真的会为了人类走上十字架,如果忽然有这个需要的话,然而经验证明,我不能同任何一个人在一间屋里住上两天。他刚刚和我接近一点,他的个性就立即妨碍我的自爱,束缚我的自由。我会在一昼夜之间甚至恨起最好的人来:恨这人,为了吃饭太慢,恨那人,为了他伤风,不断地擤鼻涕。他说,只要人们稍微碰我一下,我就会成为他们的仇敌。然而事情常常是我对于个别的人越恨得深,那么我的对于整个人类的爱就越见炽烈。”
“那怎么办呢?在这种情形下应该怎么办呢?是不是应该为此感到绝望呢?”
“不必,既然您已经对这事感到难过,这就够了。您只要尽您所能的去做,就算是好事。您已经做得不错,能够那么深刻而且诚恳地反省自己。假使您连现在这样诚恳地同我说话,也只不过是为了希望我夸奖您的诚实的话,那么不用说,您在积极去爱人这一方面就自然会一无成就;一切就会只限于幻想,您的整个一生也就只会象幻影般白白逝去。显然,这样您就会连来世的问题也忘得一干二净,最后就会自己模模糊糊地心安理得起来了。”
“您真说中了我的要害!我只是在现在,在您说这些话的时候,才意识到我对您讲我不能忍受人家忘恩负义的时候,我的确只不过是在期待您夸奖我的诚恳。您把我的真面貌给指了出来,您看透了我,让我明白了我自己!”
“您说的是真心话么?那好,在您现在这样坦率承认以后,我相信您是诚恳的,您的心是善良的。即使您达不到幸福的境地,您也应该永远记住,您走的路是正确的,千万不要从这条路上离开。主要的是避免说谎,不说一切谎言,特别是不对自己说谎。留心提防自己的虚伪,每时每刻都小心监视它。还要避免对别人和自己苛求;凡是您觉得自己内心里似乎是恶劣的东西,只要您一旦在自己身上觉察到了,也就等于已经洗干净了。您还应该避免恐惧,虽然恐惧只是一切虚伪的必然后果。您永远不必害怕自己在努力爱别人时所表现的畏缩,甚至也不必过分惧怕在这样做时所犯的错误行为。我很遗憾,不能对您说些比较轻松愉快的话,因为积极的爱和幻想的爱相比,原是一件冷酷和令人生畏的事。幻想的爱急于求成,渴望很快得到圆满的功绩,并引起众人的注视。有时甚至肯于牺牲性命,只求不必旷日持久,而能象演戏那样轻易实现,并且引起大家的喝彩。至于积极的爱,——那是一种工作和耐心,对于某些人也许是整整一门科学。但是我可以预言,就在您大惊失色地看到无论您如何努力也没能走近目的,甚至似乎反倒离它愈远的时候,——就在那个时候,我可以预言,您会突然达到了目的,清楚地看到冥冥中上帝的奇迹般的力量,那永远爱您、永远在暗中引导您的上帝的力量。请原谅我不能再同您多谈一会,有人在等着我。再见吧。”
那位太太哭了。
“丽萨,丽萨,请您祝福她!祝福她!”她突然忙乱地张罗着。
“她是不值得爱的。我看见她一直在那里淘气。”长老开玩笑似的说。“您为什么尽在取笑阿历克赛?”
丽萨确实一直在干这个。她从前一回开始就早已注意到,阿历克赛在她面前很怕羞,尽量不看她,这使她觉得非常有趣。她聚精会神地等候着捕捉他的眼光。阿辽沙受不住紧盯着他的眼光,自己时不时地会突然身不由己,象被一种无法抑止的力量支配似的,偷眼看她,于是她立即会直盯着他的眼睛,发出胜利的微笑。阿辽沙感到害羞,更加不安了。后来他索性掉过脸去,藏到长老的背后。过了几分钟,当他被那种无法抑止的力量所引诱,又回过身来看她是不是还在看着他时,却发现丽萨差不多全身挂在椅外,斜眼溜他,全神贯注地正在等着他来看她;在捕捉到他的眼光以后,她又哈哈大笑起来,连长老都忍俊不禁地说:
“淘气包,为什么要这样惹他害羞?”
丽萨突然完全出人意料地涨红了脸,小眼睛闪耀了一下,脸色变得十分严肃,忽然激烈而又不满地抱怨起来,她神经质地飞快说:
“但是他干吗把什么都忘了呢?我小时候他抱过我,我跟他一块儿玩。他常到我家来教我念书,您知道么?两年前,他临别时曾说他永远不会忘记,我们永远是好朋友,永远,永远!可他现在忽然怕起我来,难道我会吃了他怎么地?为什么他不愿意走近来?为什么他不说话?为什么他不愿意到我们家来?难道您不放他来么?我们知道他是到处都去的。要我先请他去可不大合适,要是他没有忘记,他应该首先想着来。哦,他才不哩,他现在是在修行啦!您干吗要让他穿上这么长的修道服,他一跑准会栽跟头的。”
她忽然憋不住,手捂着脸,发出止不住的大笑,长长的,神经质的,抖颤的,无声的大笑。长老含着微笑听她说话,温柔地为她祝福;等到她吻他的手时,她忽然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眼睛上,哭了起来:
“您不要生我的气,我是傻子,一点也没有价值,阿辽沙也许是对的,他不到我这样可笑的人那里去是很对的。”
“我一定要叫他去。”长老肯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