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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马的只在入门处的一张大理石方凳上坐下来,并无久留之意。
“足下病情,此间主人已略有道及,显然不可忽视,谈相公尚须随时注意,多多保重!”
“多谢马兄关怀。”
谈伦苦笑了一声:“设非是主人见爱,在下只怕已是性命不保。马兄你也住在此冷月画轩么?”
蓝衣人轻轻哼了一下,点点头。
“谈相公,在下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说”他直视向谈伦道:“方才与足下谈话的那位姑娘,她的身世离奇”
微微停顿了一下,他随即接下去道:“方才我见她与你谈笑甚欢,不知你们谈些什么?可肯赐告一二,感激不尽!”
谈伦想不到他竟然会有如此直言无讳的一问,心里未免不悦。
然而,对方这一张脸上所显示的却是一片真挚、赤诚,衬着他英武正直的神采,褐色的皮肤,给人以绝对值得信托可靠的感觉。
“马兄多虑了。”谈伦不着丝毫怒容说道:“我对蕊姑娘的离奇身世,并无所闻,蕊姑娘也并无一字见告,所谈皆玩笑,马兄莫非也要知道?”
蓝衣人慨叹一声,黯然点了一下头道:“相公见笑,我只当蕊小姐年轻无知,口无遮拦,现在听你这么一说,可见蕊小姐是长大了”
重重地叹了一声,他接下去道:“蕊小姐身患奇症,我主公只此一位千金,此番点苍求医,千斤重担,全在我一人肩上若是有了丝毫差池,我固一死有余,亦难望上报主公知遇千万。”
他对心目中这位主公很是敬仰有加,每次在他说到主公二字时,都表情庄严,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拱上一拱,说到后来,几乎为之落泪。
谈伦微微一笑道:“马兄你太激动了,有话慢慢地说吧!我还不太明白,听马兄你的口气,好像蕊姑娘的安危有了顾虑,这又为了什么?莫非还有人意图对这么年轻的姑娘不利么?”
“这就是我所担心的问题了!”
蓝衣人一双炯炯眼神,逼视过来:“这也是我不揣冒昧,来此打扰你的原因”
谈伦作了一个不能理解的微笑。
“谈相公人品武功,我素有所闻,照说是不该置疑,只是请念在此番情形特殊,你
还要多请自重。
“马某人话也就说到这里,你是聪明人万无不解之理,还是那句话,职责所在,我也就顾不得语多得罪了,相公在上,请受我一拜!”
说罢站起,深深一揖。
俟到他直起身子来时,才发觉到谈伦已换了位置,换句话说,并没有当受他的大礼参拜。
蓝衣人一向自负高傲——那是因为有他值得自负高傲的条件。
然而眼前的谈伦,却像是比他更为自负——这一点只须由他冷漠的表情,冷锐的目光上便可认定。
“萍水相逢,难当大礼,马兄你太客气了。”
“这么说,你是”
“我只是一个病人。”
谈伦冷冷地又道:“我来到冷月画轩,承蒙主人收留,目的只是养病,别的事都不感兴趣。”
蓝衣人呆了一呆,脸上还有些挂不注,待要说话,谈伦却咳嗽了。
夜色来临的时候,冷月画轩像是较平常不大一样
起先是哑童乌雷慌张的脚步,踏过了谈论所居住的西轩过道,直奔向蕊小姐的北轩跨院。
紧接着是姓马的蓝衣人由他所居住的南轩匆匆现身,惊鸿一瞥地消失于北轩院里。
接下来哑童乌雷再次现身,表情更为慌张,紧紧跟随在他身后的是绿衣高大的史大娘。
这两个人紧绷着脸,一言不发地匆匆直向东轩院落里快步进去
这里略作交侍:
谈伦住在西轩。
冷月轩主巴壶公是住在东轩。
蕊小姐和服侍她的那个几乎寸步不离的绿衣女人史大娘住在北轩。
蓝衣壮叟——精深武功的那个姓马的,住在南轩。
东、南、西、北四个轩院,表面上虽是各自独立,俱有一片幽静院落,事实上却为正中的十字衢道所串联,中央的那一片不属于任何一轩所有的公有院子,花开如锦,翠草如茵,小桥流水,布置得较诸其它任何单独一轩的院子更为清幽可人。
那么,只要有人站立在这片公有的院子里,便可总绾东南西北,轻松地四览无遗。
谈伦凑巧就在这里。
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他都看见了。
紧张的场面,还在继续着,说是“热闹”或可,却并不“有趣”——最起码,谈伦却是用一种冷静复严肃的眼光,在观察着此一似乎是“不寻常”的事件继续地发展下去
热闹的场面犹自在继续着!
就在乌雷带领着史大娘进入东轩不久,主人冷月轩主紧接着出现了。
主人的一生,饶是经历丰硕,妙手着春,生死人而肉白骨,活人无数,此刻,却也显现得那般沉不住气!
倒是一件新鲜的事儿。
当他疾速的脚步,踏过衢道向北院走近时,一只手尚自在扣着长衣的钮扣。
史大娘叨叨不休地在他身边诉说着什么,声音很低,却起伏顿抑,流利的北京官话口音,听起来就是舒服。
哑童乌雷呢?
——一只手提着藤制的药箱子,另一只手提着个挺大的油纸灯宠。
原该他走在头里照路的,反倒是他落了后啦!这个傻小子!
走着走着,主人巴壶公忽然站住了脚步——有两个扣子必须扣好了才好走路。
史大娘兀自在旁叨叨着:“这是从何说起!早半晌儿还好好的晚饭也吃得挺好,比平常还多吃了半碗饭,谁知道”
话声随着他们移动的脚步,渐渐远了,却把最重要的半句话给错了过去。
旁观者清。
其实无需多说,把这一切看在了眼里,谈伦也就了解了一个大概。
八成儿是那位蕊小姐的玉体违和,病势发作了。
“感情”这玩艺儿,实在是微妙之极,妙到“不可捉摸”——不要以为谈伦就能以“等闲”之心,目睹着这场“闹剧”的继续发展。
这一霎,他的心里毋宁在燃烧着一大堆火,大反他往常的淡泊宁静、事不关心
今晨的花间一晤,也不过是交谈数语,那个天真无邪姑娘的影子,竟然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上——直到此刻,这块烙痕,显然在燃烧了。
“你等一等!”
谈伦即时现出的身子,拦住了殿后哑童乌雷的去路,后者吃了一惊,挑高了手里的灯笼,向着谈伦照了照,这才认出了是谁。
“咿——咿——哑——哑——”
手里的灯笼,比划起来,既不方便,更碍人,差一点燎着了“大相公”的眉毛。
他是真急了,那意思是在怨对方,来的不是时候,早不来晚不来,单挑人家急着办事的时候来噜苏。
谈伦几乎忘了他是个哑巴了,在他嘴里还能探出个啥?随即闪身让开。
乌雷赶忙前行,才发现前行的二人已走没了影儿,气得“咿呀”叫了一声,回过身向着谈伦吐了一口唾沫,重重地在地上跺了一脚,这才匆匆地转身而去。
据说这个动作,在“看图识意”的哑语里,是一句很厉害的骂人话,谈伦就算知道,却也不与计较,天下哪里有拣骂挨的人?只是未免有些索然。
这个闷葫芦,他无论如何也“闷不住”急欲一探究竟。
在北轩敞开着洞门外踱碟来回,终不能定下了这颗波动的心。
事不关“心”关心则乱。
走!进去瞧瞧去!
外面忙过了,里面可也并不轻松。
入门珠帘高卷处,蓝衣人马奇一夫当关,直挺挺地居中而立。
这个人既仔细又冷静,再加上一身好本事,足可担当大任,他主子选中了他来担当照顾蕊小姐的差事,称得上是选对了人。
所幸,谈伦也够机警,总算没有被他发现。
一间堂屋。一间暖阁,在隔有大理石雕的大幅画屏后面,那才是蕊小姐下榻的香闺所在。
同样是冷月画轩,这里的一切,可比其它各处要富丽堂皇多了。
淡淡的清香一缕,散自白铜长颈“鹤炉”张开着的鹤嘴里。
像是自会打转的那盏琉璃吊灯,闪烁着一片青蒙蒙的光华,转动处光彩迷离一切都是那么的美,给人以“波谲云诡”的感觉。
粉色的纱帐,被一只小小的银色钩子钩着,对开双分之处,便是蕊小姐的玉榻所在了。
她穿着一袭淡绿色的宽松长褛,既名“长褛”自然是十分的长了,长到连她一双赤裸足踝,也掩遮住。
“眉共春山争秀,可怜常皱!”此刻,那一双秀眉却是展开来的。
一片笑靥,显示在她那张看来异常开朗的脸上。
谜样的“玄”海样的“深”——当那双转动着,又像是会说话的眼神儿,偶尔飘过来,或者向你凝视着的时候,由不住你打心眼儿里吃惊、冒汗接下来脸上发臊,便只有发愕的份儿了。
可不是吗?眼前的乌雷就是这个表情:
拧着眉,张着嘴,直着两只眼,不知道脖颈子上哪一根筋“闪”着了,反正是看上去就是不对劲儿!
然而,他却也知道,这位贵若公主,美似天仙的美人儿,今儿晚上情形有异,八成儿是病势发作了,他的嘴哑,心可不“哑”——一片慧心,剔透玲珑。也只有主人冷月轩主巴壶公心里有数。
“这孩子真是少见的聪明,心细得连根头发都插不进去,只可惜是个哑巴”
这几句话,他可是听进去了。
打那一天开始,他就发愤图强,哑巴虽是哑巴,干起活儿来,比谁都强,凭着一点天赐的慧心,事事都能猜到了人心眼儿里去,叫主人瞧瞧,哑巴不会让你多操一点心!
打量着蕊小姐这般模样,乌雷虽曾被主人誉为“智慧过人”此刻却也迷惑了。
不只一次地,他翻过眼睛来,打量着冷月轩主巴壶公,像是默默地在抗议着什么。
“你不是神医么?怎么就治不好蕊小姐的病?”
“她是真的病了?怎么脸上还在笑,一点痛苦的样子都没有?这是什么病呢”
泪珠子大颗大颗地由他眼睛里滑出来,却又偷偷地被他给擦了——好在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会去注意他。
婀娜刚健的史大娘,平常一直是笑口常开,现在也似乎不快乐了。
蕊小姐的病势,简直像一片乌云,罩住了整个的冷月画轩,每一个住在轩里的人,又都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地扼住了喉咙
紧张、焦迫、祈求、期望。
一切的期盼、渴望,似乎全都在巴壶公一个人身上了。
冷月轩主巴壶公正在为蕊小姐把脉。
透过他微微张开的一线目光,双瞳聚集交视之处,便是蕊小姐微呈红润,轻含笑靥的玉面娇容。
他正在殚精竭虑地思索着,修长的三根手指,轻轻抚按在蕊小姐雪藕般细白的腕子上——像是在抚弄着一具极其名贵的琴瑟,每一次挑动,都聚结着他的灵思睿智,但只见那双微呈灰白的长眉时蹙又舒,乍舒又合。
屋子里可真是够静的,没有一点杂声,这气氛感染得枝头夜鸟也沉寂无鸣。静到无极,每个人甚至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串联着一双耳鼓,时作雷鸣
巴壶公轻轻地哼了一声,那一双微微张开的眸子忽然睁大了——一下子又收小了,显示着他心里的变化,一如惊涛骇浪
“怎么样了老爷子?”
史大娘压低了嗓门儿,用一种平和的微笑,掩饰住她心里的不安。
“嗯”巴壶公点点头:“那只手!”
“是是是”一面说着,史大娘上前一步,费了老半天的劲儿,才把蕊小姐的身子翻了个边儿。
“来来我的好小姐对了对了伸出这只手,让老爷子给瞧瞧!”
经过这么一折腾,蕊小姐像是由神驰的梦乡,忽然又回到了现实。
“咦大娘你们”带着一脸的迷惑,那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骨碌碌,只是在现场每一个人脸上转着,最后却落在了冷月轩主巴壶公的脸上。
“巴老先生我又病了么?”
“没有的事!”巴壶公微笑着:“殿下玉体如常,只是例行的诊治问安罢了。”
“噢,这样就好,唉我这是怎么了”
轻轻叹息了一声,她眼光上移,一双澄波眸子,却又被那盏缓缓打转的琉璃吊灯给吸引住了。
一霎时,她清秀的脸上,又自弥漫了盈盈笑靥,陶醉在无边却美丽的遐想之中。
——就是这么点儿反常,才惊动了史大娘、马奇,整个冷月画轩都为之不安。
史大娘刚启笑容的脸,这时又罩起了一片愁云。
“老爷子”
巴壶公摇摇头,止住了她的问话。
所谓“望、闻、问、切”为断病之“四诊”其中“切”字一诀最为重要。
一说:“左心小肠肝胆肾,右肺大肠脾胃命。”双腕一“切”善诊者,已可知患者之大概,更何况有神医之称的巴壶公了。
放下了切脉的手,他身躯前倾,细细地打量着蕊小姐的一双眼睛,又看了她的气色,脸上不着丝毫表情,却把旁观的史大娘、哑童乌雷急坏了。
“好!”说了这个字,他即欠身站起,转向乌雷道:“紫云露七钱,速服,月华丸一片压舌下!”
乌雷早已待命,谛听之下,点点头,立刻打开手边藤箱,取药待用——他犹自仰首壶公,等待吩咐。
巴壶公点点头之后关照道:“七情子捣碎和一分朱砂加半夏橘红为引,照以前汤药服用,子时服下料可安眠矣!”
哑童聆听之下,脸上这才着了些喜色。
巴壶公轻轻拍了拍他的头,意示嘉许。
这么一忙,料想着乌雷一夜不得好睡,他这才向着床上的蕊小姐躬身施礼,悄悄退了出来。
史大娘及时跟出来。
蓝衣人马奇满面凝重地偎过来。
两个人四只眼瞬也不瞬地盯着他,巴壶公在书案边上坐下来,抻纸、润笔、凝思
却又放下了笔。
“怎么?”蓝衣人放低了嗓子:“殿下的病”
“这就令人不解了!”
冷月轩主冷冷地哼了一声,目光抬向史大娘,注视着她:
“心筑筑而跳,意摇摇而迷——有怔忡之象,却似是而非,好难诊断的‘七情劫症’”
感叹着,这位素有神医之称的“再世华陀”也不禁大费神思了。
“七情劫症?”
像是第一次听见过,蓝衣人、史大娘,两顾茫然。
“不错,这就是殿下罹患之症。不怕二位见笑,这病例我还是第一次见过,以前已有怀疑,今夜始可断定,七情劫、七情劫就是它了!”
“什么是七情劫症?”史大娘脸上闪着迷惑。
“唉你自然是不会知道”巴壶公喃喃地道:“细追起这病的成因,可就费人思忖了。殿下久居深宫,与外界鲜有接触,加以本身底子又弱了些,此症多半来自上代——可追搠上至七代,任何一代患者的遗传。
一旦病发,喜、怒、哀、乐、惊、悸、恐,都当适可而止,七情六欲,任何一种过或不及,都将构成病因,轻则怔忡,就像殿下今夜模样,重则癫狂而死是谓七情劫症”
一番话只把史大娘与马奇听得面无人色,一时作声不得。
巴壶公黯然一笑,看了二人一眼,道:“所幸殿下年纪尚轻,如能善于调养,未尝不能克日痊愈,只是这月余以来,我暗中观察她,除了略有苦闷孤单之感,较之来时已大有起色,昨天我察她脉象,还自平和,怎么一夕之间,就自起了如此变化?”
微微顿了一下,他望向史大娘,诧异地道:“今天白天殿下可曾有什么异于寻常的遭遇么?”
“这”史大娘先是摇了一下头,忽然触及了什么
“啊!这就是了别是那位谈相公吧!”
巴壶公面色一惊。
蓝衣人马奇重重一叹,气忿地道:“我就知道,一定是他!果然出了事情”
巴壶公诧异地道:“你们说的是西轩的谈先生?”
史大娘叹了一声道:“可不是吗?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殿下戏追蝴蝶,误入西轩,凑巧那位谈先生也在院子里,两个人就见了面,说了几句话儿,难道这也不行?”
巴壶公聆听之下,呆了一呆,冷冷笑道:“这要看殿下当时的心境了”
史大娘道:“殿下当时心情好极了,一路上有说有笑”忽然发觉到巴壶公的面色有异,顿时住口不言。
“这便是惹病之因了”
一面说,巴壶公站起来,缓缓走了几步,又定下来,显然是心中大生碍难。
蓝衣人马奇冷冷一笑,目光炯炯地盯着他:“还有什么好说的?明天就叫他走人!”
巴壶公看了他一眼,摇头不言。
蓝衣人霍地站起道:“轩主若有碍难,我去,这个姓谈的,万万是不能留下来!”
“慢着!”巴壶公冷笑道:“阁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件事草率不得。”
蓝衣人已经站起的身子,又自缓缓坐了下来。
却是一脸的大惑不解:“轩主事分大小巨细,这件事你可徇私不得,殿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巴壶公举手止住了他的继续下说,蓦地偏首向窗,显然似有所警。
蓝衣人马奇更是不待招呼,脚下一个上步,单手打帘,身躯乍然向下一矮,紧跟着一个疾滚之势,快如滚檐狸猫,飕然声中,已飘身窗外。
冷月轩主巴壶公身法更较他犹快,就在蓝衣人滚身窗外的一霎,单手在长案上轻轻一按,呼一声,已掠身门前,紧跟着珠帘响处,已遁身门外。
两个人的身法可都够快的,可是暗中这人却更比他们犹要快上一筹。
事实上,他们是什么也没看见。
冷月天星,压根儿连个人影子也没有。
咳了半夜,辗转床际,最后服下了巴壶公所留下的药,才渐渐平静下来,入睡过去。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似乎还在甜甜的梦中,忽然,他有所警觉,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透过窗前那种灰蒙蒙的鱼肚白色,看见了面前站着的这个细长高瘦的人影。
一惊之下,他想翻身下床站起,欠身的当儿,才自发觉到全身发软,敢情右手的脉门,在对方掌握扣持之中。透过那人的指尖,传送过来一种热腾腾的气机,从而全身上下,一些儿力道也施展不出。
即使有一流身手,内功精堪,若是不当心为人拿住了手腕子,扣住了穴门,却也只有任凭对方处置宰割之一途。
谈伦的惊吓可想而知。
当他惊栗的目光,再一次向床前人注视时,总算认清了对方的脸,内心忧惧稍去。
“啊巴轩主”
面前人,连头带身地披着一袭长衣,面色冷漠,一双眸子灼灼逼人,不怒自威——
正是主人冷月轩主巴壶公。
那一声“巴轩主”原期于由嘴里道出,谁知道张口无声,却成了隐声于肚子里的呐喊。
紧接着一颗颗黄豆般大小的汗珠子,透过了他的眉心,直泌而出,霎时间浸了满脸。
巴壶公这一式拿穴手法,确是厉害得紧,尤其是在对方睡梦之中,简直使人无从防范,此时此刻,巴壶公苟若有意取对方性命,可真是易若反掌。
他却没有这个意思!
那一缕发自他指尖热腾腾的气机,其实是旨在试探,在于连串对方身内的各处穴道、经脉,谈伦的感觉,好像是有一条蛇,在自己脉道里面穿行游动,这条蛇却是“热糊糊”
的,片刻之间,已使得他遍体大热,为之汗下。
渐渐地,热息稍止,从而,他身上感觉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
这才使他了解到,对方并无恶意。
只是,却也有些地方,不能让他释疑!就像此刻,对方兀自拿住自己的穴道,如果仅仅向自己传送气机,根本无需如此,显然是别有用心。
透过窗外的微曦,巴壶公那一张清癯的脸,异常的冷,那一双炯炯神采的眸子,隐隐似有杀机。
这就令谈伦大惑不解了。
“你并没有听从我的嘱咐,把功夫放下,可是?”
说时,巴壶公冷峻的目光,直直地向着谈伦脸上逼视着,决计不容许对方的目逃。
谈伦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
昨夜设非他施展轻功,及时由蕊小姐的北跨院转回,险些便为蓝衣人马奇与主人巴壶公发现,露了行藏,想不到事隔一晚,依然逃不过对方犀锐的观察触觉,这类现之于病理上的反应,简直无从狡辩。
巴壶公何等精明之人,只一眼,已是肚里雪然。
“这么说,昨天夜里出没于北轩的那个人,就是你了?”
谈伦微微点了一下头,内心颇为惭愧。他生平不擅说谎,既承对方见问,也只好承认了。
冷月轩主巴壶公脸上闪过了一片惊悸:“那么,你都看见了?”
他所指的是“蕊小姐病发”之事。
谈伦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你也都听见了?”
——有关蕊小姐的病情、病因,最重要的是她不可告人的离奇身世
谈伦又点了一下头,虽然他意识里仍多疑问,只是所能听见的确也都听见了。
巴壶公倏地双眉一挑,杀机猝现。
谈伦几乎已经感觉出对方即将出手的杀招,他却是无能逃避,甚至于直视着对方的那双眼睛,也不思旁瞩——虽然说,这番举止,违背了当日主人告诫,可是反应在谈伦内心的感触,却是一片磊落光明,并不觉得有丝毫罪恶之感。
也许就是他的这种凌人正气,动摇了冷月轩主猝然兴起的无名杀机。
蓦地,他后退了一步,紧紧扣住对方脉门上的那只手也为之松开。
谈伦只觉得身子一松,穴脉大开。
他知道自己恢复了行动能力,自然也能开口出声,当下缓缓欠身坐起,取过一件长衣穿好身上,随即离床站起。
巴壶公深邃的一双眼睛,兀自紧紧地逼视着他。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是关照过你么?”
谈伦望着他,微似歉意地一笑,除此以外,他确也无话可说。
巴壶公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转过身来,步出睡房,来到了外面堂屋。
谈伦跟出去,相继落座。
“事已至此,我也就不必再隐瞒你了”
巴壶公试探着问道:“你可知这位蕊小姐的真实身份?”
谈伦摇摇头,说道:“你们既以殿下相称,想来必是王府的千金公主了?”
巴壶公哈哈一笑:“你猜错了!”
谈伦微微一惊:“这么说,莫非真是当今大内的公主?”
“你又猜错了”
一刹那间,巴壶公脸上现出了无比阴森:“果真是朱棣的女儿,她却也无需来此,也用不着我来侍候了!”
他竟然直呼当今天子永乐大帝名讳,胆子不小,原来建文四年,燕王朱棣陷京师,杀秦子澄,逼走惠帝,自立即位,大杀前朝贤臣,如方孝儒等竟遭灭门九族之惨,事传天下,人所不齿。
事情虽隔二十年之久,对于心怀正直之人,提起来犹有余痛,仿佛切肤之恨。
谈伦的眸子显然为之亮了一亮。巴壶公这两句话,一霎间,像是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我明白了”
谈伦脸上闪烁出一丝难以置信的神采:“这位蕊小姐,莫非竟是建文皇帝他的后人?”
巴壶公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了他。
这一霎毋宁是充满了无比杀机,巴壶公的一双眸子瞬也不瞬地盯视着谈伦,只要谈伦表情略异,他也就不惜猝然向对方施出杀手。
原来建文皇帝当年于燕王兵临城下时,神秘出走,下落不明,朱棣虽登大位,私心却对此亲在子侄的前朝皇帝,放心不下,必欲剪除而后称心,十八年置“东厂”广置杀手,明察暗访,江湖上风风雨雨,颇多传闻,传说朝廷置万金重酬,给通风报信者,重赏之下,必多罔顾道义之勇夫。
准乎此,冷月轩主巴壶公的一番仔细谨慎,也就可以令人理解,未必全属多余之事。
于是,在他一番细心观察之下,他确实相信自己对面前的这个年轻侠士一番顾忌,大可不必。
疑心既去,也就无所不谈。
“你说对了这位蕊小姐,正是建文皇帝的嫡亲爱女,曾为册封‘银铃公主’的朱蕊公主殿下”
“哦——”谈伦显然吃了一惊。
紧接着他脸上闪出了难以抑制的喜悦:“这么说,几未先生仍在人世之间了?”
“几未”为建文帝名讳,为避时忌,一般风尘侠隐多以“先生”称之。
巴壶公谛听之下,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
“几未先生虽然健在,只是雄心已丧,他如今是已无意东山再起”
巴壶公长叹了一口气:“这君国社稷之事,就非我辈草野之人所能问津的了!”
谈伦黯然地垂下了头,这一霎他心里十分紊乱,既然已确知了眼前这位蕊小姐的真实身世,不由得便自为她此刻的安全处境,好生担起心来。
彼此的心情都很沉重。
冷月轩主巴壶公非但负责着公主朱蕊的安全责任,更重要的是她的病体安危。
两件大事情,几乎同样重要,一点也疏忽不得。
“你现在一切应该都明白了”
打量着面前的谈伦,巴壶公呐呐地道:“那位马先生,便是当年建文帝御前神武将军冯元,史大娘是内侍女官史桂枝,他二人各有一身杰出武技,尤其难得的是,二十年来忠心不贰,随侍君侧,日暮穷途不易其志。这一次为了公主的病,他们废寝忘食,苦心竭虑,内心之凄苦沉痛也就可想而知,实在令人钦佩,比较起来,我眼前所肩负的使命,倒是无足轻重了!”
谈伦微微点了一下头道:“我都明白了!有关公主在此养病事,外界可有传闻?”
巴壶公摇摇头:“大概还不致于,这件事进行得极为隐秘,不过敌人的爪牙,却是无孔不入,也难保不为他们探出一些端倪。果真如此,冷月画轩的未来安危,可就令人担心了”
谈伦呆了一呆,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
“果真如此,那一夜前辈你对付黑翅鹰杜海波,未免心存仁厚了!”
巴壶公愕了一愕,接道:“你原来都看见了!”却冷笑道:“你以为他还能逃得活命?我看他没这个命!”
谈伦点头道:“前辈既如此说,是无可疑,只是这件事既已引起了姓杜的疑心,保不住还会有第二个人却是不可大意呢!”
巴壶公冷冷地道:“你说得不错,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地方!”
谈伦思忖着,暂时没有说话。
冷月轩主巴壶公一双深邃的眸子,却再一次注视着他:“无论如何,你却要记住我的话,你刻下自身在重病之中眼前这件事你是帮不了什么忙的如果你不能摒绝武功,病体便难以复元,那么今年冬季来临,你很可能便难以度过”
巴壶公语出至诚,说这几句话时,尤其表情慎重,谈伦当然不会以为他是虚言恫吓,只是这一霎,他脑子里所想到的,只是公主朱蕊离奇的身世以及眼前的安危,大义当前,似乎自身的一切,反倒是次要的了。
“在你入住之初,我就曾经关照过你!”
巴壶公缓缓说道:“现在我要说的,还是一样,这件事不是你能插手的,如果你没有病,也许在某种情况下,尚能助我等一臂之力,只是现在,你已无能为力,还有,最后我要请求你,你不能再跟公主见面了!”
谈伦苦笑了一下,呐呐地道:“我知道是因为她的病——七情劫症?”
“不错!”
已壶公呐呐道:“你既然已经听到,我倒也无需瞒你,老实告诉你说,这半年来,在我细心疗治之下,她病情已大为缓和,想不到昨日和你初次一见,病情竟然再度复发!”
重重地叹了口气,巴壶公脸上现出了沉重的表情,那是一种失望,缅怀着过去的苦心白费,真是有说不出的沮丧懊恼。
“天下事,竟会有这么巧的”
打量着面前的谈伦,他苦笑着道:“你所患的六月息症与公主所患的七情劫症,俱都是人世间罕见的疑难怪症,好在,你的病忌行武功,而蕊公主她所需要的却正是内功的振奋,唉如果公主她像你一样,能有这么一身精堪的内功,只需自身运功调治,病体也就不药而愈了!”
谈伦摇摇头说道:“我不大明白”
巴壶公看了他一眼,喃喃地道:“岂止你不明白,连我自己也似在摸索之中无论如何,眼前你却是不能再见她了,详细病情,我还要继续观察”
他走了。
留下来的谈伦,只觉得无比落寞与无助
恍惚中,他又咳嗽了。
手指上那一枚七星翡翠戒指,在晨光里闪灿出点点星光。
每一回,当他无意地注视向这枚戒指时,脑子里便会忽然间兴起来一种莫名其妙的震撼。
于是,紧跟着这番震撼之后,玉燕子冷幽兰美丽的倩影,便会不期然地出现眼前,即使在病痛之际,那沉沉的思慕,总忘不了仍要重重地折磨他。
那种感受,无疑是“雪上加霜”每一回他都有窒息的感觉,想到情深之处,好像为一把锋利的钢刀,深深地插进心里,他甚至于能感觉到自己那一颗受伤的心犹在滴着血鲜红的血
情深恨亦深!
不只一次地,他诅咒着上苍,诅咒命运,诅咒着一切捉弄他感情的人。
如果一切只是冥冥上苍与命运所赐与的,渺小的人类,除了低首顺服.默默接受之一途,又待如何?
只是,如果这其中掺合了“人为”的因素,为人所操纵、玩弄,情形便自不同。
谈伦所苦思不解的,正在于此。
他所想要知道的是,什么人在他痛苦之中,不思援手,反思加以践踏、落井下石?
什么人对广大的江湖,散播着可怖的谣言,把一个目前仍“生存”着的活人,硬要加上一个“死亡”的帽子。
于是,在这个“死亡”的阴影笼罩之下,一切都改变了。
一个活着的人,所面对的一切竟然都已是“死亡”
这个人即使没有死,也不过空具形象,毫无生趣可言。
“死”是沉寂的,那只是指肉体而言,并不包括灵活的思想在内,通常的现象,肉体的行动越少,思虑越见敏锐。
一切伟大的创作、思想,无不由静中突破、获得。
在一番痛苦的思虑煎熬之后,谈伦终于想通了一些事情
思虑的触角像是一条蛇,带领着他缓缓地向前游动,有如抽丝剥茧,渐渐理出了一些头绪。
“是谁要我死?”
“为什么要我死?”
“我死了对谁最有利?”
气氛是那么烦躁站起来走了一圈,犹自不能排遣,胸口里像是压着一块石头那么的气闷,却仍然落座于原来的位子上
多年来行侠江湖,结怨的仇家当然不少,希望自己死的人,不能说没有,可是因为自己的死却能使对方获得利益的人,可就不多了。
眼睛睁大了又自收小,收小了又自睁大
他明白了,这个人其实不难想知,原已是“呼之欲出”只是未曾深思而已!
“银刀,段一鹏一一段小侯爷!”
这个答案,其实早就应该揭晓,此番一经暴露,所带给他内心的震撼,真是无以复加。
想一想吧,因为自己的“死”所带给他的诸多好处吧!
——青麟剑客谈伦、银刀段一鹏,原是并世难分轩轾的一双健者,如今谈伦“死了”段小侯爷自然而然地便成了“唯我独尊”之势。
——因为谈伦的“死”玉燕子冷幽兰这个有江湖第一美人之称的绝色佳人,自然而然地便在“无人堪与竞争”的情况之下,绝对优先地倒在了小侯爷段一鹏的怀里。
这情景该是何等的疾促?诚恐“迟则生变”于是在段某人所发动的闪电攻势里,玉燕子冷幽兰终成了世袭的侯爵夫人!
可怜的谈伦
如今“生米已为熟饭”你又将奈何?
一一这件事错在当初自己始终的保持沉默,未能及时找到玉燕子冷幽兰,戳穿外传的谎言,证明自己仍自还活着那该是最有力的证明,必能即时挽回冷幽兰的芳心一片。
只是,错在谈伦那一点“仁”心的作祟,不欲以“待死”之躯,耽误了冷幽兰的锦绣年华,她如至情地以身相许,谈伦的“绝症”又是终将一死,后果的凄凉实可想知
这便是他极不愿见,远遁一方,不思挺身而出的原因了。
银刀段小侯爷的伎俩更不只此,在他一番“有计划”的宣传夺得美人归后,并不能真的就此安心,原因很简单——谈伦并没有真的死去!
虽然传说身中瘴毒者,唯一的下场只有“死亡”之一途,然而谈伦的未曾死亡,毕竟是不容狡辩的事实。
于是,进一步的行动便不难想知,尽在情理之中了。
窗外阳光灿烂,谈伦的心却只是一片阴森、冷颤。他已经完全想通了,就像是透过一片清泉,观察水底那些五色石子一样的清晰
有了以上的推理依据,再回过来想到那一日马家客栈,看似毫无来由的狙击暗杀,以及江面上伪装舟子伺机下手的下流伎俩,其实都是在这个逻辑的范围之内。
一言以蔽之,背后的段小侯爷,必欲制谈伦于死地而后己。
好气闷!
谈伦站起来,走过去推开了窗子。
阵阵清风吹进来,却难以清涤积压在他内心沉闷的郁结。
仰望着万里无云的穹空,他默默地祈求着上苍,让自己的病体早日康复
——如果这个愿望不能达到,最起码也求上苍能够恩允他在临死以前,见到一个人。
银刀段一鹏。段小侯爷!
吱呀一声,院门敞开。
蕊小姐带着无限惊惶的神色,几乎是跑进来的。
谈伦当窗站立——这个角度,正好与对方遥相对立,一时抽身不易。
谈伦原想抽身回避,只是没有想到,一上来就让对方那一双灵活的大眼睛盯住了,再想闪躲,可就来不及了。
蕊小姐先是一愕,紧接着便似怒放的春花,绽开了笑靥,一径地直向着谈伦住处跑来。
紧随在她身后的是史大娘。
这个刚健婀娜的妇人,简直吓坏了,三脚并两步地闯了进来,俟到她发觉迎面的谈伦,好生生地就站在当面窗下时,不由自主地随即定下了身子,脸上一阵子发白,像是“谎话穿帮”一下子被人家拆穿了什么似的。
“噢小姐这可是不行不行,不行”
蕊小姐已到了谈伦门口,忽地回过身子来。
“干什么不行?”她叉着腰,生气地瞪着史大娘:“你不是说谈相公走了么?”
“这”史大娘尴尬地笑道:“他我当他已经走了小姐,你的身子要紧,还是回去吧!回头发了病,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蕊小姐嘟着嘴哼了一声,嗔道:“发病,发病,你们就全拿这个吓唬我吃药,看病!连大门都不叫我迈一步我心里的苦,你们谁知道?”
说着说着,她的眼圈红了,那双剪水瞳子里,泪光莹莹,好像是要哭的样子。
“哟!小姐你可别难受,我是不会说话,算我说错了只是这唉!我这可是都为你好”蕊小姐却是不再答理她,扭过身子,推开了门,直进了谈伦的屋子。
剩下发怔的史大娘,只有翻白眼的份儿!
如果不是昨夜的目睹,谈伦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出落得水仙花开也似的姑娘,会是一个病人——一个身罹疑难怪症的“病人”
细腰、丰臀、明眸、皓齿再加上那一头乌油油的黑细头发,好标致的姑娘!
当她突然出现在谈伦眼前时,后者几乎呆住了——记忆犹新着类似这样的一袭湖春色长裙,也曾蓄有这样的长长头发。
玉燕子冷幽兰白皙挺秀,一如公主朱蕊之婷婷玉立,乍见之下,几疑幽兰重现,谈伦内心之震撼,实可想知。
那是因为他方才尚自憧憬着过去的恋人,神伤于她的变情,脑子里满是她的幻影,以之影射到同称壁人,衣着神态十分酷似的朱蕊身上,未免一时感觉上有些错乱。
自然,那只是短暂的一霎,片刻间便自又回到了眼前现实。
一一自然,他眼中所见的绝色佳人,毕竟不是昔日的恋人
冷幽兰冷艳逼人,眉梢眼角,每见凌厉,秀丽之中自有“冷电寒芒”之感,令人乍见下不敢逼视,她是出身风尘侠隐的侠女子。
眼前的朱蕊又自不同了。
——她是出身皇族,嫡系亲生,金枝玉叶的公主,一样的艳光四射,却蕴涵于天生气质之中。
绝代风华,万斛柔情,一如当空皓月,给人以近在眼前,却又高不可攀的感觉
面对着这样风华气质的绝色少女,谈伦设非养性功深,几乎在乍承芳颜的一霎间,不堪招架地现出了窘迫形态。
毕竟他久已习惯自励于坚苦卓绝的风尘历练,读书习武,养性功深,虽然在无情凌厉的病魔,突变激情,两相进袭煎熬之下,兀能坚持不倒,自有其不变的处世原则。
“原来是蕊姑娘请坐!”
一面说,他自个儿先在朱蕊对面坐下来,轻轻地咳了几声,似乎他的“咳”病又犯了。
朱蕊笑着坐下来,秀眉轻颦,微似惊异地道:“你又咳嗽了?”
谈伦点点头,一双眸子在对方脸上转了一转,竟是看不出一些她昨晚病发的痕迹。
她穿着一袭湖色的丝质长裙,腰上加着同色的一根丝绦,一头秀发,被明亮的珍珠串子系着,衬以雪白肌肤,越似玉树临风,艳光四射!
——如此美艳出尘的少女,偏偏会罹染上那么离奇的怪病,真令人难以想象
“史大娘骗我说,你已经搬走了,我不相信”朱蕊睁着一双大眼睛,略似疑惑地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谈伦道:“他们是为你好,也许你的病”
“我的病已经好了!”
朱蕊脸上闪过了一片喜悦,瞅着谈伦道:“昨天晚上我是心里太高兴了,他们反而说我是病了,谈哥哥,以后我就这么叫你好不好?”
“这”谈伦苦笑着道:“我不敢当!”
说话时,只见史大娘现身窗前,表情甚是忧虑地向这边观看,只是朱蕊感觉有异回头察看时,前者却又立刻换上一副笑脸!
朱蕊立时站身起来,跑过去把窗户关上,又回来坐下道:“我们说我们的,别理她!”
谈伦摇摇头道:“你不该这么对她,还是请她进来的好。”
说罢,他随即过去,把窗户又打开,却发觉到那个化名马奇的冯元也来了,正与史大娘在门前说话,二人不时地向这边望着,显然与自己有关。
既不便出声招呼,谈伦只得又回身坐下来。
朱蕊见他并没有招呼史大娘进来,甚是高兴地道:“你知道昨天晚上,为什么我会那么高兴?那是因为看见了你,所以今天我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来看你。”
谈伦不禁呆了一呆,他心里原本还希冀着对方的病因,并非因己而起,现在经对方自己说出,自是证实无误,内心越是自疚不已。
“姑娘!也许你是不应该来这里”
“为什么?”朱蕊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因为你的病!”谈伦道:“也许你的病是不能受任何情绪上的干扰,难道这里的主人没有告诉你?”
朱蕊茫然地摇着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是巴轩主告诉你的么?”
谈伦这才知道巴壶公并没有把对方的病情告诉她,也许是便于治疗,果真如此,自己也就不便透露。
“没有!”他立时改口道:“这只是我的猜想而已!”
朱蕊这才又笑了。
“你可别吓我!”她转动着那一双黑亮的眼睛道:“你猜我为什么要叫你哥哥?”
谈伦几乎不敢再看她一眼,一想到眼前她的快乐,很可能转瞬之间,即形成了对方的病因,内心便不禁忐忑难安,而且兴起了罪恶之感。
“你怎么了?”朱蕊道:“你觉着不舒服么?还是”
谈伦摇摇头,道:“你还没有告诉我。”
朱蕊一笑道:“你真的要知道?”
谈伦点点头,不禁为对方一片纯情所吸引。
“那是因为我想到了我自己的哥哥”
说着她脸上情不自禁地兴起了一种落寞。
谈伦不由得暗吃一惊,倒还不知道建文皇帝还有一位太子,却是前所未闻。
只是接下来的话,才使他明白了一切,
“他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
朱蕊失神地笑着:“那时候我还小得很我在想,如果我哥哥还活着的话,应该和你差不多大”
轻轻叹息着,她暸起的眼波,无限爱惜地向谈伦注视着,下意识里,就像是忽然看见了那位已经去世了的哥哥。
梦境有“甜”有“苦”现实却是不容取代。
毕竟那已是很久以前,早已消失的事了。
一霎间,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哀伤着过去,却对目前的邂逅,弃满了喜悦,渐渐地化悲这喜,绽开了笑靥。
“如果我哥哥还活着,他也一定跟你一样高,一样的俊”
她眨动着眼睛:“唉!真希望你是我哥哥,那该有多好!”虽然语出无邪,却是真挚的,谈伦一时深为感动。
看着她天真、不沾世俗的脸,一霎间,他只觉得感情升华了,仿佛自己变得十分渺少。
面前的这个姑娘,却有似迎风打朵的蓓蕾,一经开放,必当光彩夺目,万紫千红,前途之灿烂,该是无可限量果真能为她尽上一份心力,即使丧失了生命,也似乎微不足道。
然而,谈伦心里所想的,却是如何回避她一一虽然他想着那完全是为了她好,可是眼看着一个快乐的人,忽然变得不快乐了,毕竟是一件残忍的事情。
一霎间,谈伦几乎动摇了。
“伦哥哥,你在想什么?”朱蕊怪认真的样子:“不对你看起来好像病了?”
“我是病了”谈伦呐呐地道:“姑娘,你莫非还不知道,我这个病只宜独自静养,却不允许外人打扰,所以,你以后不应该再来了!”
他几乎不敢再注视对方的脸,随即深深地垂下了头。
朱蕊没有说话。
谈伦却没有勇气多看她一眼,他鼓足了勇气,继续道:“我也知道你的病为你为我,姑娘你都不应该再来这里你可知道?”
耳边上,仿佛听见朱蕊沉重的呼吸声,她也哭了,扑扑簌簌像是在流泪。
“你说的是真的?”
谈伦默默地点了一下头,缓缓抬起头来,才发觉到对方花容骤变,满是泪痕的脸,心里动了一动,不禁有些后悔。
对方既然是罹患的“七情幼症”.应属对一切感情的过度干扰皆为不宜,自己心存救人,所谓“矫枉过正”其实变成了“害人”岂非大大地违背了初衷本意?
一念之兴。不禁大吃一惊,正思补救,其势已是不及,眼看着朱蕊那张脸,霎时间变得雪样的白,热泪再一次地涌出.恍惚里又像是着了病因。
“姑娘你怎么了?”谈论前进了一步。
朱蕊只是痴痴地看着他。
“我走了我走了!”
恍惚着她站起来走了几步,却又跌坐下来。
谈伦之沉痛可想而知,上前几步,搀起了她,扶她在椅子上坐好了。
“你也不理我了我知道你要走了!”
她是那么地荏弱,脸上满是泪水,目光里显示着几许失望,呆滞地向谈论注视着。
显然是病态复发了。
谈伦心里难受极了,充满了歉疚不安。
伸手在她额头上摸了一下,触处一片冰凉。
“你病了,都是我害了你”说了这句话,他再不迟疑,蓦地回身打开了窗门,向侍立室外满怀关注的史大娘、冯元宣布了这个消息。有如晴天的一声霹雳,接下来的一番惊乱,也就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