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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自栖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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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赶了七百里路的铁手,在未到“七分半楼”的三个要寨上,遇上了三个人,然后在泪眼山脚下,遇见了一个人。

    前句看似不通,其实是说得通的。

    赶了七百里路的铁手,没理由只遇上三个人。但事实上,这七百里路途上,只有三个人是令识多闻博的铁手暗自惊心,为之骇疑的。

    既然是前句说是遇上三个人,后面又说遇上一个人,难道前面三个不是人,或最后那个是鬼不成?其实是:前面三个是男的,后面一个是女的,同样使铁手怵目惊疑。

    “七分半楼”前三个要镇是:

    苦泪乡

    大车店

    越色镇

    “七分半楼”就建在“泪眼山”上。在脚下老远,就看到山顶斜悬着一道飞瀑、两口池潭,远远看去,像一对带泪的眼。更远处的火山,喷发浓烟稠雾。

    泪眼山脚下有一处久久饭店。

    明白了这些就很容易明白铁手遇上的事。

    和他遇上的人。

    午时三刻二十七分三十一瞬十五刹(“分”“瞬”、“刹”皆为诸葛先生特别推算出来的“琐碎时间”认为如此才更精确的把握时间,尤其是当诸葛排命盘演天文之时,同年同月同日甚至同时同刻生的人的确太多,难以将术数推算准确,故再分计出分瞬刹来[一刹间约有一弹指的六十份之一,一瞬即一弹指,一分则有六十弹指。]四大名捕则沿用了这种计时方式)。

    铁手策马路经苦泪乡。

    离苦泪乡约两里三碑之处,他看到一间屋子。

    一栋会走的房子。

    房子在走。

    一点也不错。

    会走的房子。

    房子自己当然不会走。

    偌大的房子会走,是因为人在拉动。

    拉房子的人,就像长江三峡的纤夫一样。

    但“纤夫”只有一个。

    他几乎是背着他的房子走的。

    一个人用四根幼儿臂粗的麻绳拉动一整座房子,在烈日下行走,──他把自己当牛不成?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莫非是疯了不成?

    房子以木板和砖块、茅草砌成,满壁贴满了裸女。

    裸女画得很漂亮。

    很圣洁。

    拉房子的人脸黑,发黑,全身穿着黑色的衣服,但牙极白眼极白,顶上戴了一顶火红色的僧帽,整个人在烈日下就像一块烧着了的煤炭。

    更特别的是:

    屋顶上有一头牛。

    ──他不是牛,他背的才是牛。

    牛上有一只斑鸠,黑身黄嘴咕溜眼。

    凡他过处,人人都跪倒当堂,膜拜不已。

    铁手大奇。

    他问当地的人:

    ──他是什么人?

    ──他不是人。

    ──不是人?

    ──他是神。

    ──神?

    ──他是“狂僧”

    ──狂僧?梁癫?!

    ──他不出山已达十一年,却不知何事惊动他的圣驾,路经此地,真使苦泪乡也沾了佛气圣光。

    铁手心中惊疑,只见“狂僧”每走九步,即向天大吼一声:“天不容人!”

    再走九步,又向天狂吼一声:

    “人不容天!”

    又行九步,向天长啸:

    “人不容天!”

    他和那顶屋子已渐渐远去:

    “天人不容!”

    语音咆哮犹自传来。他去哪里?为什么要去?为什么要这样拖着间满是裸女画的大房子走?

    秋

    时正秋。

    仲秋的凉意带着虎舐的热气。

    正是“秋老虎”

    左边是禾。

    ──早稻。

    右边是火。

    ──火燎。

    右边的已收割,农夫们正放一把大火,把禾秆烧掉。

    左边的稻禾一片金黄,风过稻动,一面热热的热风,像人与人斗争时喷出的热浪;禾穗之间厮磨婆娑,似极战场上的厮杀拼搏。

    这儿是大车店。

    门口有大车。

    水车

    水车引入了水,水灌溉稻田。

    下午的大车店,赶路(也赶在那狂僧前面)的铁手,却不想住宿。

    他只要歇一歇,喝几口水。

    他坐下来,要了一点水。

    ──没有水。

    要就没有,买就有。

    ──真是无“水”不行舟。

    他只好“付账”

    ──还真不便宜。

    他喜欢喝水,一天喝很多水。他跟三个师兄弟都不一样。

    冷血喜欢大口吃肉,一日无肉不欢。

    无情不喜欢吃肉,只爱吃疏菜、水果,有时还吃花。

    追命什么都吃,对吃素有研究,但最喜爱的还是喝酒。

    诸葛则爱吃辣“我的点子,”世叔曾笑说“八成都是给辣出来的。”

    他自己则不然。他爱喝水。只喜欢喝水。他认为水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最清的、最好喝(吃)的东西。

    ──世叔就有这点本领:把四个徒弟都培植成不同样式、性情,随他们性格去自由自在的发挥成长。

    就像无情喜欢思考,冷血爱打架,追命老爱开玩笑,自己则好交友读书

    想到“书”字,他就看见一个女子,捧着一大叠的“书”走了进来。

    女子穿花衣。

    花得像生命都在她衣衫上开透了。

    女子很美。

    美得像把生命一时间都盛开出去了,明朝谢了也不管。

    女子很香。

    搽很多粉。

    ──乡间里突然出现这等女子,把人都看直了眼。

    铁手也不例外。

    他只觉蹊蹊。

    接着下来,却更不可思议了。

    另一个女子进来,抱了琴。

    再一个女子进来,捧了数十画卷。

    又一个女子进来,在桌上独自下子。

    然后进来的女子,正在诵诗。

    女子都美。

    都扑粉。

    很香。

    一下子,这乡野路店里,有诗,有画,有音乐,还有许多美女。

    和酒。

    酒

    铁手先看到酒坛子,再看到那人进来的。

    因为那人一面走进来,一面捧着一埕酒痛饮。

    ──好酒量!

    那人喝完了这一埕,随手一抛,咣啷一声,他又拍开泥封,再饮一坛。

    ──铁手马上想起追命。

    但追命没有这人那么大的排场。

    绝对没有。

    那人进来之前、之后、身左、身右,都围绕着花衣女子,有的撒花遍地,有的载歌载舞,有的撒娇不已,有的相互调笑,都很欢悦,很开心,很香,很美。

    那人熊背虎腰,粗眉大眼,满络胡髭,身长八尺,浓眉虎目,进退生风,且听他一面喝酒一面狂歌当哭:

    衣希──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唏嘘

    歌声豪。

    歌意壮。

    歌动听而人悲豪。

    然后他们看见了外面秋收的大火。

    于是那些女子欢呼,狂舞,有的拨剑,有的拔刀,有的拂琴,有的沏茶,有的吟诗,有的飞天,一起也一齐的在大车店之外,在近黄昏无限好的暮日下,庆舞欢歌了起来,跟火焰烧在干秆上一般热烈,手足交击一样劈啪的响,跟火光冲天而起一般狂烈,她们的双眼里都狂烧着生命的亮光。

    那豪壮悲歌的人手一挥,脚一蹬,酒坛子也一路载歌载舞的滚入火海焰涛里。

    酒洒的地方火光烘地一亮,像炸了什么。

    她们全都欢悦的畅呼起来。

    她们围绕着他跳舞,一面痛饮狂歌。

    火烧得像爱的狂欢。

    她们像经历一种极过瘾的自杀。

    铁手看得出来:

    她们崇拜那人。

    ──那个悲歌慷慨高大豪壮的汉子。

    他心里默数:

    一、二,三、四十五、十六、十七二十九、三十、三十一!

    他知道来的是谁了!

    他偷偷的自后绕了出去。

    翻身上马。

    在那些人狂欢狂舞中悄悄的打马而去。

    “念天地之悠悠”的悲怆歌声犹隐隐传来,渐渐远去。

    他必须要赶在这些人之前抵达“七分半楼”

    ──三十一个女子!

    他一定要避过他和她们。

    ──因为那汉子一定是他。

    他是谁?

    “(神手)大劈棺”:

    燕赵

    ──还有他那三十一位死士。

    他的“红粉知己”

    燕赵来了。

    ──唐仇还会远吗?

    铁手的原则是:他赶归赶,但决不鞭马。

    ──人为了赶路常打死了马,跑坏了马匹,累毙了坐骑,那是件自私而残忍的事。

    他不愿这么做。

    ──畜牲也是“人”它们也有生命,它们只是不像人那么聪明,懂得驾御它们,而它们也只是不懂得反抗罢了。

    欺负畜牲的人本身就是畜牲。

    他策骑赶至越色镇,太阳已经下山了,入暮时家家户户点起了白色带灰的灶烟,铁手看在眼里,心中像那渐暗的窗边点上了一盏灯:

    ──不知何时我流浪的岁月才告终结

    ──我何时才有个温馨的家

    ──家里会有我所爱的女子,正为我点上一盏灯,照向我归来的梦程

    哎。

    纵是江湖浪子、武林汉子,也难免偶尔有这般醉人的遐思。

    所以他停了下来。

    住了下来。

    睡了下来。

    夜凉如水。

    月如狗。

    一只白狗。

    因为有云,也有雾,由于靠近泪眼山的飞瀑之故,已开始有水气空濛,一街迷雾,小镇如梦,月给打湿了,像趴在苍穹的一只白毛绒绒的狗。

    铁手正在榻上,未眠。

    他想起燕赵出没时的香味和美女──看来,这好汉是爱女人和喜欢香味的。

    就在这时,他听到街外有钉凿声。

    ──这么晚了,谁在打铁?

    月光下,上身赤裸,黑背朝天。

    背上纵横着几个大疤痢。

    光头,顶上又有一个大疤痢。

    腰畔横掖了一把铜销藏刀。

    在月亮下的影子很愤怒。

    上前看他的脸容很慈和,在笑,但右脚足踝上绑拖着一块大石。

    笑的时候血盆大口,牙龈有血。

    他用锤凿打在石板上,砰砰崩崩,碎石飞溅,发出老大的星花,有蓝红青绿紫,然后一个黄色的,像地缝里闪上来的电。

    他在刻字。

    刻。

    唵嘛呢叭咪吽

    他在墙上刻。

    树干也刻。

    茅厕上亦刻。

    现在他正在青石板地上刻。

    ──月亮照着他的背,近处一看,原来那几个疤痢正是刻了唵嘛呢叭咪吽之字。

    碎石片打在他手上。

    星火溅到他额上。

    他毫不在乎。

    他嘴里哼着歌。

    歌低幽。

    歌声怪异。

    村民都来看他。

    而且都向他吐口水,男女老幼都一样。

    铁手不禁骇问:

    “为什么?”

    “吐口水是尊敬他。”

    “为什么不用别的方式?”

    “他只许人用这种方式膜拜他。”

    “那么,他是谁呢?”

    “你不是本地人?”那村民不屑的看着他“连“疯圣”都不知道?”

    “蔡狂?!”

    铁手惊动之余,只见老村长俯首向正在“越色镇”的石碑上刻上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的汉子恭敬的问:

    “圣主,你为什么来?”

    “我还没来。”

    “你要到哪里去?”

    “我去过了。”

    “你在唱什么歌?”

    “驱鬼歌。”

    “我们村里的人能帮你什么?”

    “你们帮帮自己吧。”

    “你刻的是什么字?”

    “唵嘛呢叭咪吽。”

    “那是什么意思?”

    “万佛之本,六字真言。”

    “我们有人看见狂僧在前三村赶来。”

    “吓?”

    “他是赶来和你会合的吧?”

    “他是他,我是我。”

    “那么,他背后为何背着间房子呢?”

    “你背后也背着东西,你没看见吗?”

    “什么?”

    “我倒看见了,人人都背着,你背的是人命,他背的是钱,这厮背的是名,那厮背的是田只不过,梁癫背的是一间自栖栖人的房子,而我”

    他仰首望月。

    月在中天明。

    但不甚亮。

    他的眼光像在月华上镌字:

    “而我只是渡人救人救人渡人”

    这时,铁手已静悄悄的离开了客店,溜了出来。

    他决定不骑马。

    因马已太累。

    他把马偷偷送给了向他探询的村民。

    他决定要在蔡狂刻完字之前动身。

    他决意要夜上泪眼山。

    上山容易下山难。

    ──水行不避蚊龙者,渔夫之勇也;陆行不避凶虎者,猎夫之勇也。

    (明知“狂僧”梁癫和“疯圣”蔡狂还有“大劈棺”燕赵及其三十一死士都来了,我还是得上七分半楼泪眼山──我算是什么?侠者之勇?还是愚者之勇?)

    铁手苦笑。

    他仍逆风而行。

    逆山势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