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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成军都尉贾子兴虽已走了,但唐成却是不急,竟是扎下势子在流官村外住了下来,此后的十多天除了晚上休息之外,其余的时间他全都跟这些老农和木匠们滚在了一起。
暂时抛开那一面坡的“样板田”,唐成又在距离那些梯田不远处又找了一面山坡,白日里他便带着这些老农亲手整修梯田,世间事多是知易行难,即便是再简单的物事里面也蕴含着许多的门道,在山坡上整修梯田也不例外。
一方梯田的坝子究竟垒多高,垫土多深最合适?土浅则不利于五谷生长,太深又白白浪费了人力;整修一方梯田用工多少最得宜?人少影响进度,人多又不免窝工……凡此种种都是问题,单放在一家两户里的话就是窝些工也不算什么,但唐成是有志于要将梯田在全龙门县的非草原地区推广的,若是加上天成军家属这就涉及到八九千户人家四五万人口,一家窝一点拢总到一起该是多大个数儿?
由此唐成就想到了当前这个办法,他要制定一个标准,或者说就是整修梯田的基本流程,一方梯田坝子垒多高?垫土多深?蓄水塘修多大最合适……这些都要有一个规定,毕竟梯田是个新鲜事物,地方百姓们谁也没干过,有了这样的指导性意见,百姓们做起来时就能省下许多摸索功夫,一家省一点,近万户累积起来就是个天文数字,有这省下来的功夫又能整修出多少新梯田,而这每多出的一亩一分梯田可都是实实在在的财富。
唐人自然没有太多的标准化概念,但身为穿越者的唐成毕竟不一样,在后世里厮混了二十多年他总归知道越是要大规模推行的东西标准化就越重要,标准化程度越高也就意味着效率越高。譬如后世工厂里的流水线作业就是最好的显证,当然,整修梯田这样的农业之事自然比不得工厂里的流水线生产,数据上允许有一个相对范围内较大的波动,但有标准总比没标准强,与其让近万庄户自己慢慢摸索,倒不如县衙先做在前面,这不仅是他一县之尊的责任,更因为类似这样的事情本也就是最适合县衙牵头来做。
而要尽快制定出好的标准就需要试验,实践出真知,唐成对此深信不疑,他找来的这些老农无疑就是做试验的最好人手,这些人来自龙门县各个地方,别的或许不懂,但对本县土地情况实是再熟悉不过了,加之又都是务弄了一辈子庄稼的行家里手,只要让他们亲手操作着整修几块梯田起来,他们对里边儿门道的摸索要远比其他人快得多。
而后再将他们摸索出来的东西提炼总结到一起——龙门县乃至于整个大唐历史上第一份目的性明确的农业指导章程就能新鲜出炉了。
归根结底,唐成在推动这件事情时还是遵循着后世人人皆知的一个理念——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人士来办。
李农这些农人的热情与积极性是不需多说的,就不说县尊对他们的看重,单是对土地本身的敬畏与痴迷就足以保证他们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投入到这件事情里,看着这些平日在人前话都不肯多说几句的农人此时边干边争论不休,梯田边儿上正召集木匠们说话的唐成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
笑过之后,唐成扭过头来继续着刚才话题,“大家都是一起来的,现如今那边干的热火朝天,咱们这边总不能什么进展都没有,这要是你们回去之后乡邻问起来,大家也都脸上无光。反过来说,要是你们能想出好法子,那可就是龙门数万百姓的功臣,该赏的本县自不吝惜,除此之外,事成之后衙门也是要立碑刻名为你们记功的”,唐成穿越来后在农村生活了年余时间,自然知道这些人的想法,从某种层面上来说农村里的人甚至要比城中的百姓更看重面子,他也就由此入手给这些人鼓劲儿。
赏赐自不必说,只看县令这些日子对他们吃食的置办就知道他不是个好说空话的,立碑刻名记功该是多大的荣耀?那可是能流传后世的,以往这样的事情什么时候能轮到他们这些走家串户的手艺人身上?这对症下药的几句话鼓动的木匠们情绪高涨,唐成见状笑着继续道:“你们都是本县木匠行里的能手儿,具体的事情上本县就不多插言了,本县要的就是一条,你们得想出法子,怎样才能用最少的料子和人工以最快的速度造出最多的高架筒车来,只要能找到这个法子就是大功,有什么要求本县都答应”。
现在龙门县里用的高架筒车唐成也是见过的,虽然也能用,但失之于笨重且耗料耗工,实不利于大面积的推广,唐成要做的就是以刺激激励的办法逼这些木匠们合力提出改良办法,那怕不能对现有的高转筒车做根本上的变革,即便是前进一点儿也好。
白天忙着这些事情,晚上唐成也没闲着,收工吃完晚饭之后,他便带着文吏与农人木匠们齐聚在那个最大的帐幕,炭火烤着,滚酒呷着的闲聊。
聊天的话题只有两个,第一个是这些农人们对自己这几十年种田经验的总结与交流,举凡务弄田地、播种、间苗直到收割整个过程无所不包,谁有什么心得和窍门儿都可以随意说出来。
第二个话题则是农人们对现有农具的“评估”,现有农具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希望能达到什么效果都一一说出,随后大家再议论,而后由木匠们集中讨论后再据这些经验丰富老农们的意见给出反馈,这个农具能改,怎么改,这样改了合适不合适;那件农具改不了,你提的那个想法虽好,但我们根本做不出来,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每晚这样的讨论唐成只是充作一个话题的提出者及引导者,他并不说太多的话,越是如此效果越好,除了第一晚的讨论气氛有些拘谨之外,慢慢的农人及木匠们也都能放得开了,这气氛颇有些像后世里常说的“神仙会”,在座人等无分尊卑畅所欲言,在这样的气氛下农人及木匠们的情绪都被调动起来,想说的不想说的都说了出来,甚至就连以前想着说了之后会惹人笑话的想法也都说了出来,反正其他人兴奋之下也都是这样做的。
农村里闭塞,这些个种田高手及木匠们平时那有这样跟同行中佼佼者交流的机会?此番拜唐县令所赐将大家聚集到一起,积攒了多年的心得与构想喷薄而出,灵感撞击灵感,火花刺激火花,他们几十年积攒下的每一点经验心得,每一个出自数十年实践的构想就这样一点一滴的被挖掘出来积累到了一起。
身为主持人的唐成除了不多的开场白与总结之外,其余时间多是含笑静听,并对每一个发言者投上赞赏的一瞥,偶尔也会在众人说话的间歇说上几句调动气氛或是拨正话题的话语,在保证神仙会方向正确的同时使帐篷内的气氛更加热烈。
总而言之,不管是对于农人还是木匠们来说,这都是他们一生前所未有的经历,与以前仰望中高不可攀的县尊共处一帐,与同行的佼佼者们絮叨自己最擅长也是最喜欢的话题,这种感觉,嘿,真是没得说了。
这样的神仙会唯一苦的就是唐成带来的那些文吏,他们从没经见过这样的场面,就是听说都没听说过,堂堂一县之尊居然与这些泥腿子及操持贱业的匠人们共处一帐并将其待若上宾,更要命的是县尊大人的那道谕令,他们必须确保把这些泥腿子及匠人们的话给记录下来。
文吏们心底是瞧不起这些人的,但他们不敢违背唐成的谕令啊,就如今龙门县衙的形势,只要是县尊大人发了话,别说违背,就是磨叽一下都不敢,这位大人没公事的时候看着且是和善也好相处,但一旦涉及到公事上那可就立马儿跟换了个人一样。
简而言之就是一句,跟着他办事,只要不能做到令行禁止,这位大人收拾起人来可是不带半点手软的,混?想都别想,现如今每遇到县尊大人吩咐差事时,谁不是乍起两只耳朵来听,唯恐漏听了一句损了饭碗。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龙门县衙里的饭碗可比不得以前喽,这里面盛装的可是沉甸甸的双倍月俸,说出去羡煞人。就不说这好处,单从面子上讲也是光彩,经过那两次大清人之后,如今满城里听说谁是衙门里跟着唐县尊吃饭的,百姓们多是要高看一眼,夸一句“能耐人”。
这样有实惠有面子的饭碗谁想丢?你要是真混丢了不说街坊四邻怎么戳脊梁骨,就连浑家也少不得要骂一句窝囊废,以前丢了差事还能说衙门太黑,自己这样的老实人受欺负,把责任上官身上推,现在这一套却是不太行得通了,信得人越来越少。
如此一来可就苦了这些文吏,农人木匠们你一句我一句滔滔不绝,连累着他们手中那支笔摇的就像疾风吹弱柳一样,这时节那还顾得上什么字体字法,只要能明白意思就是最大的王道,一晚上的神仙会开下来,放了笔手都停不住颤,活活的累抽了筋。
几个跟来的文吏私下议论起来自然也少不了抱怨,直说这日子真是要了人命了,此刻再回想起伺候前几任县令时的县衙生活都是一番唏嘘,要论轻松程度,这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只是那样的日子怕是一去不复返了。
说完抱怨发完牢骚,几个文吏虽然嘴上不说,但心下却有着同样的心思,即便眼下再累,但要真让他们再过以前那种日子却是谁都不愿意了,人在放松时候的愉悦程度是与此前的忙碌程度成正比的,简而言之就是一句——前面越忙越累的充实,休息的时候玩的就越爽,感受到的愉悦程度就越高。天天玩天天混,玩到最后混到最后连自己都没劲了,即便是闲着也高兴不起来。
哎,人哪还真是犯贱!说不出什么滋味的在心底哀叹了一声后,发完了抱怨牢骚的文吏们沉沉睡去,第二天早上再跟着县尊大人四处忙活时又已是精神抖擞。
这些天里依旧没有一滴雨,一片雪落下来,而且据众农人们集中观望云气所得出的结论来看,至少在短期内下雪的可能性也不大。
周遭一亩亩冬小麦死的越来越多,到山阴之地的流官村也挺不住整亩整亩的开始死庄稼时,已基本完成唐成指定工作的农人和木匠们心思乱了。
尽管他们早得了县尊大人的承诺——作为奖赏,不管天旱成什么样子,他们这些人都能从县衙领到足够一家人度饥荒的粮食,甚至额外还有一份咸盐的赠与。但面对着眼前这种一辈子没见过一回的大灾荒,这些人心里依旧轻松不起来。
他们都是农村里长大的庄户人出身,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这样的天灾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不是孔珪嘛,他是来见无缺你的?”,天色已近黄昏,从临时营帐区来见唐成的杨缴看着远处那个背影叹道:“他可是有日子没出过村口了”。
当日那番交谈之后,杨缴虽没有龙门县衙主簿的名份——以他远流罪臣的身份既不可能正式任命,他自己也瞧不上这个位置。但他却实实在在以不挂名的方式承担起了主簿的职司。
这几天唐成忙着跟农人及木匠们打交道的时候,杨缴则是窝在临时营帐里根据县衙户、田、仓各曹快马送来的数据资料起草请赈公文,原本这样有无数先例可循的公文对于杨缴来说不过是挥笔可就的事情,无奈唐成的要求却是不一样,他要的文书可不仅仅只是几句话,竟是一份包含着各项实在数据的扎实公文。
用唐成自己的话说,就是这份公文必须扎实到让上面的衙门挑不出一点儿毛病,想压都找不着地方下手。多少人口,多少田亩,多少大牲畜受灾都要有具体数据,而后再据此计算出龙门需要的赈灾钱粮总数,且是这些数据都需经得起检验复核。
虽然一度官至太子宾客,但这样的文书杨缴还真没做过,类似的文书他见过的也不少,虽然也有数据,但何曾有这么仔细的?如此一来可就少不得麻烦了,杨缴这几天全副心神全耗在这些数字上了,今个儿总算整出来之后当即就来找唐成,恰好看见孔珪的背影慢慢走远。
“他只是来看看的,跟谁都没说话”,唐成也看了看孔珪的背影后转过头来,“怎么样,公文做成了?”。
“成了”,杨缴感慨的拍了拍手上厚达十几页的公文后递给了唐成,“按别情你所说,这上面每一个数据都是有据可查,每一份赈灾钱粮对应的都有人头和大牲口,再扎实不过的了,上面要想压都不好下手。不是某自夸,这份公文别说妫州州衙,就是户部派多少积年老吏下来也别想查出半点问题。”
唐成打开公文翻了翻后,面带笑容道:“如此就好,此事宜早不宜迟,明天一早就谴人快马呈往州衙”。
“嗯”,杨缴点点头后,手指着那些比前几天沉默多了的农人道:“赈灾之事确实要抓紧了,无缺你什么什么时候回衙?”。
“此行的事情做的差不多了,下面的事情该在县衙里来做,再则他们也呆不住了,明天就回”。
“这次旱灾奚人也受祸不小,赈灾的时候怎么料理他们可得提前谋划个合适的章程出来”,说到这个话题时杨缴脸上已带了几分忧色,“若还跟以前一样难免有损县衙及你这县令刚刚建立起的威权,若是太苛的话,有前次城中平乱的事情打底,难保本就不满的奚人不闹出大事来……”。
闻言,唐成没多说什么,低头之间掂了掂手中的公文。
当晚最后一次的神仙会气氛颇有些沉闷,今早农人们无意中看到的那一亩亩干旱而死的冬小麦对他们的震撼实在太大,眼不见心不烦,前几天没见着也就算了,今个儿既然已经目睹,他们的情绪也就无可避免的被拉回到残酷的现实。
此前虽然天也旱,但好歹许多庄稼还有一口气在,只要有这一口气就有希望,而今到了阴坡庄稼也开始大规模旱死的时候,也就意味着彻底绝望了。
在这样的心情下谁还能像前几晚那样?这样的气氛里唐成就不可避免的多说了一些,他说的最多的就是两件事情,这两件事情都跟水有关,一时陂塘,二是高架水车。
陂塘且不说他,这本就不是一家一户独立能办成的事情;而高架水车即便有了木匠们的改良,但核算成本下来依旧不是大多数家户能独立负担起的,由此引申开去,唐成给农人们扳着指头算账的结果就是让他们再清楚不过的刻印下一件事——梯田虽好,却跟大家以往自家户的种地不同,它必须要依靠外力。
扳着指头算完账之后,唐成正式宣布这一次邀请众人的会议结束,大家明日即刻回去安顿家里,县衙应给的奖赏钱粮及咸盐随后会到,届时一并还有对大家新的任务分派到达。
流官村事情完毕之后,农人及木匠们各自回乡,唐成在将杨缴亲自操办的那份公文快马呈送州衙之后,也开始动身启程回衙。
跨马将行之时,回身再次看了流官村一眼的唐成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该做的准备工作已经扎下了,此一回衙开始推动自己的想法进入实践阶段后必将是步步荆棘,到那时再想过这几天的清闲日子可是想都没别想了。
“一年之后的龙门该是什么样子?”,心底自问了一句后,在马上转过身来的唐成双腿一叩,胯下健马长嘶一声扬蹄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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