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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刚上任时张县令第一件着手解决的事情就是二龙寨,结果二龙寨软硬不吃的让他碰了一鼻子灰,第一次担任行政主官,且是甫一上任就遇到这样的事儿,张县令整个年下都过的很不舒坦。
年后上衙,因着姚主簿阳奉阴违的软顶,张县令的心情更是窝火,以至于很长时间里竟然连喜欢的围棋碰都没碰,只是在这种郁闷的心情下他开始了自己的巡视之旅,像这种例行的官面文章,整个下乡巡视的过程实在是乏善可陈,唯一的亮点就是在观音台村的那次过了手瘾的弈棋了。
也就是在那次,他点名让唐成进了县学,但对于他这样的一县之尊来说不过是再小不过的事了,三两天之后也就自然而然的淡忘了。却没想到的是,他回到县城没多久,竟然又在县衙里见到了唐成,然后的事情就变的有些离奇起来。
是唐成替他去了州城,并顺利的跟孙使君搭上了关系,细想想孙使君敛财的手段,张县令很庆幸当初几乎是无奈之下选中的唐成,这个年轻人脑子灵活的很哪!若不是他像林玉楠说的那样办事通脱,这事儿且不容易呀!
唐成带来的这个惊喜还没完,随即就又送上了第二份惊喜,他要成亲的对象竟然就是任自己怀柔安抚却一直油盐不进的赵老虎的亲外甥女儿,也是借由唐成,终于把赵滑头给攻下来了。
但要说唐成带来的最大惊喜却还是不久前的那个建议,咸盐……想到这里张县令自嘲的笑了笑,读了几十年书,修身养性天天挂在嘴上的,平日也自诩养气功夫不错,但这刚当主官一遇到事儿之后,养气功夫就彻底没影了。招抚行不通之后,他一脑子心思都在力剿和强攻上纠缠住了,竟没想到这简单实用的法子,咸盐……这也没什么难的嘛,为什么自己就没想到?关心则乱,看来还是自己的养气功夫没到家!
因二龙寨的事情郁闷下乡,如今又因在乡下认识的唐成彻底解决了二龙寨的烦心事,难倒这真是他那天晚上所说的天意?
张县令看着外面跟杂役说话的唐成,脑子里先是莫名的浮现出“缘法”这个词儿来,继而又想到了前些日子林玉楠无意间的一句笑话:“我看唐成简直就是大人你的福星!”。
唐成自然想不到张县令会生出这么多想法,他这两天实在是忙,眼瞅着一百多号山匪就要进城了,县中的监舍却实在是安排不过来,这些人都是重犯,又不能随意安置,在刑部公文批转下来之前他们必须住在戒备森严的监舍里,否则万一出个什么事儿可不好交代。
既然是这么个情况,这两天留守在衙门里的公差班头儿并刀笔吏们都快要忙疯了,原本关在监舍里小偷小摸的犯人都给轰出去,一些个还在等刑部公文批转结果的重刑犯则戴上重枷送往州城,那里的监舍比小县城里富余多了。
他们这一忙起来连带着唐成也得跟着忙,毕竟不管是放人还是将重刑犯转移监舍,在赵县尉不在的情况下都需要张县令审定公文后署印,这差事自然就落到了唐成这个录事身上。
刑名干系大,唐成也不敢怠慢,他本身又是个认真不苟且的人,如此一来这两天光是文卷都看的头昏脑涨,一本本抱进来,然后署印后再一本本让杂役老孙送回去,唐成这两天真是忙的头都大了,好歹赶在赵老虎回城前这一摊子事情给料理完了,眼下交代老孙送去的就是最后一批。
昏天黑地的忙了这两天,终于把这件急差给料理干净了,但没等回到公事房的唐成消停多一会儿,就有公差来报,言说赵县尉一行已经快要进城了。
“走,咱们去城门迎着”,闻报后张县令手一挥,兴致高昂的当先向外走去。
这次为迎赵老虎一行,一向并不太喜欢招摇的张县令特令摆起了全副仪仗,轩车前“回避,肃静”的旗牌都亮了起来,惊闻锣敲的咣咣作响,后面跟着的是两个挺胸凸肚,意态昂扬的公差,手中的水火棍擦的锃亮,看着甚是晃眼。
张县令到了城门口后便自下车,被锣声及县令仪仗吸引过来的众多百姓隔着十来步的距离在外面儿围成了个圈子,一边儿探头探脑的向城门外张望,一边儿小声嘀咕着到底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儿。
唐成也站在城门口,在微微落后张县令半步的位置,只是他现在的心思既不在前方的路上,也不在身后的围观人群,而是在身边儿不远处的姚主簿身上。
剿灭二龙寨山匪对于郧溪县来说怎么都是件大事儿,迎接赵县尉凯旋这事儿张县令无论如何都要跟他打个招呼,而无论姚主簿心里多么不愿意,他也都得来。
自打姚主簿刚从车里下来站在张县令身边后,唐缺眼角的余光就没离开过他,越看越是心下叹服,不愧是熬了几十年的老衙门,二龙寨的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眼瞅着柯长明就要被押解进城了,姚主簿脸上愣是能保持着云淡风轻的淡然,虽然他没有本应该有的喜色,但光是这份云淡风轻就已尽显出几十年的历练之功。
跟赵老虎和姚主簿比起来,张县令着实是差了一手啊!唯一该庆幸的就是赵、姚两人没有联起手来,否则张县令这个位子注定是坐不牢的!
至于赵、姚两人为什么没能联手?姚主簿为什么不去拉拢赵老虎?又或者赵老虎为什么要拒绝这种拉拢?唐成尽管想的很多,也力图想的很深却依旧没能找到答案。
其实唐成自己根本就没意识到,在入职县衙这么些日子之后,他已经渐次熟悉并融入了衙门里的环境,而他刚才的这种看似毫无意义的思索就是一种对环境的理解与反思,踏踏实实的做事与这样不断的反思结合起来,就成了一次次的历练,这些历练的成果必将体现在他今后的行为处事上,到底能历练到那一步,从某种程度而言也就决定了他在唐朝公务员的路上到底能走多远,多高。
正在唐成脑子里翻腾不已的时候,赵老虎一行的队伍终于在远处的官道上露了头儿,先是几骑骑马的公差,随后就是长长的步行队伍,队伍两边的是手拿制式单钩矛的征调壮丁,中间则是一串串用绳子拴着的二龙山匪。十人栓一根绳子,沥沥拉拉的十来串山匪把队伍拉的老长,壮丁外侧则是手握腰刀的公差骑着马在前后照应。
随着队伍越走越近,唐成已隐隐能听到顺风传来的哭声,间或还看见一些公差策马靠近队伍后,用手中的刀鞘狠狠敲打着那些走的慢的山匪。
约莫着距离还有二十步时,张县令已迈步迎了上去,“守静,你腿上有伤,怎么好就骑马,也该找辆车才是”,张县令先是笑着嗔怪了一句后,向刚刚下马的赵老虎拱手一礼道:“二龙寨山匪为祸地方久矣,此番赵县尉剿匪功成,本官代合县黎民谢过守静兄了”。
赵老虎名猛,字守静,据说为他取这个字的乃是三十年前的郧溪县学学正,只是赵老虎自己却不喜欢,所以素来也没人这么叫他,以至于唐成今天听了都觉得有些奇怪。
经过中间这个多月的修养,赵老虎的腿已经好的多了,至少淤肿都消了下去,虽然走路还是有些不利索,但至少看上去已经没什么异常了。
“县令大人且莫如此,我实在受不起”,赵老虎抢着把张县令扶起后,嘿嘿一笑道:“带着车了,路上一直坐着,也就是前面三五里的地方才换的马,好歹也是个主管武事的县尉,坐着马车算怎么回事儿?”。
他这一说惹得众人都笑,就连一边跟上来的姚主簿也抿了抿嘴,也不知是他心神不宁,还是唐成掩饰太好的缘故,姚主簿竟丝毫没注意到唐成时刻关注着他的眼角余光。
就在刚才,姚主簿分明与那山匪队伍中栓在最前面高个瘦子对了个眼色,虽然这个眼风短的一闪即逝,却依然被有心关注的唐成给看个正着。
趁着姚主簿正与赵老虎寒暄的空当,唐成走到一边儿的公差身边,指了指那脸上神情古怪的瘦高个儿低声问道:“这厮就是柯长明”。
“不是他还有谁?”,那公差瞥了一眼柯长明,“虎爷怕进城的时候当着百姓的面儿不好看,路上拘的紧,等到了牢子,有他享福的时候”,说完之后,公差的嘿嘿一笑瘆的人发冷。
寒暄完后,队伍开始进城,壮丁们一个个学着公差的样子挺胸凸肚,看着竟也有了几分威武的样子。
从闹腾腾的街市人群里穿过之后,山匪们被塞进监舍,壮丁自有衙门里安排好的人带去安置,赵老虎和众公差则随着张县令去了宝合楼。
因早得了吩咐,宝合楼早就准备的妥当,为了迎接这次县衙的庆功宴,甚至将散客都给推了。
剿灭了二龙寨匪,不管是张县令还是赵老虎都高兴,那些公差们更是在乡下憋的很了,现下庆功宴上的闹腾劲儿自不必提,这顿酒宴从黄昏时吃到新月初升,才是刚到高潮。
跟赵老虎对饮了一盏,酒意上来后有些醺醺然的唐成无意间扭头时,便见一个穿着公差服的牢禁子从楼外一溜小跑的进来,也没理会大堂上众公差的招呼聒噪,径直往这个雅阁而来。
“出事了!”,这是唐成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果不其然,牢禁子跑进来后张口说的就是:“柯长明死了,刚刚在牢里自尽了”。
禁子此言一出,原本还是笑语欢然的雅阁内顿时落针可闻,唐成第一反应就是向姚主簿看去,正好看见他嘴边那抹即将消逝的浅笑……
“怎么死的?”,张县令手中欢宴的酒盏还没放下,声音已是非常低沉了,看得出来他是在刻意压抑愤怒,这也难怪他,扫兴不说,那柯长明可是匪首,活捉匪首和弄一具死尸报上去,仅是论功上也有很大的区别。
“今天来的人太多,牢子里人少支掌不开,就打散分到天、地、玄、黄四个监区,我跟老于头负责的是天字监区,最先安顿的就是柯长明,因他进了监舍就卸了重枷,当时忙慌着没砸脚镣,只是手上带着锁链,等我们安顿好其他山匪回来后才发现……发现柯长明脱了裤子绑在铁栅上把自己给勒死了”,因知道关系重大,这禁子说的异常繁琐。
要自尽在外面岂不比牢里机会多?那柯长明早不死晚不死,刚进监舍却死了,要说他是决意自尽而死,唐成还真不相信,但也是借着禁子说话的这段时间做缓冲,他的心情从刚才的震惊中慢慢平复下来。
心定下来之后就能理出思路来,心思电转之间,唐成的眼神儿已向对坐在正下首位置上的赵老虎看去。
柯长明死不死有什么打紧?反正他就是现在不死,等刑部公文批转下来之后肯定还是得死,以他这样的罪名即便是朝廷有大赦也轮不着他,他最重要的价值就在于跟姚主簿的关涉,尽管这种关涉在唐成看来已经表现的很明显,但毕竟没有实证。
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就想彻底扳倒一县主簿谈何容易?更别说这个主簿身后还站着金州二号人物的马别驾。
但是柯长明现下虽然死了,但这前面三天他可都实打实控制在赵老虎手里,自己的怀疑赵老虎肯定也有,就凭他这老狐狸会想不到先下手为强?
唐成看向赵老虎时,却与姚主簿对了个眼神儿,却原来这姚主簿刚才的目光也主要是着落在赵老虎身上,扭头过来时难免与唐成碰了个正着。
回了姚主簿颇为勉强的一个笑容后,唐成又向赵老虎看去,但他看到的却是一张“衙门脸”,凭赵老虎的道行,一旦摆出这张衙门脸之后,任唐成看的再仔细也没能看出什么来。
唐成原想着以赵老虎的心思,想必是过去三天里就已经弄到了柯长明画圈摁手印的供状,但现在看到这张衙门脸却又有些心中不摸谱了。
除了担心不能做到易将胜勇追穷寇之外,甚至连唐成自己都没意识到,因为上次姚主簿对他下过狠手儿,所以在他心底深处一直存着要狠狠捅一刀回去的念头,以前是没机会罢了,现在既然有了机会他自然不愿放过。正是因着这份心思在,所以他才有眼下这般的患得患失。
“德行不修,浮浪无行”这八个字是当日姚主簿行文县学的公文中对他的考语,而这份公文的目的就在于想将他开革出去,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几个月,但唐成却丝毫没忘记过这件事儿。
软顶着不让进县衙也就罢了,从县学开革?这斩草除根的一手儿实在太狠辣,若是换了个学正真依了这公文,那可就意味着他除非能反穿越回去,否则在大唐一辈子都永远别想再有出头之日。对于他而言,这就如同唐人遇上了被人挖祖坟的事儿,即便是再忠厚老实的人也得豁出命去报仇!
这件事情看似很小,却是唐成穿越之后遭遇的最大危机,不仅关涉到他自己,也包括他整个家庭未来的生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把当日这个致命的窝心脚还回去,唐成心里郁着的这口气就没法儿真正消散掉。
出了这样的事,这庆功宴自然就难再继续下去,张县令在前,姚主簿及赵老虎等也都鱼贯向外走去,那些个在大厅中正吆五喝六,舞扎的欢快的公差们红着脸诧异的看着他们,想要过来问,但看到那一张张紧紧绷着的脸,刚迈开的步子就识趣儿的停住了。
这些人都是老衙门,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知道肯定是出了大事儿,本来也就喝的差不多了,当下也就此散席,留下一片杯盏狼藉的跟着张县令等出了宝合楼。
一脸酒红的张相文凑到了走在最后面的唐成身边,挤眉弄眼的低声道,“大哥,出啥事了?”。
“噗!你喝了多少?不能喝就少喝点儿!”,因是张相文靠的太近说话,张嘴就是一股子浓浓的呕酒味儿,只把唐成熏的猛吐了一口气,伸手扶住连身子都有些摇摇晃晃的张相文,唐成放慢脚步拖后几步小声道:“柯长明死了,脱裤子栓铁栅上把自己给勒死了”。
“这狗日的,早不死晚不死,偏选现在来败兴!”,张相文也醒悟到自己嘴里的酒臭味儿不好闻,又见离张县令等人远了,遂也往旁边站了站,他嘴里恨声骂着,手上却从袖子里掏出一件物事来塞到了唐成手上。
唐成低头看看,张相文塞过来的是一面翠黄玉的牌子,上面写着“宝合楼”三个字,这三个字下面还有一个小写的数字编号,旁边则镂刻着一些繁复的花纹,“这是啥?”。
“宝合楼的牌子,也没啥大用,就是订个雅阁或者一时忘了带钱什么的挂个帐方便,对了,州城里也有宝合楼,这个牌子也能用上”,张相文说着说着猛然打了个酒嗝,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虽说没啥大用,但万一急的时候也能救救手儿,给你就就拿着”。
感情这牌子倒跟后世里许多商家发的会员卡有些类似,而且听张相文所说,这宝合楼竟然还是个“连锁店”,虽然仅仅只有两家,但也能看出来这家酒楼的老板肚子里还真有些不简单,“你怎么替宝合楼送这玩意儿?”。
“宝合楼的老板就是我幺叔”,张相文嘿嘿一笑,“怎么,你还不知道?”。
难怪宝合楼开张能请动赵老虎给张县令说项,原来是张子文亲兄弟开的酒楼!郧溪地方小了就是这样,但凡能上点台面的东西牵牵扯扯到最后都能扯到认识的人身上。只是现在却不是扯闲篇儿的时候,唐成将牌子袖了后,便快步赶上前去,张相文也回了公差队伍,其他的那些差人们还等着他打问出来的消息。
唐成重又赶到赵老虎身后时,这才想起来刚才不该就走,竟忘了问问张相文前两天在路上的时候赵老虎有没有单独提审过柯长明,毕竟他也是最后一批被轮换到二龙寨下的公差,回来的时候是全程参与的。
既然刚才忘了问,现在再把张相文从公差队伍里薅出来就有些太着痕迹,当下唐成也熄了这心思,沉默的低头走着。
一行人在禁子的带领下直接去了监舍,这里的禁子们也是懂规矩的,所以柯长明的那间监舍里依旧保持着他死时的样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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