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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经过一阵混乱后,崖州城紧闭城门,发动所有民壮上城巡逻。其实,本城名义上曾训练过的民壮只1000来人,幸好本地民风还算彪悍,都还能上得了城,拿得了刀枪。
当郑知州大人得知有不明来历番船靠岸时,脸色一时惨白,他几年来的清闲知州算做到头了,终于出大事了。他的师爷一个劲安慰他,本州由嘉靖年间起,隔三差五受到海盗倭寇侵扰,不过一般都不会来攻打州城。州判曾棋到来后,提醒知州应该派人去大蛋港查询情况。
按明朝常规;对于外国飘来船只,首先必需确定其有无表状,以便确认其贡使身份,如无表状,则不受其物,亦不准其于国内进行贸易。如确认是贡使进贡遇难漂溺至此,则按章给予口粮,并安排其贸易及归国等事项。地方当局和海南琼州府肩负起护送贡使以及对漂流船只修缮等责任。
师爷翻找一番文书资料后,发现此类事件在嘉靖年间也有发生,其时文昌海面五月期间有大风漂至船只,“不知何国人,内载有金丝鹦鹉、墨女、金条等件。”后来当地官府私吞了所有财物,幸存者被“坑”,以“覆来船”一词,表示船翻人亡敷衍了事。
曾棋摇头说:“此次来船有炮,且巨大无比,上载百人有余,衙役禀告其船上水手俱有鸟铳刀枪。由此看来,显然为佛朗机海盗的可能性很大。”
那个本地师爷顿时无话可说,大伙一起看着知州大人。忽然衙役上来禀报,尚宝监太监王安带同属下百余人,连同海南卫兵丁百余,强行开了崖州东门--阳春门,走了,声称是去琼州府继续采珠的。众人面面相觑,个个摇头。这下可好,崖州城内连仅有的百余正规官兵也没了。
商议良久,因三班衙役胥吏无人愿意出城查询情况,只好暂时守城待援。
曾棋回到州府边上的自己家中,曾岳迎上来说:“二叔,那个尹峰不见了。”
曾棋面色一沉:“我是如何吩咐你的?”
“刚才由北门入城时,正好碰上那伙阉宦抢着出城,那一阵子混乱中,侄儿一时没能看住……”
“糊涂,太糊涂。此人是为叔一力维护下来的,要派大用的。如今可好,你……”曾棋叹了口气,在座位上坐下。
曾岳有点不服气地问:“此人不过一海外归来白丁,行事鲁莽,不过与西洋事物有些见地而已……”
“正是这点可用,明白吗?我们曾家靠什么生意维持的?”曾棋不住摇头:“你兄长曾山文采闽地出名,如科举有望中式,我曾家在官场也就有人维护了。你父亲派你来琼州所为何事?”
“在二叔处历练,打开海南商路。”曾岳束手而立,恭敬地回答。
曾棋站起身,在屋中踱步。
“曾家的开洋经商事业,以后就指望着你啊。福建省内,许家林家等几家因朝中有人,已掌控月港开洋出海贸易大半的商路,我们曾家这几年只是勉强维持啊!开洋之家十人九败,其得成家者十之一二耳。山岳侄儿,为叔没有本事,这辈子恐怕也就到知县为止了,且我也只有两个女儿,我在商道上的人脉就指着你来继承了。”
曾岳恭敬地低头拱手:“侄儿谨记教诲。”
曾棋点点头:“潮州广州一带巨商大贾多半是和澳门的佛狼机夷人交易;我们闽浙一带,大多去吕宋和日本贸易;而今我曾家想重振家业,只有找到直接和佛狼藉夷人交易的途径。那个尹峰,通晓夷人的语言,幼年生活海外知晓夷情,在这里又是孤立无助,我们真好可以利用他,试着打开新商路……”
曾岳越听越是脸色凝重,忙问:“那么,是否派人去找找这个尹峰?我想他多半失去大蛋港的疍民渔村了。此人倒是义气深重,知恩图报。”
“晚间出城太过危险,明天一早吧。多派几个家人去,你就别出城冒险了。”曾棋走到门口,看着满天暮色,叹口气:“但愿这个尹峰命大,不会有事……”
尹峰偷跑出城,首先到了空无一人的河泊所住处,拿出那把转轮发火枪,带上放圣经的匣子,急忙向海边疍民渔村跑去。他的想法之一是看看麦伯一家是否有事;另外就是想联系上那伙西洋人。
他看清这只船上飘扬的是西班牙王室的旗帜,有着带三只狮形图案的复杂纹章,是哈布斯堡王朝西班牙分支,特拉斯塔马拉家族的纹章旗帜,说明是只正规的西班牙王室所属船只。
不过当时东西方各国,航行在海面上亦商亦盗的船只比比皆是,所以主动联系这些西班牙人仍是有危险的。
自从来到崖州起,每天晚上他脑子里都要浮现出“怎么办”三个字,今后如何在这个世界活下去而且要活得不差,这是每个穿越一族必须考虑的事,但不是每个人遇上这种天翻地覆变化,都能快速做出决定的。而如今西洋船的突然到来,使他脑子里一个想法渐渐成形。他决定冒险去西班牙人登陆的地方,试试自己的运气。上天既然把他从未来世界的核爆中拯救到这个古代世界,自己已没什么好失去得了。今天的经历也刺激了他;一个无权无钱无地位的盲流,凭什么改变自己命运?
尹峰在天色已全黑的时候,来到了火光通明人声鼎沸的疍民渔村附近。
因为大多数疍民都居住在自家船上,所以海岸上灯火通明的所在必定是麦伯家。而麦伯家的院子在一片海边空地上,很容易就可以发现周围影影绰绰有10多人围着院子,而院子门口几人似乎在扭打着。
而在海滩边,几只停泊的船正在起火,有疍民的嚎哭声传来。火光映衬下,几个西方人在海滩边互相交谈,人人手中带着武器。
麦伯家的院墙也就是半人高的篱笆墙,防君子不防小人。此时,洋人们已闯进了院子,正在大声说着什么。
尹峰蹲着身子慢慢前行,已经接近那伙洋人的背后了。忽然,麦伯家传出一声尖利的女声,尹峰的心猛地抽紧,再按捺不住,一跃而起,几步上前,左手勒住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瘦高个戴着礼帽男子的脖颈,同时右手转轮发火枪抵住了他脑袋。
尹峰在一刹那间,多年不用的许多葡萄牙语词汇一起涌进他脑子里。他放声大叫:“Parar!stop!!”第一遍是葡萄牙语,第二遍蹦出的是英语,意思都是“停止”、“住手”。
被尹峰挟持的人浑身一震,差点瘫到在地,尹峰死命勒住他,推着他往院子里走去,边走边尽量清晰准确地用葡萄牙语说:“Eun?otenhomalicioso!”(葡语:我没有恶意)所有在场的西洋船船员都没有提防背后有敌人接近,此时被挟持的似乎也是有一定身份的人,各个衣不遮体气势汹汹的船员手持武器,步步后退,不敢有什么举动,心想你没有“恶意”的话,干吗还用枪顶着人脑袋?实际上,尹峰没来得及搞来火药,这把枪完全是个摆设。
有船员在喊:“Quemévocê?”(葡语:你是什么人?)
尹峰听懂了,而且危机确实能激发人的潜能,对方说的葡萄牙语自己几乎全能听懂,虽然有点方言的味道。前世穿越前,大学考试时尹峰的葡语听力是很差的。
还有人很担心被挟持者,空手上前说:“冷静,冷静!不要伤害他!”
尹峰大声用葡萄牙语说:“我是本地明帝国地方政府派来的,是来和你们联系的!”
“你这样用枪指着我的二副,我们没办法进行沟通吧?”这位身材矮胖的褐发中年男子忽然笑了一下,“我们也没有恶意,只是想要点食物。”
“你是船长?”尹峰的右手放了下来,把枪口从二副的脑袋移到了背脊。
矮胖的船长以手抚胸:“葡萄牙王国托马尔号商船船长,弗朗西斯科.巴雷托。”
尹峰向海滩边的火光点点头:“火光只能代表恶意吧?还有,刚才这院子里有女士的叫声,我希望她没事。”
巴雷托船长有点尴尬地苦笑一下:“请原谅,我们的人在海上漂流近20天了,几乎绝望了,而登上这片海滩时以为有救了,但是我们……”他有点不好意思。实际上,现时的葡人在中国沿海还是比较乖得,因为葡萄牙不愿意得罪明朝政府,给澳门这个中外贸易中心带来什么麻烦。
尹峰明白了巴雷托船长未说完的话:疍民是当时社会最底层的阶层,经常是食不果腹,家家无隔夜粮的,这些葡萄牙船员饥饿之极上得岸,却找不到多少吃的东西,其无名火之大也是可以想到的。
巴雷托船长对自己的船员说:“把所有人都叫回来,不要再骚扰那些土著人了。”
尹峰仍不敢放手,减轻了一些左手勒脖子的力气,推着二副往屋内走:“对不起,我必须确定这屋子的主人是否安全。”
葡萄牙船员纷纷让开,尹峰看见麦伯一家5口都被捆绑着扔在屋子中央,他不由回头瞪着船长:“这是怎么回事?”
船长两手一摊:“对不起,他们的情绪有点激动,我们只是找食物而已。”
尹峰满脑门子黑线,推开挟持的人质,走上前去解开麦伯全家。他发现麦婉儿晕过去了,大海夫妇则都被打得头破血流。尹峰苦笑着对麦伯说:“麦头,这帮人只要食物,给他们就是了。”
尹峰解开婉儿,发现她头发散乱,头部也有血迹。
麦伯解脱束缚后,扑到床下,拿出一木箱打开,满满一箱亮闪闪的珍珠在晃着人眼。
“都是为了这个东西啊!”他摇头叹息:“我以为他们是要抢东西……”。
崖州城,第二天早晨。
崖州城是洪武年间重修,共周五百十三丈五尺,高二丈,厚九尺,总共东、西、南三个城门。说实在的,这是个矮小的城池,
昨夜刚回所的崖州守御千户所正千户林海正在城门下打瞌睡,被一个百户叫醒,三步并作两步登上城头,揉着眼睛看着城下;那里站着一个高个子男子-尹峰,还有一个褐色头发穿着古怪的西洋番人。
“那个,那个,不是那个……”林千户抓着头皮,吃惊地口吃起来。一边的百户忙说:“就是那个从西洋回来的尹峰,还有那个是西洋番人……”
“我看得见。”林千户没好气地打断他,对下面两个古怪的人大喊道:“你们想干什么?”
“进城,见知州大人。这是佛狼机番人的头领,他们的船遇暴风损坏,顺风漂流到此,想拜见知州大人请求救济。”尹峰在下面悠闲地说。
很快,西洋佛郎机商人因大风船损,漂流到崖州的消息传遍的全城。全城的人都放了心,知州大人也长长舒了口气。
那天晚上,尹峰和葡萄牙船员达成了协议,由他帮忙搞来给养和维修船只的材料,葡萄牙人保证不再下船骚扰任何当地居民。托马尔号商船是在20多天前突然遇到风暴的,算算日子大约在尹峰穿越的那个时候。风暴中船员不得不砍了前后桅的帆布缆绳,失去了前后桅的帆;主桅的帆布也被风暴扯得七零八落,最后也失去了;船员们用尽了所有船上的布匹,连自己衣服都贡献出来(这是尹峰看到一半船员都光着上身的原因),最后甚至动用了一些货物;几卷丝绸。就是这样也只能恢复一小半的动力,加上舵轮也被损坏,水箱破裂……总之风暴过后,这批海员在海南岛东南海域随风漂流了十几天,水尽粮绝,3人病死渴死,临近绝望之际终于看到了大蛋港外的海岸线。
总计有72名船上人员幸存。
在解除海盗警报后,崖州城并未让葡萄牙海员进入,但是郑知州派出了的人还是给他们带来了大量粮食和一批衣物。在这批洋人个个穿上长袍后,崖州方面的好客更是使他们感动;一批维修用木材和一批布匹送到了海滩边,还有一些本地工匠被派了过来。
这些都是免费供应的,尹峰原先给葡萄牙人带的话是:愿意用银子买粮食和木材,愿意出钱雇人修船。
但是,郑知州没理睬他的传话,下令免费供应一切,他说这叫做:怀柔远夷。而且一般这种招待遇难远夷的费用,朝廷大都会给予报销。
尹峰的身份已经变成崖州府的通事了,每天来往海滩和州城之间,忙个不停。他半夜深入夷人群中救下渔村疍民的事,已经传遍崖州全境。在每天奔忙中,尹峰已经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
他的计划充满现实主义倾向,在这个明朝万历年间的中国赚钱。这几天的经历使他明白了:在这个时代,作为一个无权无势的明朝平民,无法进入官僚阶层拥有权力,那么拥有财富就是保障自己生活质量的最好方式,而出洋贸易是当时无权无势的平民想短时间内暴富的不二选择。具体措施还没有多少,首先是得搞出洋贸易。这第一步走的还算顺利;和葡萄牙人做生意。尹峰的优势就是自己的外语能力,以及通晓世界历史走向,学习过中外交流史的知识。
在那天晚上,在和巴雷托船长谈话后,他才知道托马尔号商船是要去马六甲交易的,船上都是在澳门收购的中国货物。由于暴风中货物有损失,船上的货主提出要求:能否在海南岛本地补货,以便冲抵这次暴风的损失。货主是个瘦长个子鹰钩鼻的,神情似乎很抑郁的年轻人,名字叫贝尔纳多.迪亚斯.德.卡塞雷斯。尹峰被这长串名字搞晕了头,但脑子里闪现出一些模糊的影像,感觉这个年轻人的样子很可疑。那些船员似乎对他也很不客气,总是没给他好脸色,吃饭的时候因为场地问题,贝尔纳多常常被挤兑到最后一个吃饭。有一天巴雷托船长在和船员聊天时,谈到了贝尔纳多,提到了一组单词,尹峰一时间没听懂。
他问了一下二副----那个被他劫持过的船员,巴雷托船长的侄儿:“这是什么意思?”
“新基督徒,那些人原来是犹太教徒,接受洗礼后成为基督徒。”
原来如此,难怪尹峰总觉得贝尔纳多样子特殊,原来这就是前世欧美二战电影中犹太人的模样。尹峰立刻在心里大呼:“天助我也!!”
15世纪后半期,西拔牙“收复失地运动”后期,当局开始疯狂地迫害犹太人。1492年后,西班牙犹太人成群结队地逃亡邻国葡萄牙。但5年后,葡萄牙当局也步西班牙后尘而开始了对犹太人的迫害。犹太人面临两个选择:继续信仰犹太教就必须接受宗教裁判庭审判,要么就改信天主教。于是,大批犹太人被迫改信天主教,成为所谓“新基督徒”(NouveauxChrétiens)。在西班牙、葡萄牙共奉菲利普一世为国王,西葡合并后,在1580-1630年这半个世纪中兴起的新基督徒贸易网和国家的财力几乎包围了全球,其主要的欧洲中心包括里斯本、波尔图、坎波城、马德里、塞维利亚、巴利亚多利德和安特卫普;在美洲新世界
中,有伯南布哥、利马、奥林达、墨西哥和卡塔赫纳,在亚洲有马六甲、澳门、长崎、马尼拉、果阿和科钦.实际上,新基督徒和他们犹太人亲戚的贸易网络是当时全球国际贸易的主要力量。
眼前,就有这样一位新基督徒的代表贝尔纳多,他是著名的澳门富商安东尼奥.迪亚斯.德.卡塞雷斯的家族成员。他们的经手的货物占了澳门出口贸易的很大一部分。现在,这位新基督徒贝尔纳多正想在海南本地买货,而本地产小珍珠就是当时比较畅销的海外贸易货物。
同时,麦伯家和那批疍民们则知道崖州海岸的每一处珠池。
这就是尹峰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