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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之再次回府,已是将近亥时。
依然是阿东驾了车,从角门进了府,自有那小厮接了缰绳。
李承之先下的车,后面跟下来一个瘦小的小姑娘,低着头,头发有些发黄干枯,身体也是瘦瘦小小的,衣裳显然是以前的旧衣,洗的有些发白,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袖子裤腿都有些短了。
李承之对阿东道:“你先将人带去安顿了。”
阿东颔首,小姑娘也不多话,乖乖地跟着他走了。
李承之随手招了小厮过来问话,得知李老夫人带着李婉婷和李越之在花园水榭做耍,不由皱眉生疑。
天色已晚,若是往日,家中各人都早已歇下,为何今日还未安歇?
有小厮过来替他打了引路的灯笼,前前后后跟了几人。
他一面疑惑着,一面往花园中走去。
沿路均有巡夜的小厮像他行礼,偶有结伴而过的丫鬟们,都轻声细气地问安,大多会偷偷地多看这位英俊又能干的大少爷几眼,也有一两个的目光大胆到让人脸红心跳。李家家风奔放,丫鬟也深受影响。
李承之从小到大早已习惯了异性这样的待遇,早已练就铜皮铁骨,面不改色。
正走到花园的月洞门口,还未进门,便听见了大声的喧哗。
他刚踏进去半步,迎面一个人冲出来,差点将他撞了一个大跟头。
一股浓重的廉价脂粉香扑鼻而来,李承之忍不住按了按胸口,一阵气血翻涌。
“啊呀!承哥儿回来啦!快叫奶奶瞧瞧!”
阿谀的笑声伴随着故作亲近的话语,一只明显是经过保养的胖胖的手向李承之的手臂捞了过来。
李承之不着痕迹地往旁边一闪,借着月洞门上的两只灯笼,飞快地将面前的一行人都粗粗打量了一遍。
领头的是个老太太,花白的头发,明晃晃插着一把祖母绿的梳子,三角眼,大眼袋,颧骨下两颊的肉松垮垮挂着,嘴唇倒是油光发亮,估摸着刚吃了什么油水足的东西。一身的褐色衣衫,倒还算得体。
侧后方跟着一个中年妇人,满头的金银珠翠,饱满的脸和臃肿的身材浑似大小两个球,大热天犹自一身锦衣华服,手上戴满了玉镯子金戒指,倒是逼人的富贵,只是太俗气了些。她只消这个人往那里一站,就是一个金玉铺子,什么首饰都有。嘴巴也是同老太太一般的油光水亮,只是脸色却有些发青,似乎是气的。
在后面就是仆妇丫鬟小厮了,拉拉杂杂一堆人,服饰混杂。
李承之瞥了一眼其中几人手中提着的食盒,认出了上面印着的是自家的标记,忍不住眼角细微地抽了一抽。
“承之见过四老太太,铎大奶奶。”
四老太太摆了一副不高兴的模样说道:“承哥儿生意做大了,心也大了,连一声奶奶都不肯叫了。”
李承之面不改色,淡淡说道:“哪里的话,长幼有序,承之不敢逾矩。”
四老太太面色不善,旁边的妇人看见了,忙拉开一个笑容,说道:“老太太,承哥儿这是敬重您呢!”
李承之忙迎合着做出十分敬重的模样,四老太太这才就坡下驴,缓了脸色。
你道这两位妇人是谁?原来李承之的祖父姓李名继祖,是家中长子,底下还有弟妹共三人,最小的四老爷娶的便是这位四老太太上官氏。
上官氏父辈是个小官儿,虽是无甚大教养,总归官宦人家,该有的品位仪态还是有的。
而上官氏生了一子一女,长子李铎,娶的是柳氏,便是李承之口中所称的这位铎大奶奶。柳氏本是猪肉铺掌柜的闺女,最是俗人一个,只爱拿金银珍宝,每日出门,都恨不得将全身家当穿戴到身上,深怕别人不知道她是有钱人。
说起来,淮安首富李家,虽然明面儿上指的是李氏全族,包括了李家各房,但是在淮安的老一辈人都知道,李家真正的发迹,靠的是李继祖的两个儿子李敬李铭,其余三房不过是参与了家族生意才跟着沾了光。然而真正有钱的,还得是李继祖这一房,也就是李老夫人和李承之这一支。
李承之素来不喜四房的这位老太太和那位大奶奶,但作为小辈,该有的礼数却是从来不肯少的。
“四老太太,铎大奶奶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要事?”
“我们……”
柳氏刚说了两个字,被婆母一把掐住了手,将剩下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上官氏笑道:“不过是闲日无聊,找你奶奶做耍罢了,无甚要紧事。”
她们不说,李承之乐得不找麻烦,便道:“如今是要走了么,可要承之派车相送?”
其实四房所住也在西市,离此不过两条巷子的距离,走路也不过一会儿。
果然上官氏摆手道:“不必不必。我们来时坐的马车,如今只管坐回去就是。承哥儿劳累了一天,还是早些歇息才是。这到了九月,还得办喜事呢,可得保重身子呢。”
李承之躬身道:“多谢四老太太关心。”说着,又高声吩咐了旁边的小厮道,“你二人替四老太太和铎大奶奶引路!一定要亲自送到门外。”
小厮们忙应了声是。
上官氏大约是没料到他送客送的这般痛快,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清了清嗓子,这才带着媳妇柳氏和一众下人走了。
李承之站在月洞门前,静静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这才回头进了花园。
到水榭不过一小段路,他才走到湖边,就听到从水榭中传出来的笑声,嘻嘻哈哈好不快活。
定是老太太又寻了人家开心了。
果不其然,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就听见李老夫人正兴高采烈地同下人们说着。
“她们俩走时的模样,你们可瞧见了,那才叫好笑呢!”
她一面说一面笑,一面还拿手拍着桌子,“啪啪”作响。
林妈妈张妈妈都掩着嘴,笑道:“到底青玉厉害,那一手牌打得,那叫一个高明,往后我们可不敢与你玩牌了。”
青玉自信地一笑,把那得意都稳稳地放在心里。
真儿端了一碗茶给李老夫人,笑道:“青玉姐姐的牌,那也是老太天教的,要我说,还得是老太太的功劳。”
众人都笑着称是。
李婉婷一个猛子扑到李老夫人身上,嚷道:“奶奶今日赚了多少钱,分与我跟阿平一些呀!”
李老夫人一只手里正捏着银票呢,闻言赶忙往怀里一藏,瞪着眼睛道:“我把你个小鬼灵精,前头才抢了我的牌友,今儿倒想贪图我的银子,老婆子哪有这么好糊弄。青玉快来,将我的钱都藏得好好的,可别给这个小祖宗给偷了去。”
青玉笑着,走过来接了她手里的银票。
小婉婷撅着嘴道:“奶奶忒也小气,连我跟阿平都不分些小钱,哼,还说疼我们呢!我们哪里比得上银子称你的心!果然万般皆下土,唯有银钱高!”
众人都是一愣,继而哄堂大笑。
真儿一把捏住了她两颊的嫩肉,笑道:“我的小祖宗,你哪里学来的这个话儿!”
李老夫人拿手指点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道:“怕不又是她那嫂子教的她,倒是个活泼实在的人儿!”
众人嘻嘻哈哈笑做一团,倒有眼尖的看见李承之从门口走了进来,忙忙地都高叫大少爷安。
李承之扬声道:“适才遇见了四老太太和铎大奶奶,看如今的情形,必是被奶奶给算计了一把。让我猜上一猜,可是玩骨牌,赢了她们的钱?”
一见到他进门,青玉便已吩咐人抬椅子过来,又另外准备茶水。
李老夫人先是指着李承之,对众人笑道:“我这大孙子就是聪明,一猜就准。”
她扭过头来又对李承之道:“她们俩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每每上门,说话总叫人生厌,今儿个我同青玉丫头联合算计她们一把,虽是叫她们输了不少钱,好歹把头面衣裳都给留下了。这回,总能叫她们害个怕,看以后还敢不敢再来。”
李承之恍然,难怪刚才碰见的时候柳氏的脸色如此灰败,原来是破财的缘故。
他对青玉招招手。青玉走过来福了一福。
“我今儿买了个丫头,你却不必为她入册,她只今夜在家住一晚,到了明日,自有去处。”
青玉眼珠不过一转,立马笑道:“只怕这个丫头,过不得俩月,还是要到咱们家来的吧!”
李承之瞥了她一眼,也不搭腔,只说道:“夜已深了,奶奶还是早些歇息的好,阿平阿喜也该回房睡了。”
李老夫人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答说是已过亥时二刻。
李老夫人吃惊道:“竟是这么晚了,还不快些收拾了,服侍少爷小姐歇息去。”
众人应了,忙忙地起身收拾。
阿喜倒还精神着,阿平却是早已趴在榻上睡着了,幸而有林妈妈拣了一床毯子盖着,不致受凉。
李承之嘘了一声,叫众人悄声,自个儿走到榻前,抱起李越之。
十岁的孩子,也有好些分量,又是男孩子,可不轻呢。李承之抱在手里,却并不显得吃力。
李越之白日是要跟着先生学课业的,如今睡的沉了,抱在别人怀里,仍未惊醒。
李婉婷看得羡慕,张妈妈携了她的手,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
众人都轻手轻脚,收拾了东西,呼啦啦出了水榭,十数个灯笼在湖边游走,恍如一条银蛇。
一路出了花园,往李老夫人的长寿园而去,李婉婷和李越之一直跟在李老夫人身边长大,至今还住在长寿园的偏院中。
李承之一路将祖母跟弟弟妹妹送回长寿园,这才返程回自己的明志院。
走时,李老夫人同他说好了,明日一早,真儿便搬到他那院子里去。李承之应了,自会叫人收拾出真儿的房间来。
一夜安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