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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醒了。
最先醒的是小姑娘。
孩子醒来就像是花朵开放,清新的灵魂似乎散发出芬香。
才一岁零八个月的若尔热特最小,五月份她还在吃奶呢。现在她抬起小脑袋,坐了起来,瞧着自己的脚,牙牙学语。
一缕晨光照着她的摇篮,很难说呈粉红色的是她的小脚呢还是曙光。
另外两个孩子还在睡。男人睡得死。若尔热特快活而平静地牙牙学语。
勒内-让是棕色头发,胖阿兰是褐色头发,若尔热特是金色头发。不同的颜色与孩子的年龄有关,长大后会变的。勒内-让像位小小的大力士,两手枕着眼睛俯身睡着。胖阿兰的两条腿伸到了小床外。
三个孩子都衣衫褴楼。红色无檐帽营当初给他们的衣服已破烂不堪。他们身上穿的连衬衣都算不上,男孩子们几乎赤身露体,吉尔热特身上裹着旧裙子的破片。谁照料这些孩子?不知道。他们没有母亲。野蛮的农民战士们带着他们从一座森林转到另一座森林,给他们一份汤喝,仅此而已。孩子们就这样凑凑合合地活了下来。谁都是他们的主人,谁也不是他们的父亲。破衣烂衫的孩子们沉浸在光辉里,十分可爱。
若尔热特牙牙学语。
孩童牙牙学语就像小鸟在吟唱。这是同一首颂歌。模糊的、含混的、深刻的颂歌。孩童比小鸟多一样东西,即他面临的阴暗命运。因此大人们在倾听孩童的欢乐歌声时感到忧愁。世上最崇高的赞歌就是人类心灵在孩童唇间的咿呀声。这种模糊不清的轻语来自尚处于本能状态的思想,它包含某种对永恒正义的下意识呼唤。也许这是走进人世之前的抗议,卑微得令人心碎的抗议。无知的孩子在向无限的宇宙微笑,这弱小无助的生灵将来的命运会危及天地万物。如果发生不幸,那将是对信任的背叛。
孩童的咿呀学语,大于话语也小于话语。这不是音符,但这是歌曲;这不是音节,但这是语言。喃喃低语声从天上开始,在地上永不停止。在诞生以前它就开始了,它继续着,延续着。它包含了孩童是大使时所说的话,以及孩童将来成年时将要说的话。摇篮拥有一个昨天,正如坟墓拥有一个明天。这个明天和这个昨天的双重未知数交混在牙牙学语中。没有什么能比这个粉红色心灵中的巨大阴影更能证明神、永恒、责任以及命运的双重性。
若尔热特的低语并不使她忧愁,她那美丽的脸上是一片笑容。她的嘴在笑,眼睛在笑,脸腮上的酒窝也在笑。笑容显示出晨光的神秘承诺。心灵信仰光辉。天空是蓝的,天气暖和而晴朗。这个纤弱的女孩,虽然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认识,什么也不明白,懒洋洋地浸沉在并非思想的梦幻中,但她感到安全,因为她周围是大自然,是正直的树木、诚实的青草、纯洁平静的田野,还有小鸟、泉水、飞虫、树叶的声音,而这一切都沐浴在天真无邪的阳光下。
在若尔热特之后,最大的孩子,四岁的勒内-让也醒了。他站了起来,颇有男子气地跨出摇篮,看到了那盆汤,毫不惊奇,坐在地上吃了起来。
吉尔热特的牙牙学语并未惊醒胖阿兰,但木勺碰汤盆的声音却使他突然翻过身来。他睁开眼睛。这个三岁的孩子看到了自己的汤盆,他伸手就够得着它,他没有跨出小床,而是将汤盆拿来放在膝上,一手握着木勺,像勒内-让一样吃了起来。
若尔热特没有听见他们,她的声音抑扬顿挫,仿佛是梦幻在轻轻摇荡。她睁着大服朝上看,这是神奇的眼睛,因为不论孩童头上是天花板还是拱顶,她眼中反射的是天空。
勒内-让吃完后,用勺子刮净盆底,然后任重地说:“我吃完了。”
若尔热特从梦幻中惊醒,说道:“娃娃。”
她看到勒内-让已经吃完,胖阿兰正在吃,便拿起身旁的汤盆,吃了起来,但常常将木勺送到耳边而不是嘴边。
有时她摒弃了文明,用手抓着吃。
胖阿兰像哥哥一样刮净盆底后,去找哥哥,在他后面跑。
突然,从窗外,从下面,从森林方向传来一声军号,一声高昂和严厉的军乐。接着,塔顶上响起一声喇叭与之应和。
这一次是军号在呼叫,喇叭在回答。
响起了第二声军号,引起了第二声喇叭。
接着,从森林边沿传来一个遥远但精确的声音,十分清晰:“土匪们!我警告你们。如果在日落以前你们还不投降,我们就要进攻了。”
塔顶平台上一个响雷般的声音在回答:“你们进攻吧。”
“进攻前半小时我们放炮,作为最后一次警告。”
塔顶的声音再一次说:“你们进攻吧。”
话声没有传到孩子们耳中,但是军号和喇叭声传得更高更远。若尔热特听见第一声军号便抬起头,不喝汤了,听见喇叭声便把勺放在汤盆里,听见第二声军号,便举起右手的小食指,和着军号的节奏一伸一缩,然后又随着喇叭声一伸一缩。等这些声音都消失了,她仍然举着食指,若有所思地低声说:“乐乐。”
她大概想说“音乐”
两位哥哥,勒内-让和胖阿兰没有注意到军号和喇叭,他们正聚精会神地看别的东西:一只鼠妇正穿过图书室。
胖阿兰一看见就叫道:“虫子。”
勒内-让赶紧跑过来。
胖阿兰又说:“它扎人。”
“别伤害它。”勒内-让说。
于是这两人便观察起鼠妇来。
若尔热特喝完了汤,四下看看找她哥哥。勒内-让和胖阿兰蹲在窗口,表情严肃地瞧着那只鼠妇。他们的头靠在一起,头发混在一起,屏住呼吸,赞叹地观察这只小虫,小虫受宠若惊,停住不动了。
若尔热特看见哥哥们在凝视,想知道究竟在看什么。去到他们身边可不是容易事,但她还是尝试了。路途艰险:满地是东西,翻倒的凳子啦,一堆堆文件啦,被拆开、倒空的包装箱啦,大箱子啦,总之是一堆堆的礁石,得绕着它们走。若尔热特壮着胆子从摇篮里出来,这是第一步,然后进入礁石区,在海峡里境蜒前行,接着推开凳子,从两个箱子中间,从一沓文件上爬过去,半爬半滚,柔软的小身体全露在外面。她就这样抵达了海员称作的自由海域,即相当大的一块没有障碍、没有危险的地方,她像猫一样爬得很快,冲过这个与图书室一样宽的地段,接近窗口。这里有一个可怕的障碍,就是那个顺墙摆放的长梯,它的一端稍稍遮住一角窗口,因此若尔热特必须绕过海角才能到达哥哥那里。她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内心在独白,随即作出了决定。她伸出两根粉红色手指紧紧抓住梯子的梯级,梯子是横放的,所以梯级不是水平而是垂直的。她试图站起来,但跌倒了,她又试了两次,都不成功,但是第三次她终于如愿以偿,站得直直地,扶着一个个梯极,顺着梯子往前走,走到尽头时,她失去了支撑,踉跄了一下,但是两只小手抓住巨大的样头,又站直了,绕过呷角,瞧着勒内-让和胖阿兰,笑了起来。
此时,勒内-让对自己的观察十分满意,抬起头说:“这是只母的。”
若尔热持一笑,勒内-让也跟着笑;勒内-让一笑,胖阿兰也跟着笑。
若尔热持和哥哥们相聚了。他们在地上坐成一小圈。
然而小虫已不知去向。
吉尔邦特笑时,它趁机钻进了地板洞里。
在小虫以后又发生了别的事。
首先是燕子。
燕子大概在屋檐下筑了窝,它们飞得离窗很近,也许这几个孩子使它们有几分不安。燕子在空中划着大圈,并且为春天而柔声瞅鸣。三个孩子抬头瞧着燕子,忘记了小虫。
若尔热特指着燕子大声说:“蛋蛋!”
勒内-让用斥责的口气说:“不是蛋,小姐,这是鸟。”
“鸥鸟。”若尔热特说。
于是三个人都瞧着燕子。
接着又飞进一只蜜蜂。
蜜蜂与心灵最为相似。蜜蜂从这朵花飞到那朵花,好比是心灵从这颗星星飞到那颗星星;蜜蜂采蜜,心灵采集光明。
这只蜜蜂发出嗡嗡的响声,喧嚣着飞进室内,仿佛在说:“我来了,我刚刚拜访过玫瑰,现在来拜访孩子们。这里怎么样?”
蜜蜂是家庭主妇,它一面吟唱一面责备。
三个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蜜蜂。
蜜蜂勘察整个图书室,搜索各个角落,像在自己的蜂房里一样飞来飞去,轻快而有节奏地从一个书柜荡到另一个书柜,瞧着玻璃门内的书,仿佛若有所思。
拜访完毕,蜜蜂就飞走了。
“它回家了。”勒内-让说。
“这是虫子。”胖阿兰说。
“不是,”勒内-让说“这是飞虫。”
“虫虫。”若尔热特说。
胖阿兰刚在地上抬到一截细绳,绳端有一个结,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细绳的另一端,让绳子像风车一样旋转,并且全神贯注地瞧着它旋转。
若尔热特又成了四足动物,在地板上随意地爬来爬去。她发现了一把古老的绒绣面安乐椅,上面布满了虫蛀的小洞,露出了里面的马鬃。她在这把椅子前面停下,用手去抠洞,聚精会神地扯马鬃。
突然她竖起手指,仿佛在说;“听听。”
两兄弟转过头来。
窗外传来遥远而模糊的嘈杂声,可能是进攻者在森林里作战略部署。马匹的嘶叫声、鼓声、弹药车的滚动声、铁链的碰撞声、相互呼应的军铃声,这些朦胧而粗野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倒也显得和谐。孩子们着迷地听着。
“这是天主的声音。”勒内-让说。
声音停止了。
勒内-让仍然在幻想。
在这些小小的脑瓜里,思想是怎样分解,怎样重新组合的?这些仍然模糊而短暂的记忆是怎样运转的?温柔的小脑瓜在沉思中将天主、祈祷、双手合十,以及曾经享受但如今已消失的温柔微笑交混在一起了,勒内-让低声说:“妈妈。”
“妈妈。”胖阿兰说。
“妈妈。”若尔热特说。
接着,勒内-让便跳着玩了起来。
胜阿兰也跟着跳。
胖阿兰模仿勒内-让的一举一动,若尔热持不大模仿。三岁的孩子模仿四岁的孩子,但是一岁零八个月的孩子还保持着独立性。
若尔热特仍然坐着,不时地吐出一个字,没有长篇大论的话。
她是沉思者,说的是格言警句,用的是单音节词。
然而,不久她就被榜样吸引住了,也模仿起两位哥哥,于是,这三双小光脚便在由光滑橡木拼制的、布满尘土的旧地板上,在大理石胸像的严肃目光下跳起舞来,东歪西倒地奔跑起来。若尔热持有时不安地瞟瞟胸像,嗫嚅地说:“魔魔。”
在若尔热特的语言中“魔魔”是指一切似人非人的东西。在孩子眼中,人与幽灵混淆难分。
若尔热特跟在哥哥后面,一步一蹒跚,但多半是在地上爬。
勒内-让走近窗子抬起头来,接着又低下头跑到窗口边墙角里藏了起来。他刚看见有人在注视他。这是高原营地里一位穿蓝制服的士兵,此人利用休战的间隙--而且还稍稍违反休战的规定--一直来到壕沟的陡坡上,从那里可以看到图书室内部。胖阿兰一见勒内-让躲藏起来,便也学他蹲了下来。若尔热特也过来藏在他们身后。他们悄悄地。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若尔热特把手指放在唇上。过了一会儿,勒内-让冒险地伸头看看,士兵还在那里,他又赶紧缩回头。三个孩子连大气也不敢出,这样过了许久。最后,若尔热特对恐惧感到厌烦了,大胆地探探头。士兵已经走了,于是他们又跑动玩耍起来。
胖阿兰虽然是勒内-让的模仿者和崇拜者,但他有一特长,就是擅长发现新东西。哥哥和妹妹突然看见他活蹦乱跳地拉着一辆不知从哪里找到的四轮小车。
这辆玩具车被弃于尘土中已经多年,它与天才们的著作及贤人们的胸像为邻。戈万小时也许玩过它。
胖阿兰把细绳当鞭子挥舞。他很得意。发明者莫不如此。发现美洲和发现一辆小车,其实都一样。
但是应该有福同享呀。于是勒内-让充当拉车的马,若尔热特想坐车。
她试着坐上去。勒内-让是马,胖阿兰是车夫,但他不会赶车,听马的指挥。
勒内-让对胖阿兰喊道:“你说:吁!”
“吁!”胖阿兰学着说。
小车翻倒,若尔热特滚到了地上。三个宝贝叫叫嚷嚷。若尔热特也在喊叫。
接着她想哭出来。
“小姐,”勒内-让说“你都这么大了。”
“我大了。”若尔热特说。
这么一想,她不再为跌倒而伤心了。
窗户下方的挑檐很宽,从欧石南高原飘来的尘土堆积在上面,被雨水一浇就成了泥土。风又吹来了种子,于是在这片薄土上长起了树莓--一种称作狐桑的多年生植物。这时正值八月,树萄上结满了黑色萄果,一根树枝从窗口伸了进来,技端几乎垂到地上。
胖阿兰先是发现细绳,继而发现小车,现在又发现了这枝树莓。他走了过来。
他摘下一颗黑莓,吃了起来。
“我饿了。”勒内-让说。
若尔热特手脚并用,很快爬到勒内-让身边。
于是三个孩子将树枝上的黑莓一扫而光。他们吃得很开心,满脸都是鲜红的树莓汁,小天使成了小农牧神,但丁看见他们也会吃惊,维吉尔看见他们也会着迷的。他们在开怀大笑。
有时他们的手被荆棘刺破了,有所得必有所失。
若尔热特将手指伸给勒内-让看,上面有一小滴血。她指着树莓说:“扎人。”
胖阿兰也被扎了一下,怀疑地瞧着树莲说:“这是虫子。”
“不。”勒内-让说“是根子。”
“坏棍子。”胖阿兰说。
若尔热特这次又想哭,但却笑了起来。
勒内-让也许对弟弟胖阿兰的发现感到嫉妒,正在酝酿一个大计划。刚才他不怕扎手摘黑莓时,一再瞧着那个孤零零地像纪念性建筑一样矗立在图书字中央的单腿斜面托书架,上面摆着闻名遐迩的圣巴托罗缪。
这是一本稀有的、精美的四开本书,是由出版一六八二年版圣经的著名出版家布勒马弗--拉丁文叫塞许斯--在科隆出版的。它是用机器和牛筋印装的,文字不是印在荷兰纸上,而是印在埃德里西1所赞赏的精美的阿拉伯纸上,这种纸半丝半棉,永远洁白如新,再加上金色的皮封面,银扣环,羊皮纸的衬页--这种羊皮纸只有巴黎的圣蒂兰大厅才有,别处是买不到的。书中有许多木版画、铜版画,以及许多国家的地理图片,扉页上还有印刷商、纸商、书商对一六三五年敕令的抗议,该敕令规定对“皮革、啤酒、叉蹄动物、海鱼和纸张”课税。书名页反面是对格里弗2家族的献词,格里弗之于里昂等于埃尔泽菲尔3之于阿姆斯特丹。因此这本书闻名还避,几乎和莫斯科的阿波斯托尔4一样是稀世珍品。
<font style="font-size: 9pt">1十二世纪阿拉伯地理学家,论著甚丰。
2十六世纪里昂著名的印刷商家族。
3十六、十七世纪荷兰著名的印刷及出版商家族。
4十七、十八世纪东乌克兰的首领。</font>
这本书很漂亮,因此勒内-让盯着书,也许盯得太久了。书是翻开的,正好有一大幅版画,画上是圣巴托罗缪,他用手臂托着被剥下来的皮。这幅画从下面就能看见。树莓果吃完以后,勒内-让使用可怕的爱慕眼光瞧着画,吉尔热特随着哥哥的视线望过去,看见了画,说道:“画画。”
这个问似乎使勒内-让下了决心,于是他做了一件令胖阿兰吃惊的、不同寻常的事。
在图书室的一角有一把橡木做的大椅子。勒内-让走过去,抓住椅子,独自将它拖向托书架,靠在托书架旁边,然后勤内-让爬上椅子,两手放在那本书上。
既然高高站在这里,他觉得应该炫耀一番,于是便抓住“画图”的一角,细心地撕下来。书页被撕成斜角,但这不能怪勒内-让。因此,那位伪福音的老传教圣巴托罗缪的左半身,包括一只眼睛和少许光环,仍然留在书上,在半身及全部皮肤则被送给了若尔热特。若尔热特接过圣徒说:“魔魔。”
“还有我呢?”胖阿兰喊道。
撕下第一页书就像是流出头一滴血。杀戮开始了。
勒内-让翻了一页。在圣徒之后是评论家潘特尼斯。勒内-让将潘特尼斯颁给了胖阿兰。
此时若尔热特将手中的画撕成两小块,又将两小块撕成四小块。历史学家可以说圣巴托罗缪在亚美尼亚被剥皮后,又在布列塔尼被分尸。
分尸结束。若尔热特又向勒内-让伸手说:“还要。”
在圣徒和评论家之后是注释者面目可惜的肖像。首先是加旺蒂斯。勒内-让将他撕下来放在若尔热特手中。
圣巴托罗缪所有的注释人都受到这种待遇。
赠给本身就是优势。勒内-让自己什么也不要。得到胖阿兰和若尔热特的赞赏,这就足够了,他感到满足。
勒内-让继续慷慨大方地、源源不断地赠给。把法布里乔皮尼亚泰利给了胖阿兰,把斯蒂尔丁神甫给了若尔热持,把阿尔丰斯托斯塔给了胖阿兰,把科尔奈伊德拉彼埃尔绍了若尔邦特,把亨利哈蒙给了胖阿兰,把罗贝蒂神甫给了若尔热特,外加神甫于一六一九年出生的杜埃城画片,把纸商们的抗议给了胖阿兰,把对格里弗家族的献词给了若尔热特。此外还有地图。勒内-让也分发地图,把埃塞俄比亚给了胖阿兰,把利考尼亚给了若尔热特。分完以后,他打算把书摔在地上。
这是可怕的时刻。胖阿兰和若尔热持瞧着勒内-让,半喜半惊。只见他皱皱眉头,挺身控拳,将那本项大的四开本书从托书架上推下来。威仪凛然的书居然威风扫地,真是可悲。沉重的书失去平衡,悬在那里,举棋不定地摇来摆去,接着便跌落下来,摔坏了,弄皱了,撕碎了,封面散开了,扣环脱离了,可怜巴巴地平躺在地上,幸好没有砸着孩子们。
他们毫不沮丧,反而津津有味地瞧着。征服者的行动并不都像这样圆满结束。
和名门望族一样,书的跌落引起了巨大的声响,掀起了大片尘土。
勒内-让将书摔倒以后,从椅子上下来。
出现了片刻的寂静和惊恐,胜利也会引起恐惧的。三个孩子手拉手地站在远处,瞧着那本支离破碎的大书。
胖阿兰出神地想了片刻,然后迅速走过去,踢了书一脚。
书已经完蛋了,但毁灭的欲望仍然存在。勒内-让踢了一脚,若尔热持也踢了一脚,并因此而跌坐在地匕;她趁机扑向圣巴托罗缪。威信已经荡然无存。勒内-让也扑了过去,胜阿兰冲了上去。于是这三个高高兴兴、快快活活、得意洋洋的孩子残酷无情地撕毁起来:图画、书页、书签带、装帧、金皮封面、银扣钉、羊皮纸都被撕破、扯断、拔掉,庄严的书籍被撕成碎片;他们用脚踢,用手撕,用指甲挖,用牙齿咬;这三个粉红色的小大使一面笑着一面凶猛地扑到毫无自卫能力的福音传教士身上。
他们消灭了保存这位圣征遗骨的亚美尼亚、犹太、贝内文托,消灭了可能与巴托罗缪为同一人的拿但业,消灭了宣布巴托罗缪-拿但业福音是伪经的教皇热拉兹,消灭了所有的插图和所有的地图。他们专心致志地、毫不留情地处决这本古书,一只老鼠从他们身边跑过都未引起他们注意。
这是彻底歼灭。
将历史、传说、知识、真实或虚假的奇迹、教会拉丁文、迷信、狂热、奥秘打得粉碎,将整个宗教自上到下撕成碎片,对三个巨人来说,对三个孩子来说,都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他们终于完成了。圣巴托罗缪已荡然无存。
一切结束,最后一页书被撕掉,最后一幅画被扔到地上,剩下的只是残骸和零零落落的文字与插图,这时勒内-让站起身来,对着满地的碎纸片拍起手来。
胖阿兰也跟着拍手。
若尔热特从地上抬起一张纸,站起来,靠在与她下巴齐高的窗口,将纸撕成碎片。
勒内-让和胖阿兰见她这样做也模仿起来。他们拾纸,撕碎,再拾纸,再撕碎,像若尔热特一样站在窗口。于是这整本古书就在这些一刻不停的小手中化成碎片,并且被抛向空中。若尔热特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批批小白纸片在空中散开,说道:“蝴蝶。”
纸片消失在蓝天上,结束了这次杀戮。
圣巴托罗缪曾在公元四九年殉难,这是他第二次被处决。
黄昏来临,热度增加,空气催人入睡,吉尔热特两眼变得模糊起来,勒内-让走到自己的摇篮边,将充当床垫的草袋拉过来,一直拉到窗口,躺了上去说:“睡觉吧。”于是胖阿兰将头枕在勒内-让身上,若尔邦特又将头枕在胖阿兰身上,这三位作恶者便沉沉睡去。
暖暖的微风从开着的窗户吹了进来。黄昏的气息中夹杂着来自壕沟和山丘的野花的芬香。宇宙宁静而仁慈。一切都在发光,一切都进入静谧,一切都是爱抚。太阳给大地以亲抚,这就是光明。我们全身都能感到从万物的无边温柔中散发出的和谐。宇宙万物都蕴藏着母爱。大自然是持续不断的奇迹,它既宏大又仁慈。冥冥中似乎有谁在这场可怕的人类冲突中神秘地保护弱者免受强者伤害。而这一切也很美。大自然的美丽不亚于它的宽厚。景物沉静得难以言喻,闪着一种美丽的波纹,这是光影的移动在草原与河流上投射的反光。轻烟升向云雾,仿佛是梦想升向幻影。小鸟在图尔格上空绕着圈。燕子从窗口往里瞧,似乎在看看孩子们睡得可好。他们优美地躺在那里,相互依偎着,一动不动,半裸着身体,像小爱神一样纯洁可爱。他们三个人加起来还不到九岁。他们正做着天堂梦,唇边露出浅浅的笑意,神也许正和他们耳语。人类所有的语言都称他们为弱者,都为他们祝福。他们是可敬的无辜者。一切悄然无声,仿佛天地万物都在关注他们温柔的呼吸,整个宇宙都在聆听他们温柔的呼吸;树叶不再飒飒作响,青草不再颤动。广表的星空似乎也屏住呼吸,惟恐打扰这三位卑微天使的睡眠。没有什么比大自然对弱小者的无限尊敬更为崇高的了。
太阳即将下山,几乎已落到地平线上。突然,在这深沉的宁静中,闪过一道亮光,它来自森林,接着便是一声巨响。这是炮声。炮声引起回响,变成一片爆裂声。山丘在连续不断地回鸣,十分可怕。若尔热特被吵醒了。
她稍稍抬起头,竖起小指头,倾听并且说:“嘭!”声音停止了,一切重归于宁静,若尔热特又倒头靠在胖阿兰身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