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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街灯下,一个男人痛楚地呢喃。他坐倒在路边,衣衫不整,姿态颓废,光圈投上他的脸,更衬得那面色苍白似鬼。
他喝醉了,因为强烈的内疚,因为贪玩的自己竟错过了见祖父最后一次面的机会。
他一直在失去亲人,爸爸在车祸中罹难,妈妈远嫁他乡,现在连从小最疼他爱他的爷爷也撒手人寰了。
他怨自己,如果不是自己任性地出国游玩,如果自己能把手机好好充电,如果在国外时他能记得打一通电话回家问候,或许祖父的性命便能保住。
“爸爸等于是被你气死的,你知道吗?”叔叔狠狠责备他的不孝。“本来他送医急救时,医生把他的命给救回来了,可他一直想见你,很担心你,怕你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后来知道你丢下工作,跟女朋友跑去国外逍遥了,你知道他有多伤心?他说都怪自己宠坏你,把你教得这么不负责任他等于是被你气死的!你懂吗!”
他懂,他当然懂。
“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他喃喃自责,连续几天,都处在恍惚的状态中,醉醉醒醒,经常弄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
或许他是希望魂魄能因此飘散,与祖父在某个时空相逢,然后好好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要说多少次才能稍稍弥补他的罪?要多少次他才能不感觉到这么痛,痛到无法呼吸?要多少次才够?无论几次,他都愿意说。
“对不起”
是不是已经没用了,已经无法挽回了?爷爷是含恨离开这人世的吗?他怨著他吗?“我辜负了你,爷爷,你是不是后悔疼过我?”
如果他最最敬爱的亲人真是带著悔恨离开这尘世,那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永远不会!
“你别这样,予欢,董事长不会后悔的,他不会的。”一双女性的臂膀环抱住不停颤抖的他,好软,好温暖的臂膀。
程予欢惶然扬眸,见到一张写满担忧的脸蛋——为何要担忧?是为他吗?
“娃娃。”他轻声唤,嗓音沙哑得令她心弦一紧。
“予欢,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风很凉,你会感冒的。”方雪握住那冰凉的大掌。“走,我送你回家。”
“我不能回去。”
“为什么?”
“因为我没脸回去了。”他苦涩地抿唇。“叔叔婶婶都怪我,他们说我不负责任。”
“你不是不负责任,你只是想让你女朋友快乐而已。”方雪安慰他。“你好不容易得到她的原谅,当然想逗她开心,所以才会带她到日本去玩,这不能怪你。”
他不语,迷蒙地望她,见她表情尽是怜惜与不忍,喉头滚落一串沙嗄的笑。“你真好,娃娃,到现在还这样帮我说话。”
“我不是帮你说话,我说的是真的。”她认真地强调。
他摇头,显然不信。
她也不与他争辩。“走吧,我送你回家,席小姐在等你呢。”
程予欢胸口一震。“你说梦兰在等我?”
“嗯,她说好几天没看到你了,很担心。”
他默然。与女友见面,只会令他更觉得歉疚,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叔叔婶婶,同样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她现在也算是你的未婚妻了,对不对?”方雪的嗓音听来有些空灵。“你应该好好跟她谈一谈。”
“我知道了。”他毅然点头。“我回去见她。”
“予欢,你总算回来了!”席梦兰一见程子欢,便欣喜地奔过来。她穿一袭白色连身洋装,裙摆在纤细的小腿肚边开成一朵莲花,虽然身材修长,但偎在程予欢怀里的模样却宛如小鸟依人,娇柔惹怜。
方雪不自觉往后退,远离甜蜜相拥的两人。
每回见到席梦兰,她总免不了略感自卑,对方像秾纤合度的贵族芭比,自己却是圆滚滚的日本娃娃。
“你这几天到哪里去了?知不知道人家好担心你?”就连质问,席梦兰柔软的声嗓听来也是撒娇多于埋怨。
“对不起,是我不好。”程予欢低声道歉,轻拍她的背。
“你喝酒了?”她嗅到一阵强烈的酒精气息,忽然退开,秀眉不赞同地颦起。
“嗯,喝了一点。”
“说什么一点?你一定喝了很多!”她拉著他在沙发坐下,扬声唤程家管家,请他派厨娘煮一碗醒酒茶来。“喝了茶以后,你就会好过许多的可怜的你,这几天一定很不好受吧?瞧你,连胡子也没刮。”
她轻轻责备他,他只是苦笑。
几分钟后,方雪将醒酒茶端过来,程予欢连忙接过。“怎么会是你送过来的?你是客人啊,翠姨呢?”
“翠姨这两天闪到腰,不太舒服,所以我帮她端过来。”
“翠姨闪到腰?她好多了吗?”
“嗯,好多了。”
程予欢这才放心,缓缓啜饮茶汤。
席梦兰温柔地盯著他,忽然发现他额头染了一小块脏污,连忙拿出手绢替他拭去。
“谢谢。”他微微一笑。
“道什么谢?我可是你女朋友呢!”
方雪旁观这一幕,胸口忽地缩紧,呼吸不顺,她别过眸。“呃,我想我差不多该告辞了。”
“先别走!”一道威严的声嗓乍然落下。
客厅内三人同时转过视线,望向发话的男人,是程向峰,他戴著副金边眼镜,眼神极锐利。
“叔叔。”程予欢恭敬地唤。
他却只是冷冷地睨了这侄子一眼。“你回来得正好,律师马上就过来宣读遗嘱。”
“遗嘱?”程予欢手一颤,差点握下稳茶杯,席梦兰体贴地接过。
“可是程叔叔,为什么律师宣读遗嘱,方小姐也要留下来?”
程向峰闻言,怪异地撇嘴。“我想是因为我爸有东西留给她吧!”
程杰留给方雪一栋两层楼的小屋,还慷慨地送她三百瓶美酒,并允许她在三年之内随时从程家的私人酒窖提领,而在这段期间内,酒窖将由律师全权管理。
他也致赠跟随自己多年的司机与管家一笔可观的退休金。
他送给两个孙女一人一栋度假别墅,分别位于法国及英国乡间。
至于其他所有的动产与不动产,全部由他的次子程向峰继承。
“全部?”席梦兰听了,大惊失色。“那予欢呢?他给予欢留下什么?”
“这个。”律师捧出一只雕工精致的古董木盒。
“这是什么?”席梦兰蹙眉。“珠宝吗?”
律师摇头,递给程予欢一把钥匙。“你要当场打开吗?”
他茫然接过钥匙,呆愣著,室内众人都将视线投在他身上,有些是同情,有些是好奇,有些则是毫不留情的苛刻。
“快打开啊!”席梦兰轻声催促他。
他这才如梦初醒,将钥匙嵌进钥匙孔,缓缓旋开。
木盒里,装著两本厚厚的日记本,以及一些小玩意儿,看得出来都是具有纪念意义的物品,但显然不值几个钱。
“你爷爷就留这些给你?”席梦兰不敢相信。“他没给你钱或房子?你至少是公司股东吧?”
“他不是。”程向峰冷笑接口。“爸爸说他太年轻,还需要历练,所以没给他任何股份,现在程家所有的股权都属于我。”
“也就是说,予欢一无所有?”席梦兰失声抗议。“这不公平!予欢明明是程爷爷最疼的孙子啊!”“最疼又怎样?他连回来替爷爷送终也做不到。”程予欢的婶婶刻薄地插嘴。
“爸爸要是真的把财产留给予欢才叫不值得,这败家子肯定会败光!”
这太过分了!
方雪脸色忽地刷白。程家人怎么可以这样对予欢?董事长又怎能对自己的孙子如此无情,连一点财产都不留给他?
她望向程予欢,后者低垂著头,一语不发,唯有紧紧交握的拳头,泄漏了他内心的沉痛。
她的心跟著揪拧。
他一定很难过,一定认为祖父是为了惩罚他才这样做,他明明已经够自责了,程家人为何还要如此雪上加霜?
“你都听见了,予欢,看来爸爸是对你不抱任何期望了。”程向峰无情地继续在侄子身上捅刀。“从今以后,你也不再是美味集团的总监了,请你马上离开程家。”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做?”席梦兰愤慨不已。“予欢也是程家人,你们没有权力赶他走!”
“我没说他不是程家人,只是这房子已经是属于我的了,我高兴让谁住在这里就让谁住。”
“程叔叔,你这样太绝情了!你!”
“算了,梦兰,别说了。”程予欢低声阻止未婚妻,他看起来很疲倦,嘴角淡噙一抹自嘲。“是我不好,让爷爷失望。”
“你的意思是,你打算就这样算了?你可以到法院提起告诉的,一定有办法要回属于你的那份财产!”
“算了,我不想要。”程予欢落寞地摇头,他并不想争这些,财富对他而言并不重要,他真正想要的,只是祖父的原谅。
“你!你这笨蛋!”眼见男友遭受此种差别待遇,却不愿捍卫自己权益,席梦兰又是失望,又是懊恼。“我告诉你,你一定会后悔!”
他会后悔吗?
她不知道,但她光只是在一旁看他这几天的境况,便深深地为他感到心痛。
方雪怅然凝立窗边,看着程予欢默默收拾属于自己的东西。
自从宣读遗嘱那天以后,他不再喝酒买醉,却变得沉默寡言,从前那个笑口常开的快乐王子不见了,现在的他,总是忧郁地拢著眉宇。
葬礼过后,他搬离程家,暂居东区一家商务旅馆,程向峰也马上召开董事会,通过解除他职务的决议。
他真的一无所有了,就连两辆名牌跑车也必须卖掉,偿抵他之前欠下的各项帐单。
没工作,没钱,王子落难后,也不过是一介平民。
朋友们离他而去,将他摒除于上流社会的社交圈之外,因为他的财力很明显眼他们不是同一挂了,他买不起昂贵精品,无法在酒店一掷千金,从前他的皮夹里满满都是额度不限的信用卡,现在全数遭银行取消。
女人们也不再饥渴地绕著他团团转了,他还是一样帅,一样有型,但少了财富权势加持,魅力顿时大打折扣。
人情冷暖,他在短短数日之内便尝遍了,连自己的家人也抛弃了他。
“你要去哪里?”方雪颤声问,看他收拾好东西,背起运动袋。
他没马上回答,愣在原地,神情迷惘,好似也不晓得何去何从,好半晌,他才振作起精神,勉强朝她送来一笑。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轻松地摊摊手。“你放心吧!”
教她怎能放心?他从小至今,不曾遭遇过这样重大的挫折啊!
她激动地上前,仰头望他。
“瞧你的表情!”他微笑地揉揉她的头。“你以为我离开程家以后就活不下去吗?我好歹也是个大男人,饿不死的。”
“予欢”
“对了,我问过叔叔了,他说你的愿望既然是当侍酒师,他就把你调回餐厅,让你跟在集团的首席侍酒师身边好好学习。”
“你是说我以后可以跟著首席侍酒师?”她惊讶。
“嗯,开心吧?”他逗问。“那家伙可是个鬼才,不轻易收徒弟的,你跟到他,算你幸运。”
方雪哑然,这机会的确千载难逢。“是你帮我争取的吗?”
“我现在什么都不是,哪有资格说情?”他淡淡扬唇。“是叔叔看你平常很努力,所以才给你这次机会。”
是他争取的,她知道。
就算他谦虚地不肯居功,但程向峰一向待人苛刻,又对她并无好感,怎可能平白无故拉她一把?她相信一定是他替她求来的情。
他自己都如此落魄了,却还记得安排她的后路
方雪闭了闭眸,酸楚的浪潮在胸口拍荡。
“我走啰!”仿彿不敢再看她哀伤的表情,程予欢转身就走,背著行囊的背影依然帅气挺直,不让任何人看出他的失意。
办公室一群员工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见他走出来,慌忙一哄而散,各自回座位,只是眼角余光不时瞥过来,充满好奇。
程予欢甩甩头,强迫自己不去在意众人评估的视线,落落大方地发话。“各位,我要离开了,这几年很高兴跟大家共事,我很愉快。”
他语气爽朗,听话的人却个个不自在。
半晌,一个男同事才被推挤著出来代表众人发言。“呃,谢谢总监的照顾,我们大伙儿也很感激。”
“接下来公司就靠你们了,可别砸了我爷爷留下的招牌喔!”程予欢半开玩笑。
“放心,我们不会。”男同事呐呐地说,感觉到身后无数道目光如芒刺在背。“呃,总监,老董事长真的什么东西都没留给你吗?”
“当然有。”
“是什么?”众人惊喜地扬目。
“两本日记。”程予欢笑笑地回答。
“只是日记?”一群人大失所望,其中有些平常极度仰慕程予欢的女员工,更毫不避讳地露出怜悯的表情。
程予欢假装没看到,嘴角笑弧一分不变。
“那总监,你以后打算怎么办?”男同事又问。
“我还没决定。”他一派潇洒地耸耸肩。“想想我这么爱吃,说不定开一家小吃店也不错,到时有没有人想来当我的助手?”
他其实只是随口问问,玩笑成分居多,但众人听了,竟然都吓一跳,低头的低头,装忙的装忙,没人敢回答。
他愕然,一颗心沉重地直往下坠,坠入深渊,敲响阴郁的回音。
原来当他失去一切的时候,就连这些总是跟他玩在一块儿的员工们,也不再对他情义相挺了,从前那种超越老板与属下分际的友谊,也只是假象。
原来都是假的——从今以后,他还得面临多少诸如此类的幻灭?
程予欢深吸一口气,笑意在唇畔颤抖著,他不愿在这些人面前显露任何一丝脆弱,但他,快撑不住了
“我去!”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嗓,清亮透彻如天籁。
他忽地一震,回过头。
方雪定定地凝睇他。“我来当你的助手。”她坚定地宣言,宇字句句如强悍的钢索,将他的心从黑暗的深渊里抢救回来——
“不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跟随你!
“楼上有三间房间,你想住哪间?这间阁楼不错,窗户从天花板斜下来,躺在床上可以看见满天星空,很浪漫喔!不过就是小了一些——还是你想要这间?空间比较大,还可以帮你做个小隔间当书房用。”
方雪热切地介绍,领著程予欢在程杰留给她的小屋里逛。
这栋两层楼洋房,座落于台北一处高级住宅区附近,格局不大,住两个人却绰绰有余。
“而且楼下是一个打通的空间,正好可以开一家餐厅呢!”方雪笑容灿烂。“很棒吧?”
“是挺不错的。”程予欢挑剔地打量屋内。其实以他的眼光来看,这栋屋宇稍嫌破旧了些,部分壁纸脱落了,家具也普通,材质不好,毫无时尚设计感。
“我知道,比起你以前住的地方是差了一些,不过你就将就点,好吗?”
程予欢闻言一凛,自嘲地掀唇。他在想什么?如今的他,还有资格嫌弃住处吗?
“谢谢你,娃娃,这明明是爷爷留给你的房子,你却让给我住。”
“这叫投资。”方雪甜甜一笑。“我是想入股,跟你一起开餐厅,这样将来赚的钱也有我一份啊。”
“等等!”程予欢一愣。“你真的要开餐厅?”
“对啊!”她理所当然地点头。“你不是也说要开吗?”
“我只是开玩笑。”他苦笑。“我银行存款只剩一点点,哪里筹得出资金开餐厅?而且还得聘请主厨跟服务生——”
“干么聘请?”她反问。
“嗄?”
“有你跟我就够了啊。”她指指他。“主厨。”又指指自己。“服务生。”
“你是说光我们两个来做?”程予欢不可置信。
“一开始,两个人就够了啦,只是一间家庭式的小餐厅,不需要太多人。”
“可是”他还是犹豫。“我厨艺根本不行,怎么可能当主厨?”从前祖父追著他要传授他料理技术时,他总是漫不经心,学到的只是粗浅的三脚猫功夫。
“厨艺不好,学就是了,我相信凭你的才华,只要多练习,一定会很有成就。”方雪温声鼓励他。
“你倒是对我很有信心。”他轻哼。
“当然有!”她笑颜如花。“难道你对自己没有信心吗?”
他是没有。虽然他在人前总是装成不在乎,装作自己的前途仍是一片光明,但其实他内心的世界是黯淡的、阴沈的,他从不曾想过自己会落到一无所有的境地,他想祖父是在惩罚他,而这也许是他应得的
“你不要想得那么负面,把它当成人生的考验如何?”她仿彿看透他阴暗的思绪,委婉地劝说。“过了这关,也许前方就是一片坦途。”
“我不认为如此。”他寥落地回应。他不想再强撑了,不知怎地,他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可以不必假装,就算脆弱也无妨,她不会瞧不起。
“我知道你怎么想。”她拉著他靠著墙角坐下,两人肩并著肩。“其实我小时候,也经历过跟你现在类似的情况。”
他一愣。“你经历过?”
“之前我不是跟你提过我爸妈的结婚纪念日吗?其实他们不是我亲生父母,是我养父母。”
他惊讶不已。“你是说你是被领养的?”
“嗯。”她点头,思绪回到久远之前,眼眸拢落迷蒙的薄纱。“以前我们家也曾富有过,后来破产了,爸妈带著我们到处搬家,躲避债主,那时候我们的境况跟你现在有点像,也是遭到很多异样眼光,亲戚朋友都不理我们。就这样过了几年,有一阵子,爸妈到外地打工,好久好久都不回来,因为欠了很多房租,房东把哥哥跟我赶出来,我们只好在街上流浪,是我的养父母收留了我们。”
好悲伤的故事!他从不晓得她有过那样凄凉的童年,她的亲生父母恐怕不是到外地打工,而是远走高飞,抛弃了他们兄妹俩吧?
程予欢蹙眉,胸口拧著,感觉到某种不知名的痛。“之后你的养父母就领养了你跟你哥吗?”
“只有我,哥哥离开了,因为我养父养母经济能力也不是很好,哥哥不想拖累他们,他说只要我过得安全舒适就好了。”方雪苦涩地解释,兄长临走时交代她的话,至今仍在她耳畔回荡
“小雪,我要走了,你答应哥哥,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哥哥,你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小时候的她,听说相依为命的哥哥要离开,马上嚎啕大哭。
“小雪乖,听话。”哥哥安慰她。“你待在这里,我去找爸爸妈妈,等找到以后就来接你,好吗?”
“爸爸妈妈到底哪里去了?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回来?”
“他们啊”哥哥的嘴角淡淡勾起,噙著抹她不懂的嘲讽。“他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我想他们可能迷路了吧。”
“迷路?”
“对,所以我去接他们,然后再来接你。”
“但他一直没来接我。”方雪怅然低语。“等我长大以后,才慢慢懂得,原来我亲生爸妈早就丢下我们了,而我哥哥为了不连累我,宁愿独自离开,自力更生。从那以后,我就没再见过他,有时候我真的忍不住会担心,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在身边陪伴他”她忽地顿住,嗓音哽咽。
她一定很思念自己的兄长。
程予欢心弦一扯,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坚定地温暖她。“你哥哥不会有事的,他一定过得很好。”
“我也希望如此。”她深呼吸,极力抹去泫然欲泣的神情,扬起一丝笑。“我的养父母真的对我很好,把我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很疼我。”
所以她就认为人间处处有温情,即使被自己亲生父母背叛了,她也毫不怨怼?他不悦地寻思。
“我是这么想的。”她柔声解释。“事情有时候不能只看坏的一面,往好的方面想,虽然我的人生在那时候好像转了个弯,可就因为如此,我才能跟我的养父母相遇,成就跟他们的缘分。”
“你的意思是,我现在落到这步田地,也不一定是坏事?”
“你可以把它当成人生的转机啊!”人生的转机?程予欢讥诮地勾唇。
“至少你爷爷没有完全不管你啊!他临终时,交代我拿一样东西给你。”
他一震。“什么?”
她意味深长地微笑,站起身,从房里拿出一叠厚厚的笔记本。“这是董事长要我交给你的。”
“这是什么?”他疑惑。
“是董事长以前做的食谱笔记,他所有的绝活,都写在这里头了。”
是爷爷的笔记?程予欢愕然,急忙抽出其中一本迅速翻阅,果然里头密密麻麻的都是字迹,还附上彩色铅笔插图。
这是爷爷留下的食谱,是他写的字,他画的图
程予欢抚摩著泛黄的纸页,胸口酸浪汹涌,一时之间,竟有落泪的冲动。
原来爷爷并没有舍下他,原来他老人家对他,仍有一丝期望
他忽地哽咽,全身无力地坐倒在墙边,静静地翻阅著笔记。
方雪温柔地望他,善解人意地留给他独处的空间,悄悄下楼。
来到楼下空阔的大厅,方雪取出手机拨号。
自从程予欢决定搬来这里后,她便主动联络席梦兰来此,相信有未婚妻的鼓励,他一定很快能振作起来。
铃声连响七、八声,对方才接起。
“喂,席小姐,我是方雪,请问你过来了吗?”
“我已经到了。”席梦兰低声回应,语气听来有些恍惚。
已经到了?她一愣,推门奔出屋外,这才发现席梦兰正呆站在小小的院子里,眸光错愕地扫过满庭杂草。
“这就是程爷爷留给你的房子?”席梦兰满脸不可思议。
她点头。
“以后予欢就要住在这里?”
“是。”
“那怎么行?”席梦兰焦虑地抗议。“他不能住这么破烂的地方!”
她怔住,不禁跟著张望四周,这样的环境不好吗?附近是高级住宅区,拥有私人庭院,还有一间小小的车库,她觉得已经很不错了。
“我想可能是没整修过的关系。”她试图解释。“我们打算在楼下开餐厅,到时候会请人重新装潢过——”
“你们要在这里开餐厅?”席梦兰打断她。
“嗯,是啊。”
“这么差的地段,这么小的店面,谁会来?”席梦兰猛摇头。“你们连一个像样的主厨都请不动。”
“我们不打算请主厨,只有我跟予欢。”
“只有你们?”席梦兰更讶异了。“这样餐厅怎么开得起来?”
“呃,我们会想办法”方雪嗓音逐渐细微。
席梦兰的表情令她不自觉地心慌,那完全是一种轻蔑,是一种富贵人家对平民百姓的批判,她相信席梦兰一定认为自己的未婚夫屈就于此是一种堕落。
“我不会同意予欢住在这种地方的。”席梦兰果然表示反对。“我不想他窝在这里开什么小餐厅,他这辈子会毁掉的!”
“可是”
“那你说,我还能去哪里?”毫无起伏的声嗓介入两个女人之间。
是程予欢,他不知何时下了楼,倚在门前,单手插在牛仔裤袋里,他站立的姿态看似闲散,方雪却从裤袋里紧握的拳头察觉他的紧绷。
“还能去哪里?当然是回程家啊!”席梦兰奔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你不用担心,予欢,我爸爸已经同意帮你请律师了,我们去告你叔叔,要回属于你的那份财产,你有权利得到的,法律上有规定。”
“我知道。”程予欢漠然应道。在法律上,他是爷爷的直系血亲,的确有权分遗产。“可我不是告诉过你了?我不想要。”
“为什么不想?”席梦兰惶然不解。“难道你愿意一辈子待在这种小地方吗?住这种破旧房子?”
“我不会一辈子待在这里。”他谨慎宣称。
“那你还能去哪里?失去程家少爷的身分,你还能做什么?难道去人家公司当一个平凡的上班族吗?还是开一间不赚钱的小店?”
她或许只是无心之言,但仍刺伤了程予欢,他暗暗掐紧掌心。
“我一定会找到出路。”
“当然,你一定会找到的,人总有办法活下去,可是”席梦兰顿了顿,神情哀伤。“可我爸爸绝对不会同意我嫁给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的,你懂吗?予欢,如果你不是美味集团的小开,我就必须跟你取消婚约了。”
程予欢听了,脸色一变,方雪更是焦灼不已。
“席小姐,你怎能这样说?你跟予欢这么相爱,怎么可以因为你爸爸一句话就取消婚约?”
“你以为我愿意吗?”席梦兰气恼地瞪她。“你以为我离开予欢,不伤心、不难过吗?可我没办法啊!我不能违背我爸爸,不然我会被他逐出家门的。”
因为从小养尊处优的她,不可能放弃优渥的生活,娇贵的花朵无法在凄风苦雨中生长。
程予欢明白未婚妻的意思,他知道她并非不爱他,只是没勇气跟随落魄潦倒的他。他比个手势,阻止方雪为他说话。
“你想怎么做?梦兰。”
“我要退婚。”席梦兰褪下圈在指间的钻戒。“如果你不能保证给我幸福,我不能嫁给你。”
他无语,定定瞅著未婚妻,墨潭滚过深沉的暗影。
方雪瞬间停止呼吸。
他的心很痛,她感觉得出来,就连眼眶也隐隐透红,像是快哭了为什么会这样?为何他爱的女人要如此无情地伤害他?
“你说话啊!干么不吭声?”他的沉默教席梦兰也受了伤,泪星在眼睫闪烁。“难道我不值得你为我奋斗吗?你不想保住我吗?我真是看错你了,程予欢,我没想到你是那么懦弱的一个男人!你不敢争取自己的权益,由著别人欺负你,你也不求长进,竟然自甘堕落窝在这种小地方!你简直一点出息也没有,难道你不觉得这样的自己很丢脸吗?”
“不是这样的,他不是这种人!”方雪忽地冲口而出,她再也忍不住了。为何他不为自己辩护?为何他要默默地任由心爱的女人糟蹋?“你错了,席小姐,子欢不是不敢为自己争取,他只是觉得没必要去争。他他其实是在惩罚自己,你懂吗?因为来不及见他爷爷最后一面,他很自责、很内疚,所以才毫无怨言地接受这一切。在这里开餐厅又怎样?只要他是凭自己的劳力正当赚钱就好了啊!为什么你要说他没出息呢?”
激动的呐喊,震动了另外两人。
她不管他们的表情有多惊骇,只是自顾自地道出心声。“他是个好人,真的!他从来不会对员工摆架子,也不会瞧不起生活环境不如他的人,他很有同情心,对人很体贴,总是想办法让每个人都快乐。你不觉得自己爱上这样的人很值得骄傲吗?难道你不以他为荣吗?我告诉你,他一定会成功的!他不必靠程家的庇荫,也不需要董事长的遗产,他一定会靠自己站起来的,你等著瞧!”
没有人接腔,程予欢复杂地望她,席梦兰则是嘤嘤啜泣。
她是不是说得太过火了?
方雪这才恍然惊觉自己的失态,她看看程予欢,又看看席梦兰,一时尴尬得不知所措。
“对不起,我好像太激动了。”她低声道歉。
席梦兰摇摇头,感激地瞥她一眼。“不,你说得对,是我不该这么不信任予欢。”她转向私订终身的未婚夫,深情地凝睇他片刻,然后将戒指轻轻搁上他掌心。“我愿意等你,予欢,我等你两年。如果这两年内你成功了,就带著这戒指来接我,重新帮我戴上,好不好?”
程予欢震撼。“你真的愿意等我?”
“我愿意。”她用力点头,爱娇地偎进他怀里。“你一定要来接我喔,一定要来!”
他动情地拥住她。“我会的,我一定会。”他喃喃低语,捧起恋人湿润的脸蛋,在她额头极其珍惜地印落一吻。
方雪静悄悄地站在一旁,看一对有情人互许诺言,芳心颤动著,似是喜悦,但骨子里又奇异地浸著抹难以形容的酸。
唉,她明明应该为他感到开心的,不是吗?
送走席梦兰后,程予欢回到庭院,方雪正坐在门前台阶上,呆看着阶前一株野雏菊。
她觉得自己就像那雏菊,既平凡又不起眼
“娃娃,在想什么?”程予欢打断她蒙胧的思绪。
她惊吓地跳起身。“没,没什么。”
“干么这么紧张?”程予欢微笑逗她,凝视她的眼神,好温柔。
“干么、干么这样看我?”害她愈来愈紧张,心跳不争气地狂乱。
“谢谢你刚才在梦兰面前为我说话。”他低语。
粉颊窘迫地发烧。“啊,那没什么。”
“老实说,我不觉得自己有你说的那么好,也不懂你是从哪儿来的信心,认为我一定会成功,不过”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举头望月,好似对明月发誓似的,坚定地许诺。“为了你,也为了爷爷,我会好好努力的,一定不让你们失望。”
暖暖的笑意,在他唇边荡漾,牵引她心湖也跟著泛开一圈圈、一圈圈,害羞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