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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出殡的这天,青光明媚,晴空万里,漫天飞散的纸钱将轻薄的辉光遮蔽分裂,纷纷扬扬,于天地间铺了一层惨白。
满目缟素,在司礼监讼仪的高喊下,漆黑的棺木被数十人缓缓抬出东华门,棺木后是浩瀚的仪仗队,最前方三十二人手执引魂幡恭行在前,毫无重量的白帛在微风中悠悠飘扬,形如幽魅。
清风徐来,秦颜站在高耸的城墙之上,她俯视着城下庞大的送葬队伍,有如黄泉彼岸的百鬼夜行,星海般的白色几乎要将那棺木湮没吞噬,天地茫茫,送葬队伍渐渐行远,人影绰绰,好象是泼在半空的薄光,模糊成一大片。
拨下被风吹挡在衣衫下上的纸钱,秦颜看着东华门外,在一众身着素服的文武百官前轻易的捕捉到那身玄黑。她微眯起眼看着城下,李绩修长的身影静静矗立在百官之前,墨色的发缭绕飞扬,在漫天的白中,那道身影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虚影,仿佛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他便会崩塌碎去,可他没有碎去,身姿依旧挺拔,要很仔细很仔细的看,才能看出其中的一点伶仃惨恻。
送葬的队伍已经走了很远,李绩仍是一动不动的站着,他不能陪李琰走完这最后一程路,按照典制他只能送到东华门。
伤口开始隐隐作痛,秦颜转身离去,这个时候她应当在旌德宫养伤才是。
秦颜前脚方踏进前院,环儿就迎面疾步走来,她上前搀扶道:“娘娘可有觉得不妥?”
秦颜摇头,任由环儿搀扶着往前走,耳边环儿继续道:“娘娘,骆太医已经在偏殿等候多时了。”
脚步一滞,秦颜眼中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她转头对环儿道:“你先退下吧。”
环儿依言施礼告退。
踏进偏殿,秦颜一眼看见了骆尘,正坐在棋盘前,对着一局残棋出神,似乎是听见了动静,他抬起头来盯着秦颜看了半晌,见她妆容依旧无懈可击,突然莫名的笑道:“不愧是刀里来火里去,才二天便行动自如了。”
听出骆尘话里责怪的意味,秦颜沉默不言,抬脚走到骆尘对面扶腰坐下,她扫了一眼棋盘,仿佛随口道:“你知道了什么?”
笑意顿时散去,骆尘正色道:“晨妃疯了。”
秦颜拾棋子的动作一滞,抬眼看着骆臣,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骆尘继续道:“昨夜我回去不久,突然接到圣旨,让我连夜赶往监庭寺,到了那里见晨妃被几名狱卒人压制着,状似疯癫,我连忙为她诊治,竟发现她脉象大乱,心智失常,果然是疯了。”他顿了顿,声音突然低道:“这其中有蹊跷。”
“好快的动作。”秦颜目光一沉,她昨晚特意提醒过沈椴,没想到还是防不胜防,可见献王在暗中的势力已经遍及宫中各个角落,想要连根拔除,实在不易。
见秦颜眉头紧蹙,骆尘知晓她是在为何事心烦,他迟疑了片刻道:“听闻杨溢没有抓到,大将军已经被收押在监,待太子的事情一过,皇上大概就会有所行动,你可要小心行事,当心他对你有所怀疑。”
秦颜轻笑一声,摇头不语。
骆尘不明所以,见秦颜没有说话的意思,便暗自端了桌旁的茶水抿了一口,茶香扑鼻,入口温热,他看了一眼茶盏,轻笑道:“茹人饮水,冷暖自知。”
秦颜因他的话回过神来,嘴唇动了动,轻道:“我不是他。”所以有些事情永远没办法替他分担。
骆尘垂目,将茶水放回桌上道:“陪我下盘棋如何?”
秦颜摇头笑道:“我总是赢不了你。”
骆尘亦笑道:“你兴趣不在此,所以总是在敷衍我,不要当我看不出来。”
秦颜微怔,继而道:“父亲从小教我行兵打仗,兵法就象这棋局一般,千万场撕杀下来,早已窥破其中布局,怎不叫人心生怠慢。”
骆尘目光黯然下来,问道:“那你可曾后悔过?”
“不曾。”秦颜断然道,目光有着恍若一梦的轻柔。
骆尘叹息道:“目光放远,万事皆悲,但愿你能跳脱自己的局。”
秦颜不答,执起了一枚棋子,抬眼道:“这是我最后一次陪你下棋,定要杀个痛快。”
好好的文雅之事被秦颜说的金刚切玉,骆尘哀叹不已,见她正欲落子,不禁疑惑道:“从前与你下棋,你总是执黑子先行一步,这其中可有什么奥妙?”
秦颜落子的手一顿,失笑道:“奥妙倒没有,不过是我的执念罢了。”
骆尘兴致大起,不禁好奇道:“说来听听。”
将黑子夹在手中,秦颜笑道:“人生如局,我如黑子,万事先行,处于制动。”
骆尘细想一番,脑中灵光一闪,试探道:“你可是有下一步的动作了?”
秦颜落下黑子,抬头看着骆尘,目如寒潭,嘴角含笑道:“下一步自然是要做个贤淑端庄深明大义的皇后了。”
骆尘因她的目光打了个寒颤,连连摇头道:“我认识的秦鸿定不会安心困在这深宫高院里,当个母仪天下的皇后。”
见骆尘一脸不信,秦颜突然大笑起来,这举动不仅没有显得她失礼,反倒有种洒脱随意之态,她止住笑声道:“你说的不错,我大概当不成皇后了。”
骆尘没有深究她话中的意思,从盒中取了一枚白子,开始专心思索如何落子。
秦颜看着前方空旷的大殿,心中亦空落起来。
可惜不能陪他了。
秦颜睡眠一向很浅,到了半夜,突然听到寝宫的大殿有轻微的声响,她挣扎着起身,伤口传来一阵钝痛。
偏殿并未掌灯,秦颜轻轻的穿过层层帷幔,在九重的时候,借着窗棂透进来的月光,纱幔后透出一道淡淡的人影,隔着微微飘动的轻纱看去,那身影仿佛如烟雾般散了。
伸手拨开最后一层屏障,秦颜看着背对着她静立在窗旁的人影,目光看不出是悲是喜。
夜风吹来,帷幔张扬的拂过秦颜的身侧,触肤温柔,那人站得笔直,沉重的衣摆未动半分,只有长发轻扬,这样孤绝的身影在此刻显不出一丝君王的至尊,只剩寂默,秦颜的眼睛因风而刺痛。
不知过了多久,那身影动了动,转身时动作一滞,似乎发现了秦颜,逆光下看不清他的神情。
李绩轻道:“这么晚还没睡?”声音晦涩,他走近几步继续道:“是朕吵到你了么?”
秦颜思索了一番,点点头。
李绩此时已经走到了秦颜面前,见她如此诚恳点头的模样,不禁失笑,目光仿若从恒古的寂寞中融化。
“伤口可还痛?”
秦颜依旧点头。
这次李绩没有笑,他突然执起秦颜的手,想是要带她进寝宫。两手相触时,秦颜因他掌心冰冷的温度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李绩似乎察觉到了,手落在半空中,下一刻却被人突然握住,秦颜执着他的手走在前方道:“皇上深夜到来,扰人清梦,是何居心?”
李绩怔然,继而笑道:“皇后梦见了什么?”
秦颜的手不自觉的一颤,良久才答道:“梦见了很久很久以前。”
“有多久?”
又是一阵沉默,秦颜的声音突然道:“如果要算的话,那时候皇上大概十六岁罢。”
李绩思绪恍然,因秦颜的话想了想当年的自己,却无处可寻,于是诚然应道:“这样算来,确实很久了。”
话音方落,秦颜已经带着他回到了寝宫,室内烛光熏然,铺着浅金的暖意。
李绩松开秦颜的手道:“你有伤在身,应当好好休息。”说罢,便扶着秦颜躺下。
将秦颜安置好,李绩起身时,突觉袖袍一紧,令他一个趔趄,向下扑去,他连忙伸手撑着床沿,怕压伤了身下的秦颜。身形稍定,却见罪魁祸目光坦诚的指着床榻的另一侧道:“我记性向来不好,怕忘了方才的梦,皇上可否帮我记着。”
李绩定定的看了秦颜半晌,片刻后笑着点头道:“好。”
合衣躺在秦颜身侧,李绩道:“皇后可以说了。”
秦颜道:“我方才梦见了秦鸿。”
李绩目光一动,没有说话。
过了好些时候,才听到秦颜的声音缓缓道:“我记性果然不好,方才做的梦就已经忘了,不过还记得他说他欠了皇上一个人情。”
李绩眼睫微阖道:“不过是梦罢了,秦鸿何曾欠了朕的人情,倒是朕欠他良多。”
若有似无的轻叹一声,秦颜继续道:“皇上可还记得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么?”
李绩想了想,方答道:“朝堂之上,朕赐他做了杨延辉的幕僚。”
不着痕迹的掩去目中的失落,秦颜轻笑着低喃道:“原来真是一场梦。”
不知为何,秦颜平日毫无情绪的声音在此刻听来有一种异样的柔和,如同千尺寒潭遇春消融,落了一水桃花。
李绩心绪一松,连日的疲惫瞬息而至,朦胧中似乎听到有人在低语,微弱的气息就吹在耳边,他本想仔细的听说了些什么,却只听到了几个模糊的字眼,隐约象是在说西林山。李绩挣扎着想了许久,只觉得这名字有些印象,再多的便想不起来了。
秦颜侧身看着李绩,见他闭目睡着,长睫在眼下投出青色的阴影,显出憔悴的神态,睫毛轻颤,似乎将睡欲醒。秦颜轻轻取过他交叠在身前的手,他的手十分冰冷,透着清寒,仿佛终年不化。
你不记得我,可我却还记得你少年的模样,白衣黑发,长弓御剑,一笑间天地无色。
半月过去,献王就太子一事已做出定夺,其中牵连甚广,涉案者难逃死罪。
退朝后,李绩乘龙辇回宫,行了一大段路,龙辇突然停了下来,正在闭目养神的李绩察觉到了异样,睁开眼朝帘外问道:“外面发生了何事?”
帘外立刻有人答道:“皇后娘娘在前方拦路。”
李绩掀帘出辇,见秦颜在前方低头跪着,不禁蹙眉道:“你这是何意?”
秦颜抬头道:“臣妾来请皇上网开一面,饶晨妃不死。”
目光一寒,李绩声音冷道:“她要杀你,你竟还想为她求情?”
“晨妃经历丧子之痛,神志不清,刺杀一事情有可原,臣妾身为六宫之首,未能尽职,还请皇上责罚。”秦颜叩首。
李绩目光复杂的看着秦颜,半晌后,声音不自觉的放轻道:“晨妃一事朕自有定夺,你不要再过问。”
话已至此,秦颜不再多言,不动声色的按下目光道:“臣妾知罪。”
竖日早朝,掌禀内监于大殿之上高声诵读诏书:“门下,秦氏昔承明命,作嫔东宫,虔恭中馈,思媚轨则。夫坤德尚柔,妇道承姑,崇粢盛之礼,敦螽斯之义,是以利在永贞,克隆堂基,母仪天下。前,太子琰崩,举证得,晨妃王氏欲杀后之,后经二查,王氏受大将军杨延辉唆,举事后,然悔,托真相,人证物证俱全。
然,王氏愚昧,为其谋权,陷后于不义,其心当诛,念太子往情,定,剥其号,打入冷宫,终世不得出。王氏一族贬为庶人,后族永不得入仕。
大将军杨延辉,窥圣意,苟权意欲连后宫而干朝纲,罪不可恕,其心当诛,定,剥其号,收内监,秋后处砍,示于众,杨氏一族贬为庶人,后族永不得入仕,以正朝纲。
现布告天下,咸使闻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