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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弥!”
窦景宁在楼梯口匆忙拉住邓弥,邓弥羞怒难消,转头就给了他一耳光。
窦景宁被打懵了。
邓弥飞快出了松竹馆,大街上人来人往,熙攘热闹,她犹自气得失态,不断拍着衣裳,想把松竹馆带出来的酒香、胭脂香都拍个干干净净:“说什么只来此喝酒听琴,鬼扯!还什么雅致妙人品行高洁,那是我看走了眼!死窦景宁,看他那张脸就知道了,根本不是个好东西!整日里勾三搭四个没完,还敢满嘴乱编谎话,如今都敢诓骗到我堂堂柏乡侯的头上来了,好肥的贼胆!”
“哟,小国舅,你骂谁贼胆肥呢?”
这语调,光用耳朵听也知道是谁了。
邓弥停下来,扭头看锦衣华服在街上乱晃的丰宣,瞪着眼,正要没好气得回敬一句“要你管”,窦景宁就追了上来。
窦景宁微喘:“阿弥,你走得好快。”
邓弥神情冷落:“你跟来作甚?我要回家了!”
“坐我的马车,我送你。是我把你带出来的,理应由我再送你回去。”
“不用客气,我走路回去就好!”
“这怎么行?路很远的。”
“不怕远!”
“不行不行,跟我上车,我送你回长安君府。”
窦景宁执意要送,邓弥死活不肯,两个人便在街边拉扯了起来。
丰宣看得一头雾水,按下二人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我都看不明白了。还有,当我是无关紧要的路人吗?都站这里好一会儿了,你们竟没一个理我的?”
要不说,窦景宁是真的没注意到他。
丰宣一瞧窦景宁脸上的红印子,怪稀罕的:“咦?景宁,你这脸是怎么了?”
邓弥怒目以对。
一巴掌真是便宜这小子了。
邓弥奋力挣脱了被拉紧的手腕,移步到丰宣身后:“丰大叔,你帮我砍了窦景宁,我给你一万金!”
窦景宁错愕。
“呃……一万金?”丰宣的手搭上腰间佩剑,摸摸下巴,看看身后的人,再看看天,最后看看窦景宁,“我说小国舅哇,你是否知道这位窦公子的身价有多高啊?”
“三万金!”
“……”
“五万金!”
丰宣仍旧是摸着下巴看天。
邓弥咬咬牙:“十万金,不能再多了!”
街面上的人听着一路攀升的高价,纷纷扭头关注发生了什么事。
丰宣看看错愕得都傻了的窦景宁,叹息,转过身望着邓弥:“自古只有为兄弟两肋插刀的情义,哪有为钱财插兄弟两刀的说头?”
窦景宁近前道:“阿弥,有话我们……”
他还敢伸手来纠缠拉扯?
邓弥闪避,继而气急,扑上前抢剑:“那好,我自己动手!”
丰宣牢牢摁住剑柄不松开:“小国舅,别怪做哥哥的没提醒你,这小子是洛阳城的宝,你要敢伤他一根头发,就不说长安君府真会被人踩平吧,伤心悲痛的姑娘遍地都是,你家被眼泪和口水唾沫淹掉那是一定的。”
邓弥不自觉地打了个抖,手慢慢松开了。
“对嘛,有什么误会就好好说清楚,别动不动就摸刀动剑的。”丰宣嘉许道,转眼看一看窦景宁的脸,抬手挡在嘴边,压低声音问,“他的脸,是你打的吧?”
邓弥和窦景宁对望一眼,都没说话。
丰宣乐得直鼓掌:“一物降一物,厉害呀!”
窦景宁踢他一脚:“你不说话能死?”
丰宣倔强回嘴:“老子说的是实话,你不是最忌讳别人打你脸吗?别说打着了,稍有这么一两分意思,你早把人揍趴下了,如今我们的小国舅伤了你的脸,却还能安然无恙毫发无损地站在这里,甚至要拔剑杀你,这说明什么?说明你不敢或者是不舍得还手,他降得住你呗!”
窦景宁欲辩驳,无奈词穷,张张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嘿哟,快看房顶上有人!”
随着一声洪亮的喊叫,整条街上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了,纷纷踮脚往两边房顶上张望。
是有两个人在房顶上不懈追逐。
跑在前面的人怀里抱了个匣子,一路跑,一路踩碎瓦片,瓦片落下,掉在地面上碎得惊心动魄,屋檐下众人抱头狂叫。
在后面追的一人着玄色劲装,蒙面,身法利落,偶也踩烂瓦片,但绝不像前一人般殃及无辜。
抱匣子的人许也意识到自己的弱势了,从邓弥等三人旁边的屋顶上跑过,借势落地了,落地后仍旧是没命地逃。
丰宣惊道:“这该不是光天化日之下行抢吧?后面那个,连脸都不敢露,肯定不是好人!”
前面楼太高,挡住了去路,蒙面者只好也跳到地上追逐。
邓弥看见了他的眉眼,惊觉相熟,她心念涌动,急忙追了上去。
左撞右挤,前面的人越来越多,邓弥费力钻过人群,才发现他们是在围观,因为追逐的二人已经停下来,滚在地上打成了一团。
抱住匣子的,很显然,不是另一人的对手。
数拳下去,蒙面者已将匣子抢夺,躺在地上的人不甘心,想护住匣子,伸手去抓,匣子没扒住,倒把对方的蒙面黑巾拽下了——
眉英目朗,干净秀致的一张脸,清绝瘦挺的鼻,比常人略薄的唇,那是英气中亦不乏温和的俊雅好模样。
路人有点起哄。
邓弥却暗惊:果真是他?!
那人拢着匣子,凌空翻出人群。
邓弥再又匆匆追上去。
窦景宁和丰宣才靠近,就看触手可及的人又跑远了。
邓弥总是追不上那道飞快的人影,穿街掠巷,始终是隔着那么远的距离。
终于,再一次……跟丢了。
邓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扶着腰直犯喘,她捏紧了拳头,切齿道:“可恶!”
头顶上树叶沙沙轻响。
邓弥抬起头。
树上倚着一个人。
邓弥看见他,高兴起来,然而还不等她开口,树上的人先说话了:“你跟着我做什么?”
邓弥越看他的脸,内心越激动雀跃:“是我!我是……”
“我不管你是谁,”对方面无表情打断她的话,言语里不带一丝温度地说道,“别再跟着我了。”
树上的人抱紧匣子侧过身去,似乎是急于离开。
邓弥着急,脱口喊道:“杨洋哥哥,我是邓弥!”
树上人的背影稍稍顿住了。
邓弥心略安定,继而再说道:“你没有认出我吗?不过你倒没怎么变,尤其是眉眼。几年前,我好像也在洛阳看见过你,但是你走得太快,我没有追上。对了,我曾看见过一个与你……”
“这位小公子怕是认错人了。”玄衣劲装的青年回头看她,脸上仍旧是平平淡淡没有任何表情的,他说,“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邓弥呆住。
腾跃移时,如猿飞,如鸟落。
眨眼间,那人跃过围墙的那边去了。
邓弥醒过神来,连忙道:“喂,你等等!”
树上的人早已不见了。
邓弥独自跑掉,窦景宁和丰宣怕她出危险,于是分头找寻。
窦景宁远远看她站在树下,跑近前来时,树上黑影一晃,枝叶震颤,他以为是飞走了一只鸟而已。
邓弥失望站在树底下,低垂着脸,眼眶渐渐红热。
这次,是绝对不会错的……明明就是同一个人。
杨洋,杨馥,她分得很清楚了。
一个是漂泊难觅踪迹的冷峻刺客,很少会笑,多数时候都是沉静的;一个是洛阳城里名门贵户的儒雅公子,诗书满腹,笑起来如春暖。
相同的一张脸,却有着泥云迥异的命运。
邓弥揉揉眼睛。
窦景宁狐疑望望树上,低头温言问她:“小鬼,你怎么了?有谁欺负你了吗?”
那是过去山居寡静年月里为数不多的故人之一。
他不像李夫子谨慎,李夫子鲜少告诉她外面的事,就算有,也不过是山脚村子里发生的,或者书中有载的,他受伤倒在院门外,醒来后感谢了救他的邓弥和秦嬷嬷,他说自己从很远的地方来,只要邓弥问,只要他知道,便言无不尽,于是邓弥晓得了外面世界的不同。
“山下有多大?”
“很大,大到,走一生也走不完。”
“人很多吗?”
“有的地方人很多,比山下村庄多百千倍,有的地方则很冷落,好似这山,只有一座庙,或者干脆一个人烟都没有,走上再久,唯有你自己一人。”
“外面下雪了,你为什么不裹上这件袄子?你不怕冷的么?”
“我是习武之人,自小风霜雨雪里走惯了,不如你这般畏惧寒冷。”
“外面也是这样,下起大雪来就阻断通路,人们难以走动的?”
“不是,这是在山里,山中的路狭窄,又不常有人经过,所以雪积得格外厚。其实往南去,还有一年四季都不下雪的地方。”
……
邓弥的眼睛越来越红。
“阿弥?”
“你少管闲事了!”
邓弥狠狠推了一把窦景宁,继而转过身,快步走了。
他怔忡呆立,想起她不管不顾追着屋顶上的两个人跑,不,准确来说,只是那个蒙面的黑衣人,他和丰宣看到原先抱着匣子的人躺在地上,邓弥却挤入人群,转眼不见了。
围观的人说,抢东西的是一个长相清雅的小子,瘦高英气,真是可惜,人长得那样好,偏偏要去干这等歹事。
“长相清雅,瘦高英气……”
窦景宁喃喃着,很没来由地,心上猛地一阵疼。
萎靡不振地躺在家中看了三天屋顶。
第三天傍晚,有人递了一封信进来,字迹陌生。
窦景宁懒洋洋坐起,拆了信展阅。
信上写着娟秀的八个小字:“琴酒共话,不识女郎。”
躺了三天,躺得人都稀里糊涂了。
窦景宁捧着信,足足看了三遍,终于明白这是云娘差人送来的:“不识……女郎?是女郎!”
另一个院子里,窦武和夫人在督促窦妙写字。
隔院有欢呼长啸声传来,窦妙停下笔,水灵灵的大眼睛望向父母:“好像是大哥。”
窦武板起面孔,呼来了家中仆人,肃然问道:“大公子那边怎么了?”
仆人摇头:“不知道,先是消沉地躺了几天,刚才忽然又……又像是发起疯病来了,似挖着宝般,欢天喜地的。”
窦武声愈严峻:“去传话,让他消停些。”
仆人敬诺。
娇媚可爱的窦妙搁笔,依偎进窦夫人的怀里:“娘亲,爹爹对大哥好凶。”
窦夫人抚着她的头,不禁长愁,待得夫君坐下,婉言劝道:“都是自家的孩子,你这又是何必呢?连妙儿都说,爹爹对哥哥好凶。”
窦武瞧一瞧女儿,再抬眼瞧夫人,没有说话,只是摇头长叹。
窦妙反倒觉得爹爹不说话更好,他若开口,必又是指责大哥不争气,可她觉得大哥没什么不好——长得好看,知道的事情多,打架还很厉害——天底下简直没有比自己大哥还出类拔萃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