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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这阵急促而杂乱步履声,往大门方向奔进来七八个黑衣汉子,有的衣裳破了,有的带着伤,个个都很狼狈,一看就知道是一群败兵。
这七八个黑衣汉子一见眼前情景,立即停住,其中一个像是带头儿的,一脸苦像向着那位赵大爷不住躬身哈腰:“赵大爷赵大爷”
那位赵大爷一摆手道:“好了,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
“是,是,是。”答应声中,那七八个匆匆往里去了,转眼间没了影儿。
李豪淡然一笑,道:“刚才那几位,大概就是你们派去请我们老掌柜的吧,是不是已经付出了相当的代价?”
那位赵大爷的脸色变了,变得很难看。
两头儿都碰了硬钉子,眼前就站着这个李豪,却拿他没办法,赵大爷他的脸色怎么能不难看。
其实,褚家的声威不是浪得虚名,这些人一个个并不弱,只是他们碰错了人,碰上了李豪这样的高手而已。
李豪又道:“现在我要走了,临走之前,我要说几句话,你们派人请我来也好,主要的目的,是为要我的命,最起码也要我不再管这档子闲事,可是现在轮到我说话了,从这一刻往前的已经过去了,我不再计较,从这一刻往后,我希望你褚家不要再挡我的财路,我是个生意人,在商言商,挡我的财路就是砸我的饭碗,我当然会起而自保,到那个时候,恐怕就不是今天这个局面了。”说完那话,他转身要走。
突然,一个苍劲话声传了过来:“年轻人,你等一等。”
李豪停步回身,向着苍劲话声传来处的后院方向望去,他看见后院方向行来四个人,这四个人一前三后,后头三个是跟那个赵大爷穿着打扮一样,年纪比那个赵大爷轻的年轻人,前头那个则是个身材魁伟的红脸老人,老人穿一身裤褂儿,看上去有五十上下,头有点秃,步履相当沉稳,浓眉大眼配上一张红脸,相当有威仪,右手里还托着一对个头儿不小的铁胆,发亮,转得滴溜快,可就是碰不到一块,听不见声响。
那个赵大爷带头儿,一院子的人向着魁伟红脸老者躬下了身,神态相当恭谨。
这魁伟红脸老人是何许人,李豪猜出了九成九。
只听那位美艳的褚姑娘叫了一声:“爹!”
她扭动腰肢飞身迎了上去。
果然,魁伟红脸老人是京畿一带的一霸,褚家当家主事的主人,褚老爷子。
褚老爷子至前停住,一双火炬也似的炯炯目光直逼李豪:“年轻人,我就是褚某人。”
李豪道:“我知道。”
褚老爷子道:“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叫你等一等再走,是因为我要告诉你,慢些说那些话,因为谁强谁弱,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李豪“呃!”了一声,没说话。
褚老爷子突然震声喝道:“来人!”
就这么一声,不得了了,往后院方向,从两边跨院方向,一下涌过来几十个,个个手里都拿着家伙,黑鸦鸦的一片,都快把偌大一个前院挤满了。
褚老爷子又一摆手,再次断喝:“围上!”
黑鸦鸦的一片,包括刚才原在这儿的那些个,疾快移动,立时围住了李豪。
那个赵大爷几个,神情激动振奋,生似这下可以报仇雪恨了。
刹时,院子里一片静寂,静寂得几乎能令人窒息。
可以想见,只要褚老爷子一声令下,马上就是血风腥雨,惨烈异常的一场厮杀。
李豪神色转为冷肃,两眼威棱闪射,直逼褚老爷子:“褚老爷子,我不愿多说什么,但是我要告诉你,这一场搏杀的结果,不是我李豪死在你褚家,就是你褚家从此从‘北京城’地面上除名,褚老爷子你要三思。”
褚老爷子同样的威态慑人,冷怒道:“这是我生平头一回听这种话,你也是头一个,对我说这种话的人,我就不信凭我褚家这块招牌,这么多人,对付不了胎毛未退,乳臭未干的你这一个。”
李豪道:“好,那我就言尽于此了。”
他手一探腰,铮然龙吟声中,软剑已然掣在手中,微一振腕,软剑笔直挺起,纹风不动,只有软剑映着天光,闪射出阵阵森冷光芒。
满院子的人微现惊容,脚下也不由自主的向后微微挪动了一下。
但是,褚老爷子一张红脸上的神色也已转趋冷肃,眼看他就要出声下令。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空,一个阴沉话声倏地传了过来:“老爷子,等一等!”
循声望去,后院方向快步走来个人,又是个老人,不过这个老人是个瘦削老人,都瘦得皮包了骨,鬓发灰白,看样子年纪比褚老爷子大,长得鹞眼鹰鼻,一副心智深沉模样,手里拿根旱烟袋,翡翠嘴儿,湘妃竹子杆子,相当讲究,只是那个黑黝黝的烟袋锅是有小孩儿的拳头大,特别显眼。
瘦削老人脚下不慢,很快的到了褚老爷子身边,冷冷看了李豪一眼,道:
“老爷子,放他走。”
不是褚老爷子一怔,满院子的人都一怔。
褚老爷子红脸上浮现起诧异色:
“怎么说?”
瘦削老人道:
“放他走。”
不知道这瘦削老人是何许人,但显然褚老爷子对他言听计从,十分信任,连犹豫都没犹豫,立即摆了手:
“让开!”
褚老爷子真是令出如山,围在李豪身后大门方向的人,立即退向两旁,让出了出去的路。
李豪没再说什么,缓缓收起了软剑,转身往外行去,很快就被影背墙挡住不见了。
一场血风腥雨的惨烈厮杀,立即消失于无形。
褚老爷子转脸瞪瘦削老人:
“让他活着走出我褚家的大门,传扬出去,我褚家就完了。”
“老爷子。”瘦削老人道:
“只您一声令下,那褚家才是真正完了呢?”
褚老爷子脸上怒色增添了三分:
“你怎么说?”
“老爷子。”瘦削老人道:
“您听见他说的了,一场搏杀的结果,不是他死在褚家,就是褚家从此从京城地面除名,以我看,一场搏杀的结果,绝对是褚家从京城地面除名,他顶多是没办法全身离开褚家。”
褚老爷子道:
“照你这么说,我褚家岂不是浪得虚名,从上到下这几百口子都成了酒囊饭袋,没用的废料。”
“那也不是,”瘦削老人道:
“而是这个姓李的一身修为太以高绝,他不是普通一般的江湖人,您想,要是能对付得下来,‘查缉营’怎么会把他推给咱们,他们那个大班领史迁,怎么会败在他的手里。”
褚老爷子脸色一变:
“怎么说?史迁毁在了他手里?”
瘦削老人道:
“我刚听说的,消息可靠,绝错不了。”
“怎么没听他们说?”
“老爷子,这不是露脸的事。”
“难道你叫我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是,有这个姓李的在,今后京城地面上就没有我们褚家了。”
“那——”
“老爷子,这个人只能智取,不宜力敌。”
“智取,怎么个智取法?”
“您交给我就是了。”
“好吧!”褚老爷子微点头,说了这么一句,然后转身往后院方向去了。
瘦削老人,原跟在褚老爷子身边的三个年轻人,还有那位赵大爷、秦二爷、孙三爷、王四爷,都跟着走了,谁都以为老爷子的爱女也跟来了。
院子里的那么多人,也都散了,谁也都没留意老爷子的那位爱女。
而褚老爷子的那位爱女褚姑娘,如今却呆呆的站在那儿一动没动,一双美目直直的望着李豪逝去处,似乎人家没留意她,她也没留意别人已经都走了,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
李豪回到了“骡马行”一进门就见柜房一片凌乱,弟兄们还在收拾,一见他回来,石三忙迎过来:
“少掌柜的,您可回来了。”
李豪道:
“我已经知道了,有没有伤着弟兄们?”
石三道:
“还好,有一两个,也都是皮肉伤,没什么大不了的。”
“谁,人呢?”李豪问。
石三刚要说,只见从后头过来两个弟兄,胳膊上都扎着布,还透点血迹,石三一指道:“那不是么?”
那两个弟兄也看见李豪了,当即哈腰叫李豪一声。
李豪迎过去问:“怎么样,要紧么?”
那两个弟兄笑着说:“不要紧,一点皮肉伤,楚爷跟老掌柜给我们裹上了,没事了。”
李豪道:“大家辛苦了,尽快收拾收拾歇息吧!”
然后,他往后去了。
一到院子里,楚云秋跟白回回带着几个弟兄也在收拾着,情形还好,但是经过一场那么多人的厮杀打斗,损坏总是难免。
看见李豪进来,弟兄们哈腰叫着招呼,白回回则道:“前头他们已经告诉了大少爷了吧,您刚走不久他们就来了。”
李豪道:“我在褚家就知道了,因为有恩叔在,我没怎么担心。”
白回回道:“还是真亏了楚爷了,不是楚爷,我这个人跟这个‘骡马行’就完了,就连弟兄们也免不了池鱼之殃。”
李豪道:“京都所在,天子脚下,又是光天化日的,像这样强盗般的行径,难道官府衙门就装聋作哑,不闻不问。”
“大少爷。”白回回道:“地面上的这些事,都归‘查缉营’管,这根本就是‘查缉营’指使出来的,他们管什么,有‘查缉营’这么一挡,就连九门提督辖下的‘五城巡捕营’,那一边也都远离这一带了。”
李豪扬了扬眉:“好吧,再有下次,大家就走着瞧吧!”
楚云秋道:“少主,褚家的情形怎么说?”
李豪说了,把经过都告诉了楚云秋和白回回。
楚云秋道:“少主应付得好,不多不少,恰到好处,以目前咱们的处境,确实不宜树敌太多。”
白回回道:“褚家从没有受过这个,他们绝不会善罢干休,他们也绝不会没有能人,像最后出面拦阻褚老头儿的那个瘦老头儿,就是一个,从现在起,要加倍提防他们的暗箭。”
李豪道:“白叔,那个瘦老头儿是——”
白回回道:“照大少爷说的,那应该是褚家的总管事,褚老头儿的师爷,智囊头儿,此人姓戴,叫戴南山,一身软强工夫都不错,具城府,重心机,褚老头儿对他一向言听计从,褚老头儿的徒弟、女儿、七郎八虎,叫他叔叔,褚家其他的人不是叫他总管事,就是叫他戴老爷。”
李豪道:“褚老头儿的女儿也称虎。”
“她还真是不折不扣的一只‘胭脂虎’‘母老虎’,厉害得不得了,泼辣得人见人怕,就那多少人还迷的跟什么似的,皇甫家的儿子就是一个,偏偏她还是看不上眼,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褚老头儿这女儿长得还真不赖,‘北京城’还挑不出几个比得上的。”
楚云秋似乎就是不愿意李豪跟人谈这个,也不愿李豪听人谈这个,道:“好了,差不多了,大伙儿都够累的,歇息去吧!”
白回回还能听不出楚云秋是什么意思,他没再说话,李豪也听出来了,道:“我去洗把脸去。”
他走开了。
李豪从褚家回到“骡马行”的时候,天色已经黄昏了,一回了房,吃过了晚饭,天已经黑透了,或许是经过褚家的事这么一番折腾,大家都累了,所以晚饭过去,大家伙就都各自回屋歇息去了。
李豪一个人住在东厢房里,本来,堂屋有两间耳房,白回回原住一间,李豪跟楚云秋来了,他要让出那间耳房,给李豪、楚云秋一人一间,他自己搬到东厢房去,李豪说什么也不肯,他把楚云秋跟白回回当长辈,在李豪的坚持下,他一个人住到了东厢房去,两间耳房则由楚云秋跟白回回一人住一间。
真说起来,东厢房比堂屋两间耳房都宽敞,放一张床,一张书桌,再加上些该有的家俱,一个人住挺舒适的。
别人各自回屋歇息去了,或许是因为累,可是李豪真不累,他自己知道,他只是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怪怪的感觉,觉得沉甸甸的,闷闷的。
或许是碰巧了,楚云秋跟白回回也不大想说话,其实,今天好像也没什么话好说,于是每天晚饭后堂房里的坐着说话就免了。
歇息,并不一定就是睡觉,像现在李豪一个人坐在桌前,在灯下翻着一本书,很明显的,他只是在翻书,而不是在看书,人在这时候,多半是在想事,李豪在想什么,那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天黑透了,各处灯火点起,王侯之家的大府邸里,一点点的灯光,更像天上的繁星。
人静下来了,夜也静了。
“肃王府”里,在一个没有灯的地方,出现了三条人影,轻轻的,蹑手蹑脚的,然后,这三条人影专找没有灯的地方走,屋角,墙根边,长廊,花圃间,林木后,一会儿工夫就到了后院,一条人影加快了脚步,抢先过去就要开后门。
突然,一个冰冷的女子话声传了过来:“纪明!”
话声尖锐,硬生生的划破了夜色的寂静,真能吓人一跳。
三条人影就着实的吓了一跳,尤其抢先去开后门的那个,吓得一哆嗦,忙收手,忙回头望。
话声传来处,光亮一闪,灯光亮起,贾姑娘提着一盏灯笼,冷然站起。
灯光照见了那三条人影,那是翠格格,还有纪明、纪亮,当然,站在后门边的是纪明。
翠格格跟纪明、纪亮,三个人都是一身轻便装扮。
纪明、纪亮显然惊魂未定,一脸尴尬强笑,哈个腰,齐声叫:“贾姑娘。”
贾姑娘淡然道:“这么晚了,格格打算上哪儿去呀!”
翠格格看也不看贾姑娘,冷然道:“当然是要出去。”
贾姑娘道:“那我没有拦错。”
翠格格道:“你什么意思?”
“您”已经变成了“你”
贾姑娘没在意,道:“格格一出房我就知道了。”
翠格格道:“那你为什么早不拦我?”
“没确定格格是要出去之前,我不敢拦,”贾姑娘道:
“免得我落个没理,惹格格发脾气。”
翠格格道:“你认为你现在就有理,我就不会发脾气了?”
贾姑娘道:“当然!”
翠格格道:“我就发发脾气给你看,纪明,开门。”
纪明犹豫着答应,还没有动。
贾姑娘冰冷道:“纪明,你敢开门,我剁你的手,在‘肃王府’,我这点权利还有。”
那可不假,她可是真有这权利。
纪明吓得硬是没敢动。
翠格格怒声道:“纪明,你听我的还是听她的?我就剁不了你的手?我还能要得了你的脑袋呢!”
纪明作了难,苦了脸,道:“格格”
翠格格跑过去一把推开:“纪明,滚开,我自己来,看是不是也敢剁我的手?”
她伸手就要去开门。
一阵微风,灯笼横空,贾姑娘已到近前,伸出一只玉手就搭向翠格格皓腕。
这位贾姑娘好修为,好身手。
翠格格显然也不错,她沉腕躲开了贾姑娘的玉手,翻腕而起,就要抓向贾姑娘。
贾姑娘一双凤目之中闪射出两道厉芒,沉声道:“翠格格!”
贾姑娘毕竟有她的慑人威,这份威是来自一如母亲的养育与关爱恩情,翠格格抓势一顿,垂下皓腕,她道:“贾姑娘,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是好意,”贾姑娘道:
“为了格格,为了王府,格格是我一手带大的,王府是我的家,我不惜死,也不能让格格跟王府受到任何伤害。”
翠格格忍住了气,冲着这句话,她不能不忍气,也真不忍心再气,她道:“贾姑娘,没有人伤害我,没有人伤害‘肃王府’。”
贾姑娘道:“格格跟那种不明来历,不合适的人来往,就是伤害自己,就是伤害‘肃王府’。”
翠格格还是有点忍不住:“以我看,外人不会伤害‘肃王府’,想伤害‘肃王府’的,恐怕是咱们‘肃王府’的自己人。”
谁听了这么一句话,都会问个明白,贾姑娘自不例外,灯光的照耀下,她脸上泛现了异色:“格格这话什么意思?‘肃王府’的什么人想伤害‘肃王府’了?”
翠格格说了那句话,就有点后悔了,可是已经收不回来了,她索性道:“贾姑娘,我问你,你有没有动我阿玛的‘四宝斋便笺’?”
毕竟年轻,毕竟沉不住气,怎么能这么问。
贾姑娘脸上的异色增添了三分:“‘四宝斋便笺’,格格怎么这么问,什么意思?”
翠格格道:“你先别管那么多,只告诉我,你有没有动。”
贾姑娘道:“我动那干什么,没有。”
翠格格道:“真没有?”
贾姑娘道:“当然真没有,动了就是动了,没有就是没有,动了王爷的‘四宝斋便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何至于不敢承认。”
这倒也是,以她的身份,动了肃王爷“四宝斋便笺”就算是用了,只要不是歹意,还真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翠格格道:“凡是可以进出我阿玛书房的人,我等于是都问过了,他们都没有动。”
贾姑娘道:“凡是能进出王爷书房的人,格格都问过了,王爷、玉贝勒、纪红,都不在府里,格格都问过谁了?”
翠格格道:“就是因为他们都不在府里不少日子了,就算他们都在府里,他们也不会拿‘四宝斋’的便笺给外人。”
贾姑娘微一怔:“给外人,给了谁了,是不是来找格格的那个人?”
扯哪儿去了,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要是装糊涂,她可是真能扯。
翠格格道:“不是,跟他没关系,他是那么样一个人,怎么会跟这种事扯得上。”
贾姑娘忽然目光一凝:“他是那么样一个人,要是真像他说的那样,他只是上京来了,来看看格格,他怎么进的内城,格格,有什么事,你要跟我说实话。”
看样子,贾姑娘是不知道,当然,以她的经验、历练,她也可能是唱做俱佳。
不管是什么,翠格格知道,是不能再问下去了,如果真不是贾姑娘,入目贾姑娘的表情,神色,她心里有种快感,那是一种报复的快感,就是不告诉你,让你急,她道:“没什么事,既然不是你,那就算了,纪明、纪亮,我要回房去了。”
纪明、纪亮忙恭应。
贾姑娘忙道:“格格!”
翠格格转身要走。
贾姑娘伸手要拦。
翠格格双目微扬:“我要回房去了,你也要拦?”
贾姑娘收回了手:“格格——”
翠格格像没听见,拧身走了。
纪明、纪亮陪着干笑,冲贾姑娘一哈腰,也急忙跟着走了。
贾姑娘提着灯站在那儿,没动,也没说话,直到翠格格,跟纪明、纪亮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她才冰冷的迸出一句:“我非查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不可。”
看来,她是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肃王爷的“四宝斋用笺”到底是谁弄出去的!
夜已经深了。
“北京城”除了有几点灯光外,几乎整个儿的浸沉在浓浓的夜色里。
“白记骡马行”的前头跟后院,就是一片漆黑。
说黑,也不是黑到伸手不见五指,因为总还有些星月之光,就借着这星月之光,隐隐约约的还是能看见事物的。
可不,现在就看见一条黑影,轻轻的开了东厢房的窗户,一闪,进去了。
由于黑影动作轻快,只能看见是一条黑影,别的什么也看不出。
东厢房里,隐隐约约也看得见,床上李豪睡得已熟,黑影正向着床前挨过去,轻轻的,蹑手蹑脚的。
现在勉强可以看出来了,黑影的个头儿不大,矮矮的,小小的。
很快的,黑影挨到了李豪床前,刚到,床上的李豪忽然动了,隐隐约约的,好像是李豪伸手抓住了黑影。
可不,真是,只听黑影一声轻叫:“嘘!是我。”
女子话声,是个女人。
女人不少,到处都是,认识的,不认识的,李豪一时分辨不出来,他挺身而起,下了床,拉着黑影往前走两步,光亮一闪,桌上的灯亮了。
看见了,李豪的一只手,寸口住了一个女人的腕脉,那个女子,一身夜行装扮,玲珑的曲线毕现,她,李豪见过,见过还没多久,赫然竟是想毒杀他的那一个。
李豪扬了眉:“怎么,不死心,还来,这就是褚家的暗箭,不能换点新鲜的。”
那女子道:“你误会了,我不是来害你的,不信你可以搜我,我身上要是有一点能害人的东西,你可以马上杀了我。”
她是这么一副模样,李豪怎么敢搜她的身,用锐利的目光代替手就够了,这样一副模样,从头到脚,哪像能藏东西,又哪还有藏东西的余地!
李豪道:“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那女子道:“你可以杀我,你没有杀我,我是来谢你的。”
李豪道:“谢我?”
那女子道:“我是一个女人,我没有别的可以谢你。”
这就很明白了。
可是,吓人!
李豪心头震动,道:“你看错人了,其实你也没有必要谢我。”
那女子道:“我真看错人了么?”
李豪手一松,道:“我再放你一次,你可以走了。”
那女子一双美目紧盯着李豪:“你看不上我。”
李豪道:“事不关看得上,看不上,只能说我不是那种人。”
那女子道:“我来之前,就曾经想过我会看错人,要是我没有看错人,事过以后我会自杀,要是我看错了人,我会把心许给你,不管你要不要我,这辈子我是你的人。”
哪有这种事!
李豪忙道:“姑娘——”
那女子道:“我姓戴,那个拦住褚老爷子下令围杀你的人,是我的天伦。”
敢情她是那个褚家总管事,褚家智囊头儿戴南山的女儿。
李豪道:“戴南山戴总管事。”
那女子道:“你知道我爹?”
李豪道:“我不知道,自有人知道,令尊拦住那位褚老爷子下令围杀我,恐怕不是为了我。”
“当然。”那女子道:“他是为了褚家,他对褚老爷子忠心耿耿,他是怕褚家从此从‘北京城’地面上除名。”
这是实话。
足证她的心已经向着李豪了,也足证她跟李豪所说的,都是真心的实话。
李豪道:“谢谢你告诉我。”
那女子道:“我还要告诉你,我爹也认为,只要有你在一天,往后褚家就不好混,所以他还是要除掉你不可,只是他要智取,不是力敌。”
李豪道:“智取?”
那女子道:“他要跟皇甫家联手,合力对付你。”
李豪道:“皇甫家愿意么?”
那女子道:“那就要看老爷子的女儿褚姑娘了。”
李豪懂她的意思,因为他听白回回说过,但是他没有说他懂,只“呃!”了一声。
那女子道:“皇甫家的独生儿子中意褚姑娘,都着了迷,只要褚姑娘愿意两家联姻,甚至于假皇甫家儿子一点辞色,皇甫家绝对愿意跟褚家联手。”
李豪相信,绝对祖信,因为有白回回告诉他在先。
只听那女子接着道:“可是,要说得褚姑娘点头,恐怕不容易。”
这李豪也知道,那位褚姑娘根本就看不上皇甫家那个儿子。
他道:“谢谢你告诉我。”
那女子摇头道:“我不要你谢,你也不用谢我,我已经是你的人了,当然应该向着你。”
李豪心头又一震,忙道:“不!戴姑娘,你千万不能这么想”
那女子道:“我用那种手法想毒杀你的命,而你却放了我,这是恩,也是义,难道我不该报答。”
李豪道:“那不算什么,再说我也知道你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
那女子要说话。
李豪没让她说:“就算你要报答,报答的方法也很多。”
那女子道:“你是不要我?”
李豪道:“戴姑娘,你让我怎么说呢?”
那女子娇靥上掠过一丝幽怨之色:“我说过,不管你要不要我,我这辈子已经是你的人了,这是我自己决定的事,你又何必介意呢?”
李豪道:“戴姑娘”
那女子道:“我叫戴云珠。”
李豪道:“是的,戴姑娘”
戴云珠道:“我走了,临走之前我要告诉你,我人虽然不能跟你在一起,可是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不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的心都会向着你的。”
她没容李豪再说话,他知道,这件事不是几句话可以说得清的,多费唇舌没有用,他望着戴云珠走近窗户,望着戴云珠又穿窗而出。
这是什么事,怎么会有这种事。
李豪等戴云珠穿窗而出,他就要抬手熄灯。
忽然一个话声响起:“少主!”
是楚云秋。
李豪收回手,走过去开了门,楚云秋就站在门外,李豪叫了声:“恩叔。”
楚云秋进来了,道:“少主老早就听见我了,是不是?”
李豪道:“戴云珠一进来,恩叔就到了门外。”
楚云秋道:“那位戴姑娘人走了,少主为什么不叫我?”
李豪道:“恩叔不是外人,我认为在恩叔没出声之前点破恩叔,那是对恩叔不敬。”
楚云秋道:“没有别的原因了么?”
李豪道:“恩叔以为还会有什么别的原因?”
楚云秋道:“不是因为近来我对少主的事干涉太多,引起少主的不快。”
李豪道:“恩叔怎么会这么想,我怎么会,又怎么敢,恩叔是好意,那也不是干涉我的事,是为了我李豪。”
楚云秋道:“少主真这么想么?”
李豪道:“当然,恩叔看着我长大,还能不知道我么?”
楚云秋点头道:“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少主肩负复仇及重建李家的重责大任,任重而道远,此时此地实在不宜为儿女私情分心。”
李豪道:“恩叔,我知道。”
楚云秋道:“至于对刚才那位戴姑娘,少主应付得很好,从今后千万不能再招惹她了。”
李豪道:“恩叔既然听见了我跟她的谈话,就应该知道,我并没有招惹她,而是”
“我知道。”楚云秋道:“我是说这种女人不能碰,谁知道她安什么心,夜半自投,这样的行径也为礼教所不容。”
李豪道:“恩叔”
楚云秋道:“难道少主赞同她这样的行径?”
李豪道:“那怎么会,我是说恩叔说她安什么心”
“怎么样?”楚云秋问。
李豪道:“我认为她告诉我的都是实情。”
楚云秋道:“或许,否则无以取信于少主,但是谁知道这是不是美人计,后头隐瞒的有大阴谋,少主,她是戴南山的女儿,戴南山对褚老头儿忠心耿耿,她不会背叛她的父亲跟褚家,不会这么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
李豪不便再辩,也不愿意再说什么,他道:“谢谢恩叔,我知道了。”
楚云秋也没再多说什么,只道:“我走了,少主睡吧!”
他走了。
李豪跟过去关上了门,回来抬手熄了灯,上了床。
楚云秋让他睡,他怎么睡得着,脑海里想的,都是戴云珠跟楚云秋。
戴云珠今夜来,真是为报答不杀之恩而以身相报么?
真就为这件事而甘愿献身么?真就为这件事,就算他不要她,她也打定主意,这辈子就是他的人了,真就没有一点别的用心,没有别的阴谋了么?
李豪愿意相信她是这样的,但是他又没有太大的把握。
他想楚云秋,他确信楚云秋是好意,楚云秋对他,对李家,有那么大的恩,为他,为李家作了那么大的牺牲,又能会有什么别的意思。
尽管楚云秋不会有什么别的意思,他总是觉得心里怪怪的。
只这些,就够他睡不着的了。
深夜里,寂静而黑的“肃王府”忽然点亮了不少盏灯,增加了不少灯光。
“肃王府”出了什么事了?
“肃王府”没出什么事,只是有人回来了,一辆高篷马车,几匹健马。
车马在跨院停妥,在一排灯笼的照耀下,从跨院走过来三个人,打灯笼的持灯肃立,神色恭谨。
三个人,一个五十多岁的福泰老人走在最前头,一身长袍马褂,福泰中带点慑人的威严。
落后老人一步,紧跟在老人身后的,是个年轻人,二十上下,面如敷粉,唇若涂朱,剑眉星目,英挺俊美,一袭长袍,袖口卷着,透着几分潇洒,他步履矫健,目光奇亮,在英挺俊美之中,隐隐另透着几分慑人之威。
跟在最后的,也是个年轻人,年纪也是二十多岁,长得白净秀气,只是一看就知道,他是个亲随,跟班一类的人,因为他始终哈着腰,低着头,跟前头老人,年轻人那种抬头挺胸,顾盼生威的气势大不相同。
在这边儿迎接的,有贾姑娘、博尔,还有几名护卫。
贾姑娘、博尔跟几名护卫迎着福泰老人行礼:“王爷!”
敢情他就是“肃亲王”
然后,博尔跟几名护卫又迎着英挺俊美年轻人行礼:“贝勒爷!”
敢情他就是肃王爷的长子,翠格格的兄长,一身好武功,掌京畿禁卫重权的玉贝勒纪玉。
玉贝勒看也没看博尔等,忙向贾姑娘欠了个身,可见贾姑娘在“肃王府”的份量,在玉贝勒心目中的份量。
跟在最后那个年轻人,则分别跟贾姑娘和博尔行礼:“贾姑娘、总管。”
果然,他是个亲随,跟班之流,肃王爷常带在身边的,他应该是肃王爷那个贴身亲随纪红了。
迎接的过程中,肃王爷只问了一句:“纪翠呢?”
贾姑娘答了一句:“睡了!”其他的就没说什么话。
接着了回来了,由于夜太深,谁也没往厅里去,就各自回房去了。
肃王爷由贾姑娘、纪红陪着走了,当然,玉贝勒也有人照顾。
上房房里,肃王爷的换衣、漱洗,甚至于点心,都有博尔、纪红等照顾,贾姑娘不过是一旁陪着而已,没一会儿工夫,肃王爷不过刚换了衣裳,漱洗过,贾姑娘就说:“让纪红他们侍候王爷吧,我去看看贝勒去。”
肃王爷道:“府里有事么?”
贾姑娘道:“待会儿再告诉王爷。”
她拧身就走了。
肃王爷笑着摇了头:“真的,心里只有小的。”
当然,话虽这么说,心里是高兴的,儿女是他的,贾姑娘能拿他们当亲生,那还能不好么?
玉贝勒的屋在后院东,跟翠格格的住处一样,也是一座精雅小楼,当然,男孩子的住处跟女儿家的香闺,自有它不一样的地方。
不一样归不一样,玉贝勒的这座小楼,可绝不比翠格格的香闺逊色,跟翠格格的香闺一样的华美舒适,翠格格所没有的,他有,可见,这位玉贝勒是位很懂得享受,也很注重享受的人。
贾姑娘来到的时候,他已经漱洗过了,换上了轻便的晚装,领口微微敞着,袖口微微卷着,玉贝勒他永远都是这么潇洒,小桌上几样精美点心,灯下也是他一个人。
贾姑娘道:“你怎么还没吃?”
玉贝勒道:“等您哪,我料准,您一定会来,等您一块儿吃。”
玉贝勒他还是个大孩子,对“母亲”十分孺慕的大孩子。
贾姑娘带笑含嗔白了玉贝勒一眼:“你这孩子。”
她也真像个母亲,只是,看起来就跟对翠格格的不一样,她给玉贝勒的较多,跟玉贝勒之间似乎也更为亲蜜,都不是她的儿女,都是她一手带大的,为什么会有这种样的差别,难道她也重男轻女。
玉贝勒笑了,笑得很高兴。
贾姑娘又道:“他们呢?”
这是指侍候玉贝勒的人。
玉贝勒道:“我把他们赶走了,您会来,谁还要他们。”
听这话,怎么不叫贾姑娘心里高兴,心里受用,这,还带点撒娇的成份,翠格格应该比玉贝勒还会,可是她就是不曾有过,不,她对肃王爷有过,常有,就是对贾姑娘不曾有过。
贾姑娘又白了玉贝勒一眼,含笑而嗔:“好了,快坐下吃吧,饿了。”
她倒了两杯茶,跟玉贝勒一起坐下,两个人一边吃着,一边说着话,贾姑娘问长问短,问的全是玉贝勒的饮食起居,她关心的也只是这个。
说的差不多了,玉贝勒道:“别净说我了,您呢?府里有什么事没有?”
“有。”贾姑娘道:“怎么会没有?”
玉贝勒笑容微凝:“什么事,给您添烦,惹您生气了。”
他也是真关心这位代替母职的贾姑娘。
贾姑娘道:“两件事都跟格格有关。”
玉贝勒道:“纪翠她怎么了?”
贾姑娘道:“先别管,我问你,你动过王爷的‘四宝斋便笺’没有?”
玉贝勒微一怔,一脸愕然:“没有啊,您怎么突然问这个?”
贾姑娘道:“格格说有人拿出去给了外人了,她在查,你跟王爷,纪红都不在,在府里的人都不会拿,就算你跟王爷、纪红都在府里,也不会拿张‘四宝斋便笺’给外人,府里又没有外人来过,谁拿了,简直是无中生有。”
玉贝勒道:“不,您别说,府里有外人来过。”
“有外人来过,谁?”
“您怎么忘了,那时候阿玛跟我还没出门,小妹不在,她带着纪明、纪亮上‘张家口’去了。”
贾姑娘似是忽然想起来了“呃!”地一声道:“我想起来了,你是说——唉!瞧我,这么大的事怎么给忘了,忘得光光的,一点儿也没记起来可是,她怎么拿王爷的‘四宝斋便笺’?”
玉贝勒道:“她有没有动,我不知道,后来也没留意,可是我记得,她在我阿玛书房坐的时候,桌上正好放着一叠‘四宝斋便笺’,她直夸‘四宝斋便笺’好看,印得好。”
贾姑娘道:“有这种事?”
玉贝勒道:“当时您不在书房,您不知道。”
贾姑娘的脸色突然之间怪怪的:“对,在‘肃王府’,我没有名份,尤其是个汉家女子,有贵客来的时候,我得回避。”
玉贝勒微微一怔,旋即强笑:“您管它什么家法不家法,规矩不规矩,只要您在我阿玛心里有名份,只要我跟小妹认定您跟我们的亲娘一样,就够了。”
贾姑娘笑了,笑得既安慰又感动:“这么多年了,我冲的还不就是这个,可是——”
她住口不言,没说下去。
玉贝勒忙问:“可是什么?”
贾姑娘道:“待会儿再说,你刚说的‘四宝斋便笺’的事,会不会是王爷给了人。”
玉贝勒道:“那就不知道了,不跟您说了么,往后去我就没留意了。”
贾姑娘道:“那等明儿个得便,我问问王爷。”
玉贝勒道:“一张便笺流出去了,到了外人手里,有什么大不了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贾姑娘道:“我问过格格,她说什么伤害不伤害‘肃王府’的,再问她就什么也不肯说了。”
玉贝勒道:“伤害,什么意思?”
贾姑娘道:“谁知道,我不说了么,再问她就不肯说了。”
玉贝勒双眉一扬:“我问她去。”
他就要往起站。
贾姑娘伸手一拦:“还有件事,要问一起问,今儿个也太晚了,她都睡了,等明天。”
玉贝勒目光一凝:“还有件事?”
贾姑娘道:“不跟你说了么?两件事全跟格格有关。”
玉贝勒道:“什么事?”
贾姑娘遂把李豪到“肃王府”来的事说了一遍。
静静听毕,玉贝勒脸上变了色:“有这种事,小妹怎么能这么胡闹,我得现在问她去。”
他又要往起站。
贾姑娘又拦:“我跟你说过——”
玉贝勒道:“您就让我去,您知道,我是个急性子,您要是不让我现在去问个清楚,从现在起,到明天早上我都定不下来。”
贾姑娘道:“格格已经睡了。”
玉贝勒道:“有什么了不得的,叫醒她。”
贾姑娘道:“连王爷跟你回来,我都没叫她,你就不能等明天。”
玉贝勒道:“您是想让我定不下来。”
贾姑娘迟疑了一下,收回了手,玉贝勒霍地站起,贾姑娘跟着站起:“好好问她,有话好好说,我已经招她不痛快了,跟我说话,这么多年以来的‘您’,都改成‘你’了。”
玉贝勒脸色变了,冷怒一笑:“她可真像话,我还好好问她,好好跟她说。”
他愤然出去了。
贾姑娘站在那儿没动,望着玉贝勒出了门,她脸上的神色难以言喻:“我管不了你,只有让你这个哥哥来管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