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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当康新民做完百日之后,另外一件遗憾的事情却发生了。
那是双目俱瞽的康嫂竟然投井自尽了。
康嫂在自尽之前,犹在井边的地上画了两个圈圈,圈圈的下方则画了一道上弦月。
当展千舫和展千帆带着忠儿及信儿赶来时,康嫂的遗体已经被捞上来,本置在井旁。
当时围观的人正纷纷揣测康嫂留下的哑谜,当展氏兄弟一出现,他们立刻簇拥而上,七嘴八舌地告诉展千帆和展千舫这桩事情。
展千舫和展千帆的眼中交识戚芒,他们走到康嫂的遗体旁,分别拥住附痛哭的忠儿和信儿,展千帆看着康嫂在地上尸体,便沉重的道:“会的,康嫂,我们会好好照顾这两个孩子!”
对忠儿及信儿而言,展家船坞固然是他们兄弟的避风港,然而他们同时也体会到那个地方却是展家两位少主的暴风圈。
争端的产生,冲突的引起,或许他们未必会清楚其中的原因,但是他们却亲身感受到展毅臣的狂烈与展千帆的执着不时的翻汤出战火惊雷,那份火爆的场面往往令他们魂飞魄散,不知所措。
不过,展氏父子在争执时诚然激烈,相对的,他们父子之间的亲和力也同样教人震惊,尤其是当他们父子并肩作战时,那股力量立刻风起云涌,展现无遗,真所谓‘打架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且说第二年的三月初十
展毅臣领着两个小孩至小孤山,那儿是斐云玑的长眠之地,景色幽静,青冢迎风,两棵墓木并侍碑前,墓园的修十分朴素,一如斐云玑生前所嘱。
事责上,斐云机原是主张火化的,然而展毅臣却没有同意她的这项请求。
有一回他夫妻二人,就为此事而起着小小争议“我认为人死如灯灭,不须要在世间上留下任何痕迹,用一把熊熊的烈火,将一切燃烧成烬,岂不是乾乾净净,无牵无挂。”
“云玑,原谅我,关于这一点我不能答应也不愿答应,因为我要留一块地,在那儿,埋葬我。”
斐云玑顿了一下,轻声道:“毅臣,我懂你的这片心,也感激你的这份情。不过,少年夫妻老来伴,我很抱歉不能与你共践白首之盟,如果日后你遇到好的。”
“云玑。”展毅臣绷硬如雕像:“我不喜欢这个话题。”
斐云玑轻轻一叹:“好吧,毅臣,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横竖我现在操这个心也没有用,不过,另外有一件事儿,我却请你无论如何也得依我。”
“你说!”
“我的后事不要张,我的坟丘不要大。”
“云玑。”
“答应我,毅臣。”
“为什么?”
“江湖儿女,草莽挣扎,能够有亲人收,不致于暴荒郊,就是最好的下场了,毅臣,我什么东西都不留下,至少我要留下那个‘德’守。”
如今,展毅臣闭上眼睛。
他的手触摸石碑,感觉石碑的冰冷着他的掌心。
展千舫和展千帆站立在父亲的身后,各自垂目冥思,父子三人分别沉缅在自己的回忆里。另外在墓旁还垂立着忠儿和信儿,他们则谨肃的观望展毅臣,展千舫和展千帆。
飕飕的冷风,送来轻悄悄的足音。
展氏父子转身而望,一名中等身材,气清神隽的中年人带着一位年约弱冠却末脱稚气的少年,并肩走来,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一名微驼的花甲老人。
“展伯伯,舫哥,帆哥。”
“全叔,裕声。”
“世全,你帑裕声去见伯父及伯母了?”
“家母与拙荆去海会寺进香了,家父念孙心切,催我带裕声回去让他看看。”
来的这对父子即是九江“春生药”的东家主人文世全与他的儿子文裕声。
春生药算得上是百年老店与展家船坞已有几代的交情了,这一番不期邂逅,两老在前边走边谈,三个小的紧随其后闲话家常,倒是忠儿和信儿在文家那位六十馀岁的老管家文留良面前唯有听话的份儿。
当他们行至凉亭,展毅臣的目光漫不经心的瞥过山脚。旋即,他的眸光听厉,招呼两个儿子近。
“世全,待曾儿或许会有血战,你们父子俩留在凉亭里,千万别出来。”
“怎么了?”文世全吃惊的四下观看!
展毅臣指向山脚,那儿有一群鬼鬼祟祟的人,道:“我认出那些江湖败类,他们就是‘江南九蛇’。”
“江南九蛇?这名字挺耳熟的。”文世全惊讶着!
“当然耳熟。十多年前,你购进一批四川产的伍蓓子、川贝、枸杞,当归等药材时,由我承运至九江,那批药材曾经在鄂北遭韧,所幸那桩事件有惊无险的安渡过去,那批药材也顺利保住了,而当年那一多作案的匪寇,就是‘江南九蛇’这九个人渣。”
文世全面露恍然之色。
展千帆跟着道:“爹,如果我没记错,‘江南九蛇’在七八年犯下一桩劫财杀人的暴行,当时被害的苦主,是金陵一家大银楼的主人,由于那家银楼主人与京城某位官方大员有亲戚关系,所以官家追捕甚紧,逼得他们龟缩好几年不敢出头犯案。”
展毅臣点头:“不错,有此事!”
展毅臣观察山脚活动的情形,他指一指两个孩子的腰际:“解开剑簧,撩起衣袂,多加小心了!”
展毅臣字字锵铿有力,展千舫和展千帆依言而行,不敢稍有马虎。
展毅臣遂又转头交代忠儿及信儿:“你们两人与文老板一起留在凉亭内,等我招唤才许出来。”
“是的,老爷子!”
叮嘱妥切之后,展氏父子沿小路下山。
然而他们还没到达山脚,江南九蛇却已经发动攻势了。
江南九蛇所攻击的对象是一艘中型的淌板船。
首先,江南九蛇以火炮轰射淌板船,打裂开淌板船的尾部。接下来,他们以四艘小艇迅速的包抄淌板船,登舟疾跃,逢人便杀,情势一片混乱,见机快的,索性纵身泅水,自寻生路了。
其中有一人,自舱中拉出一名女子,口中还发出杰杰狂笑,抱拦女子回到小艇。
那女子约莫双十年华,不住的大呼:“爹爹!”
舱中也冲出一名中年男子,他想救回女孩,然而其他的匪徒却已经攻上来,他空自在那儿疾喊:
“盼归!”
虽然有一些家丁极力的保护这名中年男子,然而“江南九蛇”并非省油之灯,而船身笈笈可危,那些家丁的伤亡不轻,中年男子也同样挂彩受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三道疾影掠空而至!
展毅臣首先激射出手银光剑光电闪,抢救那名中年男子。
展千帆则暴弹青虹,人似旋风,在危殆的家丁之间,发挥惊人的神技,硬是拦承起泅泅的攻势。
在这同时,展千舫也迅速掷弹一支船桨,用力掷向小艇那名抱着女孩的匪徒,木浆正中那人的背心。
“江南九蛇!”展毅臣扶着中年男子,大喝道:“多年不见,各位的贼性依然未改!”
“妈的,展毅臣,你敢坏老子们的事,老子不宰了你,怎消心头之恨!”
展毅臣冷笑一声,疾声道:“斩无赦!”
但见展毅臣和展千帆的剑气顿然暴涨,如狂涛卷夭淹漫,刹时间,血雨四溅,战局惨然,双方狠干起来!
那一面,展千舫飞楫撞击挟持女子的暴徒之后,那名匪徒大叫一声,往前扑倒。那女子被那名匪徒扯倒于地。
展千舫剑随身至,捷似闪电,匪徒刚想滚移自救,展千舫的长剑已由天而降,从那人的背后直贯前胸。
那人惨呼一耸,抽动几下就气绝身亡。
女子脸色登时发白,她闭上眼睛克制胃部的翻搅,以致于没有看见展千舫及时踢开一名扑来抢攻的匪徒,不过她还是听见有人撞到船舷,发出震耳的撞击声。
女子睁开眼睛,适巧展千舫已由死者身上抽出血剑划向舷边的匪徒,那名匪徒胸膛迸出血光,大叫一声,投身入江。
展千舫来到了女子的身旁,离开她旁边的那具体首,伸手握住女子的手臂,打算扶起她。
那女子娇躯倏僵,猛然转头逼视展千舫。她的目光宛如寒月霜,凌厉似刃,渲泄出节烈不屈的意思。
展千舫的动作蓦然中止,他才发现是一位姑娘!
她长得很美,凤目深邃,黛眉如月,瑶鼻挺直一如她刚毅烈性,朱唇紧闭宛若她坚贞傲骨,而且皮肤细致,吹弹可破,然而在这个时候,展千舫只是读到她照人的气韵,却不敢遐思其他。
“姑娘。”展千舫谨慎中现诚挚:“在下无意冒犯,只是事急从权。”
这时侯,右侧的小艇,跃过来一名猥琐之徒,抡刀而上。
展千舫连忙拦孢起姑娘,避开锋刃。
“抓紧我。”
展千舫纵身挥剑,快似骤雨,那名猥琐之徒,暴袭不成,避走不及,被展千舫一剑剖腹,登时毙命。
忽然间,展千舫觉得咽喉彷佛被勒一般,怀中的姑娘用力抱紧他的脖子,并且将螓首埋在他的颈肩处。展千舫感觉出她在颤抖,他知道这位蛄娘并不熟悉这种血腥场面。
展千舫吸一口气,他回身注意淌板船的战状时,听见姑娘栗声道:
“你的手臂流血了!”“不打紧。”
这时候展毅臣手中抱着中年男子,腾身至展千舫的这小艇。
“爹!”
“爹爹!”
展千舫和那女孩儿同时出声,只是呼唤的对象不同。
“令尊的伤势不轻,我先替他止血了。”
女孩儿在展千舫的身上挣扎了一下,展千舫立刻放下她。
女孩奔至父亲的前前,她首先看着昏厥的父亲,再抬目望向展毅臣,凤目中掩不住仓惶之情。
“先到我家。”展毅臣放柔了声音。
姑娘无助的点点头。
展毅臣移视展千舫。
“你的手臂?”
“划破一点儿皮而已。”
“我那儿走脱一条长虫,你这儿呢?”(长虫即蛇)
“有一个家伙负伤水遁。”
展毅臣扫视船上的两具体首和斑斑血迹,他蹙额道:“这地方不乾净,我们用隔壁那艘船回家。”
“爹,你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
“千帆呢?”
“他也很好,没有挂彩。”
“那么他人呢?”
“他正在处理那艘淌扳船的善后,待会儿他还要去招呼文老板他们。”
展千帆点一点头。
展毅臣指向姑娘:“我先过去,你带她过来。”
展千舫应了一声。
展毅臣缝身腹至旁边的小艇。展千舫走到女孩儿的面前:“姑娘,如果你不介意,我抱你过去。”
女孩儿迎视展千舫:“给你们父子添麻烦了。”
展千舫含笑摇头,他抱起女孩,跃过舫舷直迄相邻的小艇。
到了小艇之后,展于舫权充梢公,执楫摇橹
展毅臣则褪衣安顿中年男子,女孩在旁边照顾父亲。
“姑娘,贤父女尊姓大名,府上何处?”
“小女子燕盼归,家父讳锦堂,乃是襄阳人氏。”
展散臣神色微震。
“令尊莫非是近日辞官归田的礼部侍郎燕大人?”
“是的,老伯。”展毅臣一个深呼吸。
“你们是官宦之家,怎么会惹上‘江南九蛇’这批江湖败类?”
燕盼归摇摇头:“家父的事情一向不许小女子过问。”
展毅臣闻言,立刻把话题转开:
“燕大人致仕还乡,只么只有你一个女眷?”
“小女子自幼失恃,家父只有我这一个女儿。”
“天赐明珠,燕大人好福气。”
“老伯过誉了,小女子自小顽劣,不受承教,常教家父耽忧!”
展毅臣温和一笑:“姑娘丽质天生,谈吐不俗,无须忒谦。”
当他们回到展家船坞之后,展毅臣立刻召唤张玉郎至客房,而他亲自将燕锦堂抱入客房疗伤。
那时侯,展千舫请燕盼归至隔壁的房间等消息,可是燕盼归难抑焦虑,坚持在门外守候,展千舫扭不过她,只好替她端了一把椅子过来。展千舫看得出燕盼归坐立不安,心乱如麻,他绞尽脑汁拼命找话题,试图移转燕盼归的注意力,可惜效果不彰,燕盼归的忧忡并没有因此而稍减。
没有多久,燕盼归看见一名五十开外的瘦小男人,抱着一个箱子走入房间,她带着紧张之色望向展千舫。
“他是展家船坞专职的郎中,姓张,叫张玉郎,医术十分高,人称‘赛扁鹊’,有他在,在下相信燕大人必能化险为夷,转危为安。”
燕盼归闻言,回报展千舫一抹勉强的笑容。
这时候,展千舫抬目迎视走来的晋若函,道:
“婆婆。”
“千舫,你受伤了!”晋若菡心疼的道:“怎么不去上药呢?”
“婆婆,您自格儿瞧!”展千舫把手臂凑近祖母:“一点儿小破而已。”
晋若菡皱眉道:“再小也要上药,免得恶化呀!”
“好的,婆婆,我会上药的。”展千舫指向燕盼归:“婆婆,您还没见过,这位是礼部侍郎燕大人的千金,燕盼归燕姑娘。”
展千舫又对燕盼归介绍道:“家祖母。”
“老夫人安。”燕盼归裣衽为礼。
展老太君拉住她:“快别多礼,燕姑娘,寒家是江湖草莽出身,一向不谙礼数,率性惯了,你可别见笑唷。”
“老夫人,您这教晚辈无地自容了。”
说话间,展毅臣自房间出来。
“娘。”
“千帆怎么没有随你们一块儿回来?”
“我们在小孤山遇见世全父子,千帆送他们父子回家去了。”
展毅臣转向燕盼归:“令尊的伤势不轻,幸好未伤要害,没有性命之忧,不过需要静养恢复,短时间之内不宜下床行动。燕姑娘,请你勿弃蜗居简陋,把寒舍当作自己的家住下来,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开口,千万别见外,别拘束。”
燕盼归顿了一下,朝展毅臣盈盈拜下。
“伯父援手大德,小女子没齿难忘。”
展毅臣箭涉上前,拉起燕盼归。
“才请姑娘别拘礼,姑娘就给展某重礼了!”
就这样,燕氏父女留在展家船坞暂时安身了。
然而,这场际遇对展千舫和燕盼归而言,却是生命中的转捩点。
火花在俩初次相对时即已点燃,每一次的眸芒接触,便不断的激汤出狂热的力量,燃烧着两颗彼此渴慕的心,是缘份,也是机遇!
在一个明亮的早晨
燕盼归伫立在两棵大树之前,莹眸深邃,注视大树。
展千舫迈着轻柔的步伐接近她。
“这两颗树结了好多豆荚,是什么树?”
“相思树!”展千舫指向右边那株乔木:“那一棵是家父手裁。”
燕盼归凤目飞逝慧芒,她指着左边的那株相思树:
“这一棵想必是展夫人生前所植。”
“姑娘兰心蕙质,冰雪聪明,闻一能知十。”
“我曾客居此地,怎抱不曾见过这种树。”
展千舫笑了一笑,他提气纵身,摘下一条豆荚,然后将豆荚剥开,取出大小若碗豆,鲜红可爱的相思子,放在燕盼归的掌心。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拮,此物最相思。”
展千舫的声音轻悄悄的飘进燕盼归的耳里
燕盼归垂下长睫,伸手纤纤如玉笋般的手指,拨弄掌中的相思子,道:
“好美!”
展千舫凝视燕盼归:“的确好美!”
燕盼归抬起眼睫,她看见一双炽热的星目,便不好意思的移开视线。
展千舫的眉宇之间隐现怅惘之色撇开思义牵连不谈,燕盼归出身官宦之家,乃是堂堂千金女,而展家船坞不论事业再大,终究还是江湖一支,武林一脉,他们两人来自截然不同的世界,门不当,户不对,那是一道极难跨越的鸿沟。
展千舫吸一口气,以平静的口吻道:
“在下有事待办,不打扰姑娘了。”
“千舫!”燕盼归忽然叫唤一声,十分令人意外展千舫震了一震,这是燕盼归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燕盼归走向展千舫,她的柔夷轻轻按着展千舫的肩膀,然后掂起脚尖,展千舫发觉燕盼归试图对他耳语,便连忙弯下腰。
于是,他听见细若蚊蚋的声音:“去说服我爹!”
展千舫的腰儿猛地挺直,双眼尽惊喜之色。
从那一刻起,崭新的关系呈现在他们之间了。当着展氏父子的面,燕锦堂当然也不便多说什么,可是他私下却对女儿提出他的忧虑了。
“展家两位少君,固然才华纵横,然而他们毕竟是江湖中人,日后恐怕免不了血腥及杀伐。盼归,你确信你能够忍受这种生活吗?”
“爹,您并不是江湖人,可是您也没有避开血腥杀伐,是不是?”
燕锦堂叹息道:“盼归,在京城多年,你没有看中任何一个世家子弟,没有想到,咱们父女此番落难浔阳,反而让你遇着倾心的对象了,或许这是你的命吧。”
半年之后,燕盼归成为展千舫的妻子。
洞房花烛夜,当所有的宾客都解散之后,按理正是新婚燕两情缱绻的时刻,展千舫环抱住妻子,在她的耳畔提出一项谅解与请求。
“今夜千帆醉得一蹋糊涂,我实在放心不下,盼归,我想悄悄到千帆的房间去瞧瞧他,你会介意吗?”
燕盼归摇徭头,她环着丈夫的腰,仰视展千舫。
“去吧,只是要当心行踪,别教人看见了。”
展千舫亲的捏一捏妻子的鼻尖,潜出新房。
当他回来时,燕盼归正专注的看着两纸发黄的文稿,展千舫走过去坐到妻子的身旁,与妻子一同观看。
第一篇是一首七律
“青春总有情怀托,暗间苍冥何处泊;一旦云英出嫁了,妆台镜里银华过。”
另一篇是一阕词,词牌为“相见欢”
“凝眸眺望浮云,问归程,披嫁衣时重忆少年情,清平调,含羞草,绛朱唇,忍见黄昏勾起黯伤神。”
展千舫双眉微微蹙起,神色有异。
燕盼归道:“这是我娘遗留约两篇文稿,今儿早,爹爹亲手将它交给我,嘱附我必须珍藏它。”
“盼归,从这两篇手泽来看,岳母似乎嫁得并不快乐。”
燕盼归轻轻颔首,喟息道:“是的,千舫,虽然我爹一直挚爱我娘,不过我娘的心中却另有所锺。详细的情形爹不肯多说,所以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对方是一个穷书生,而且还是昔年某位叛臣之后,以致于终生不得出仕,为了这层缘故,外公始终坚拒那门亲事,并且强迫把娘遣嫁至燕家来。从此以后,我娘一直郁郁寡欢,任爹爹怎么努力也无法开启娘的那扇心扉。”
展千舫皱眉道:“这对岳父来说,未免太不公平了。”
燕盼归将螓首依靠在丈夫的胸怀,道:“替爹抱不平么?”
展千帆“嗯”了一声:“多少有那么点儿。”
“你知不知道我娘很美?”
“我相信!”
燕盼归温柔一笑:“爹在一次庙会中惊瞥我娘一眼,就被娘的照人容颜所慑,千方百计求得这门亲事。”
“无怪爹爹和岳父一见投缘,敢情他们都是世间的情痴。”
“可惜有幸也有不幸,娘一直不快乐,她生下了我就撒手世寰,留给爹爹一生的懊悔。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爹爹从来不曾强迫我去接纳我所不爱的男人。我还记得就在我十四岁那一年,有人上门来提亲,爹很郑重的告诉我,他绝不会再让我步上娘的后尘,除非是我欣赏的男人,否则他不会将我遣嫁出去。”
“盼归!”展千舫热情的抱住妻子:“我发誓,我要你一生快乐。”
“会的,会的。”燕盼归热烈的回应丈夫:“我知道我会的!”
第二天早上,当燕盼归收拾房间时,她着见昨夜的文稿,忽然也动起兴致,填一阕“相见欢”送给丈夫
“唇边汤漾欢姿,点胭脂,鸳梦今朝圆满共塘池,低眸盼,轻声唤,愿君知,自此天涯长伴系红丝。”
展千舫随之作一首七律相应和
“灯花映照眼波柔,粉黛遮藏面色羞;正同春风嬴得意,翩翩彩蝶并鸾俦。”
他们吟唱一番,彼此还笑闹一阵子之后,燕盼归将这两篇诗词与母亲的遗稿一起收藏。
“对了,昨儿夜里忘了问你,千帆还好吧?”
展千舫注视妻子的背影:“他睡得很沉,我因为看见爹来了,就赶忙离开。”
燕盼归回身对丈夫温柔一笑:“看得出来,爹很疼你们兄弟。”
展千舫目光一闪,他龇牙道:“是的,爹好‘疼’我们!”
燕盼归眨看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丈夫。
一个月之后,燕锦堂提出归意!
虽然展氏父子极力挽留,然而燕锦堂的辞心甚坚,最后他在女婿及女儿的陪伴之下,回到襄阳老家。
就在展千舫护送泰山大人回乡的那段期间,展千帆和父亲再度为了游建成升任展家船坞执事总监的事,发生了烈的争执。
展毅臣用力拍击书桌:
“不赞同!不赞同,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认同你的游表哥!”
展千帆反覆做了几次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爹,我们不要再提我们对游表哥本人的喜恶爱憎,咱们仅就执事总监这件事来谈。抱琴和鏖双在展家船坞十多年了,他们的才华有目共睹,你若是拔擢了游建成,你将如何向那两名铮铮铁汉交代!”
“千帆,我承认抱琴和鏖双在年轻一辈中的确是难得的人才,所以这些年来我也一直在栽培他们,可是我今日要拔擢人才,除了资历,除了忠诚,更要看他们的建树。游建成在这一年多来,他做出他的成绩了。”
“爹,您公平一点儿,好不好?游建成地做的是什么成绩?他只是靠两片嘴皮子,利用过去的关系,拉了一些往日的布商,用咱们的船运载几批绢丝罢了。爹,像这种成绩,咱们展家船坞各分舵的舵主,哪一个输他了?”
“千帆,你怎么不说你对外人何其厚,对自己人何其苛。”
“爹,难道这便是你用人的心胸气度?”
“你一味排斥你游表哥,你的心胸气度又在哪儿了?”
“好吧,爹,这又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歧见,咱们无需再争辩下去了。不过,如果您一定要升游建成为执事总监,那么我坚持必须先对抱琴和鏖双这些年的努力及功勋做个交代。”
“你坚持?你拿什么坚持?”
“爹。”
“千帆,我承认你自小就聪明绝顶,对于这一点我也一直引以为傲,不过,我必须提醒你,英雄惜英雄,好汉疼好汉,这是人性,你本身颖慧过人,所以打小你就欣赏与你一般以才智取胜的人,可是叙用人才却不能光凭聪明就成了。既然你极力推荐抱琴和鏖双,你有没有办法提出他们的建树?”
“您要抱琴和鏖双的建树?成!请您给我十天的时间,我去整理出来,让您过目。”
“可以!我就给你十天的时间,你有办法在这十天之内说服我,你才有资格说服那些待在展家船坞数十年的老人对于抱琴和鏖双的升任心服口服。”
展千帆做就做,没有丝毫迟疑。
其后十天,展千帆镇日埋首在书牍之中,任何人都不见,甚致连展千舫回家时,他也不曾出去招呼兄嫂。
展千舫心中讶然,他先去找展老太君打听事情的始末,然后到书库找展千帆。
“千帆,有没有什么地方我可以帮得上忙?”
“有的,哥。”展千帆放下手中的笔,将背靠在椅背上,闭起双目:“请把我写的那些稿子,重新誊过一篇,明天让爹过目。”
“我的天,千帆,你几天没睡了?眼眶都陷下去了。”
“幸亏你回来了,否则我只好自己来誊,这件事除了你,谁也不能委托,累煞我了。”
“我来誊。”展千帆心疼道:“你去睡吧!”
第二天,在展毅臣的书房里,只有他们父子三人在场展千帆将两叠文卷本放在父亲的桌上。
展毅臣端详次子,他的眉头虬结在一起,道:
“如果时间太短促,你可以。”
“爹!”展千帆沈静的道:“我已经整理出来了。”
展毅臣不再多言,他首先拿起右边的文卷阅览,文卷上记载谷鏖双在展船坞十四年来,曾经担任的职务,处理的重大事件,相关的花用及收益,以及相同职位上,其他人员相对的花用及收益。至于左边的文卷,自然就是记载熊抱琴的事迹了。
当展毅臣的目光虽开这两份文卷之后,展千帆开始提出他的见解:
“爹,文卷上的记录是看得见的建树,然而还有许多事情不是用文字及做字可以记载的。您也了解,对于一个人的才能,必须用心观察。我们不能只看到他在做事,我们必须注意到他是如何在做事。努力、蛮干、整日忙碌,没有闲暇,并不表示那个人就足堪重用。论力气,牛的力气比人大,可是人却有法子役牛。不过,虽然人人都懂得这个道理,可是我们往往在赞扬一个人的才华时,却很容易忽略了这一点。爹,无可否认,您对于那些整日奔波忙碌的人是不是青睬加!虽然你也明白鏖双和抱琴有武功有谋略,然而他们做事的时候却处处显得比旁人轻松自在。爹请凭心而论,面对这种情形,是不是会在你的心中泛起疑云
他们对于份内的工作可曾全力以赴?”
展毅臣平静的道:“我承认我容易看见正在做事的人,可是我却不曾怀疑抱琴和鏖双的工作能力。不过,我的确发觉他们做事比别人来得悠闲。”
“是的,他们悠闲,然而爹可曾深思,他们的悠闲是用才华换来的?爹,咱们先就鏖双来说吧,同样的货,别人须要用三艘船去运载,他只须要两艘船,就能解决了;同样的仓栈,别人移入移出须要用两天的工夫去完成,他却只花半天的时间即告完工。爹,这些小地方我们可以从哪里看出来?你不妨看看这些年来鏖双所恃过的分舵,一旦有他在,船只急调,仓栈不足的事情就锐减。此外,还有一点儿也是不容易看出来的确鏖双的临机应智及深谋远虑他不会因为应付眼前而将慢货用快舟运载,少货用大船承运,他也不会在货急之时,一味安抚雇主,而空自对排舟之人跳脚谩笃。爹!您想想看,咱们船坞的人,谁最能将各处船舶调度的情形熟娴于胸中,将之灵活运用。”
“你指的是船舶的调度?”
“是的,每当闹起船荒,各分舵的兄弟急吼吼的调用船只,结果造成多少空船在江上行驶,白白糟蹋了那段航程,然而鏖双在交配那些船只的时候,往往能将那些无形的浪费减至最低。您记不记得前年,许多船只都调到上江各分舵,结果所有下行的货都在等上行的船只回来时,是鏖双以铭思木材行准备运交至杭州的木材,染成木筏,将一些紧急而不怕水浸的货以木筏运至邻近地点,再配合该地的船只,转承出去。那一回的机智应变,鏖双保住咱们船坞多少的生计,赢得雇主多少的赞赏。”
“嗯,这件事,鏖釜的确辨得很漂亮,我记得那一年我给他的奖赏十分丰厚。”
“爹,另外还有一件事情,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那就是任何行船之人视为畏途的急流险滩,也是咱们展家的船最容易出事折损的地方,若是由鏖双出面指挥,那些损失也必然锐减,关于这方面您可以从船只的修缮用度中察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