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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六日,巴黎,春夏之交。
八条大马路从凯旋门呈放射线状的出发,张静站在巨大的门下,不免有点头昏。
摩登仕女从他面前穿梭来去,好像在进行服装表演。“法国的女人确实有独特风韵”他谓侃自己说“万一等不到人,如果能和一个跟凯萨琳丹妮芙一样美丽的女人一起喝下午咖啡,那也不虚此行。”
只是想想而已。
他不会说法文,也不自信自己能让这些下巴拾得老高的法国女郎看上眼。
已经六点钟了。很惨,太阳没有掉下地平线的意思。
六月的时候,巴黎的太阳在八点以后才肯下山。所以他必须遵循诺言再等两个钟头。
一辆出租汽车忽然停在他面前。
走出来的女郎,穿著香奈儿的时装,手上又捧著大包小包,几乎把她的上丰身淹没。他好心过去帮忙。
“唉呀,对不起,我四点就到了,心想还早,不如去逛逛,香榭大道的名店街真是迷魂阵哪,竟然买到忘了时间。”
竟然是龚慧安。购物能使许多女人眉开眼笑,忘记一切目的。可是他们好久不见,她竟然也可以如此疏忽时间。
“刚刚一看表,吓个我半死,赶紧搭taxi过来,偏偏司机又不懂英文,绕了老半天才到对不起”
她笑脸盈盈,表示她精神愉悦。
“没关系。”
一年没见了,她比从前丰腴白净些,多了一丝少妇的气质。
张静下留痕迹的打量她。她心情好的时候脸上有一种旁若无人的得意,近乎得意忘形。让他感觉她不需要他,并不专程来赴他的约。
“走吧。”
“去哪儿?”
“我订了罗浮爆附近的那家四星级豪华饭店,贵得令人咋舌!”
她笑着说。
他随她进了饭店,不过尔尔,将近一万台币一个晚上的豪华客房并没有比一般国际性连锁饭店设备华丽。
有一点近故人情怯的感觉。他只是打量著她,不敢拥抱她。
她自动坐到他膝盖上来,用小女儿的娇态对他挤眉弄眼,说的却是:“唉,我真怕你不来。”
事实上,刚刚她的想法是,如果你没有来,也许在香榭大道的名店街逛一回也值回票价。
她将法国晚餐点进房里,两个人躺在床上一口一口的咀嚼。
“不如想像中美味。”他发表评论。他心里想的是她,她的身体。
龚慧安不明白他想要的,津津有味的享受法国式晚餐,在鱼子酱上撒上蛋黄屑和洋葱末。
“你这一年来好吗?”她问。
她问他的方式像个普通朋友。是不是巴黎的风特别浪漫?他突然变得十分的敏感。
“忙,总归一字是忙。自己组成了律师事务所,有层出不穷的事要忙。”他笑了笑“你呢?”
“我也忙。你知不知道,我考进了纽约一家很有名的妇女杂志当记者?他们第一次招收华人”
“真的?恭喜。”
“所以这一年,我一直很忙,做流行服装报导,上个月我在阿拉斯加的北极圈带模特儿拍照。”
“原来要惊喜刺激的生活才能使你如此精神奕奕,你气色好多了。”
“其实不只如此。”她笑得很神秘。
她脸上浮现的幸福感使他吃醋。“哦?你跟那个陶什么的相处得如何?”
“他现在转到俄亥俄州念书,天高皇帝远。”
她蛮不在乎的说。
“很好,”他只有用朋友的眼光看她“你现在事业为先,所以气色绝佳。想不出你从前——一年前是怎么搞的”
“不要提从前,”她眨眨眼“那一段时间,我好像得了精神病一样。我只想到我需要爱——”
“现在发现工作比爱更重要?”
她摇摇头,停止咀嚼的动作“这是不能比较的。不过,工作使我精神奕奕倒是不假。”
他俯身吻她。但在一记长吻之后,她说话了“你想不想到红磨坊看歌舞秀?”
张静无奈的点点头。
“很好,我回去时可以顺便做报导。我已经和该夜总会的经理讲好。”
原来是既成事实。此刻她已经是个不折不把的女记者,自信焕发,不需要他。
这种感觉实在不怎么好。原来是专为两个人的“私生活”策划的旅行,没想到她还有这一招,使他觉得自己从主角变成了配角。
他像个-子一样跟在她身后当随从。访问进行到一半,她似乎还嫌他烦,趁空档对他说:“你还是去瞄瞄外头的大腿舞吧。”
龚慧安那有意无意的眼神似乎将他看成了一个只懂**的低等动物。
张静很想发火,但理智将他的怒火暂时压抑下来。当他们搭地铁的时候,他开始摆一副很难看的脸给她看,任她怎么逗他都不回答。
于是,一进饭店房间,战争就开始了。龚慧安将身上所有的东西重重摔在地上。
“你不愿意陪我去为什么不早说?”
张静也恼火了。一切都由她发号司令,她还有什么不满意?
“我告诉你,你这个人一得意起来,所有的劣根性就全部跑出来了。看你刚刚那颐指气使的样子!”
“你这个人莫名其妙,我明明没怎么样,你就突如其来的翻脸了”她喃喃自语:“真是可怕——”
“难道你不可怕?”他咆哮:“你完全忽视我的存在!”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你这个花花公子,你就注意过我的存在吗?”翻起旧帐,一大缸馊水:“从前你乱七八糟的交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女朋友”
“你还敢说?你甚至还嫁了个乱七八糟的丈夫!”
“你竟然”她已经完完全全的被激怒,所以全然不顾下面说的话对他有多大的杀伤力:“即使他是破铜烂铁,他也比你强得多:他温柔、善体人意,当你需要他的时候他永远在旁边——”
“要一个这样的男人你不如去养一只狗!”他哼的一声,然后爆出冷笑。
“你既刻薄且狠毒,只配和红磨坊那些和妓女一样的女人在一起!”
龚慧安咬牙切齿,恨下得把世界上最毒辣的话语骂出来。
“妓女?是你要去报导的”他想出更毒的话:“你说的没错,我是应该和妓女在一起,她们至少拥有国际级的健美身材,而且懂得如何跳大腿舞取悦男人!”
“大男人沙文主义猪!”
在她吼出这句话的同时,她掷出了茶几上的烟灰扛,哐啷!在他额头上猛撞了一下,玻璃烟灰缸在地毯上弹跳了一下,没事,他的额头却顿时红肿了起来。张静猝然蹲下,以手捣著伤口。
“怎么了”龚慧安马上后悔了。她急忙靠过去。
没想到她一靠近,张静的手忽然一挥,将她推得好远。
她撞到了床头柜的尖角。
左方额头立即涔涔流出血来。当他听见她的呜咽而抬头时,她的血已流满半边脸。
张静一下子手足无措。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将她伤成那个样子。
他挨过去轻声安慰她。当然,安慰是不能止血的,他想到必须将她送医,赶忙拿起电话接柜台;没想到这四星级饭店的柜台人员不但不太听得懂英文,而且十分缺乏服务热忱,约十五分钟后,才带着一付不相信会发生什么大事的表情来按门铃。
“救护车,快!”
龚慧安呈半昏迷状态,眼冒金星,但此刻如果她握着一把手枪,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拿出扳机,把他枪毙掉。
“我爱你,我爱你,千万不要出什么事唉,我宁愿自己残废,也不愿意造成你任何损伤”
说这些话已经太迟。躺在救护车病床上的龚慧安已有不省人事的趋向。她因惊怕与失血昏了过去,只记得她应该枪毙他。
剩下的五天他们全耗在她受伤这件事上。他用尽力气来忏侮:削水果给她吃、专程跑到华文书店买了一本十分肉麻的爱情小说念给她听、忍痛到lancel总店去买一个她曾轻微赞美过的皮包送给她生平第一次做了许许多多他觉得十分“卑躬屈膝”的事情,可是换不回她一个微笑。
医生说伤得并不严重,休息几天就会好,可是她好像执意把自己当成一个重病病患一样。因为她不肯原谅他。
“你到底还要我怎么样?”
就在他们预定离开巴黎各奔前程的前一天,他终于发出小小的抱怨。
伤口已经结疤,但龚慧安的心里也凝了霜。
“我们完了,完完全全的完了。”
她以冷静且冷酷的语气说话。
“你不肯原谅我的小错?”
“这是小错吗?如果是你的大错,那我岂不一命归阴?”
“别这么夸张,”此刻他还是坚持“讲理”“你先动手的!”
“原来你根本不认错!”她瞪著他,眼中射出的怒火仿佛要把他烧成灰烬“你真是禽兽不如?”
其实他真的认错,因为他伤了最心爱的人,可是他觉得,她给他这几天脸色看的惩罚也该够了。
“就让我真心真意说道歉,”他说“请你也平心静气接受,好吗?明天就要走了,我们既使分手,也不该带著怨恨上路吧?你记住对我的恨意,不会有好处的。”
明天要分手?她愣了一下,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转瞬间她沈静了。
是的,记住他做的坏事徒劳无益。
基本上她是个急性子的人,但却有特殊的功夫到了紧要关头,让自己在极短的时间内冷静下来。
分手在即,争吵确实无聊。
龚慧安怔怔看了张静好久,她问自己:“你还爱他吗?在受到这么多伤害之后”
我还爱他。
有一个无可消灭的声音这么说。
“所以,如果一定要分手,你该怎么做?和他再大吵一次然后怨恨分手?还是原谅他?”
原谅他吧。
她终于挤出了一个笑容。很勉强的笑容,对他而言却像大旱之后飘过来的云霓。
“起来吧,你在床上躺这么久是不健康的。我们出去吃点东西,嗯?”
他几乎用他平生最温柔的语气说。
她也驯服的站起来。
这种顺服使张静松了一口气。他知道她若再僵持下去,他的忍耐度可能已经
到了极限,随时会爆发出来。还好,她在最后关头懂得妥协。
他牵著她的手,走进不寒不暖的巴黎的风中。巴黎华灯初上,香榭道上的夜景一片灿烂辉煌。
那是一个属于情人的夜,虽然两个人的心底都仍留著难以忘怀的疙瘩,但仍深深的被绚丽的夜感动了。
春末的风是会溶化人的,在巴黎。
他还是情不自禁的在夜风中吻她。在那些五光十色的灯树下,她看来如此苍白美丽,如此像一个初恋情人,小巧的五官都发出柔美的光芒,像个天使。
而在她眼中,他也成了一个温柔的情人,那双时常披上凌厉外衣的眼睛,显得如此的含情脉脉。
他们走进一家法国餐厅,点了两打生蚝、两份鱼子酱和一磅新鲜鲑鱼,还有最好的法国酒。在酒的醺醺然中,龚慧安笑得十分开心。
“如果能够一直这样多好。”
张静这么想。可是,他知道这只属于特殊时刻——是不是因为这种和平的时刻太缺少了,所以弥足珍贵?
他也露出真心的笑容。
“明年我们去哪里?”他问。
还有明年吗?龚慧安深感愕然。两个人凑在一起,总是花了近十分之九的时间在闹意见,似乎不断在制造痛苦与伤害。只有在离开之后彼此思念。
“换个地方吧,不要找这种人来人往的大都市。”龚慧安说“人在都市中,特别容易变得急躁。”
她企图为这几天的遗憾找到藉口。
“你说好了。”
“尼泊尔,加德满都机场。”她想了一会儿说。
第二天他们在机场道别。依依不舍的强烈情绪差点使张静掉下眼泪。他握住她的手,迟迟不肯放开,仿佛这一放开就永远握下住、永远的失去。
“再见。”
龚慧安的嘴角有一抹凄楚的笑。
今年的相会在她踏进登机门那一刹那已经变成过去式了,明年的会晤仍是一个遥遥无期的未知数。
“明年会有明年的风吹,管他的!”龚慧安对自己说。再一回眸,已寻不到那个曾经热烈拥抱过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