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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三月,风光明媚,水暖花开,烟柳初萌,祓除畔浴,踏青宴宾,河边林间不知成就了多少痴男怨女。虽然宫规森严,但是,三月上巳之日,宫中也不能免俗,张乐于流水,供宫人祓禊驱灾。往年此时,正是未央宫人最开心的时候。
天子不在未央,众人皆要沐浴修禊,自然不会像平常一样需要辛苦劳作,哪怕是宫婢,这一日也可以好好休息,但是,今年的情况却并非如此。
所有人都是一脸疲惫之色,赶到水渠边匆忙洁身,待女巫行祓除之仪后,便迅速离开,十分忙碌。
若不是掖庭早已将各处宫人祓禊的时间次序拟好,倚华甚至不想去进行这个一年一次的春禊。
——驱病除灾、招魂解神……于她都没有必要。
当然,其它女子并不这样想,尽管明知道时间很短,任务还有很多,但是,当少吏通知调丝的众人去沐浴祓禊时,大家都很开心。
——至少能休息了一下。
仍有凉意的清水从头淋下,倚华不由长长地叹息,心中十分惬意。
——其实感觉真的不错。
换上准备好的干净衣裳,与众人一起进行祓除仪式后,倚华与同来的众人一起返回暴室。
“你们!等一下!”一个颇有几分跋扈意味的声音忽然响起,没有在意的倚华顿时撞到前面人的背上,引来一眼不悦的怒视,倚华却只是默默垂眼,没有开口,更没有致歉。
低着头,倚华看到一双玄端青履在自己面前停下,一个恍如隔世的温和声音响起:“随我来。”
倚华蓦然抬头,却只看一身皂色的孤独背影渐渐远去,她不由一愣,下一刻被身旁的人狠狠推了一把,她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回头,却见正是自己之前撞到的同伴。
“掖庭令的吩咐你没听到啊?想死啊!”头发花白的妇人一脸凶恶地斥责,眼中满是鄙夷,似乎倚华身上有什么显而易见的污垢。
倚华这才回神,默默地跟上已经走远的掖庭令张贺。
掖庭令是少府属吏,掖庭的官署也在少府之中,入少府寺门时,倚华忍不住停了一步,向东望了一眼——隔着流水石渠,椒房高阙清晰可见。
“以后,你会看腻的。”张贺没有回头,却仿佛看到似地说了这么一句,让倚华不由愕然。
——天子即将立后,空置八年的椒房殿将迎来新的主人。
——但是,这些与她何干?
即使倚华的心已经是干涸的古井,此时也不由感到了惊悸。
少府东首的跨院才是属于掖庭的官署。
因为即将立后的关系,少府十分忙碌,来往的官吏看到掖庭令领着一个宫婢经过,心中虽觉奇怪,却无人停步过问,两人便在这种奇怪的气氛中进了东跨院。
与外面的繁忙不同,掖庭署中悄无声息,一个人也没有。
倚华警觉地停步,站在门口,张贺却仿佛毫无察觉,径自推开正堂的房门,随后才伸手示意她入内:“长御请。有人要见你。”
——长御……
——仿佛是上辈子的称呼了……
倚华不禁恍了神,随后依言走进正堂。
房门在身后关上,倚华转身,发现张贺并没有进来。
“长御,请进。”一个从未忘记的声音响起,倚华骤然警醒,神色再不是之前的恍惚麻木,双眼眯起也掩不住眼底的神采。
走进内户夹室,看到立于窗边的霍光,倚华款款下拜参礼:“婢子参见大将军。”郑重、优雅,宛如当年。
“长御不必多礼。”霍光平静地回答,目光却始终停留在她的身上,凝神打量这个八年未见的女子。
——憔悴、悲凉……还有一丝固守的疯狂……
霍光垂下眼,心中有些犹豫了。
“大将军召见,可是有所吩咐?”倚华坦然开口,敛首躬身,姿态恭敬。
“幸君的女儿即将入椒房……”霍光缓缓开口,随即就见倚华抬眼望向自己,讥诮、愤怒,最后全化成唇角的一丝微笑。
“婢子尚未恭喜大将军。”倚华轻笑,“上官氏入宫为婕妤,月余立后,大将军尚有何忧?”
霍光无奈苦笑:“长御,我未忘前诺。”
见倚华一脸不相信的冷笑,霍光只能叹息:“我的厶女只比外孙女大几天。”
——他不是只有外孙女一个选择。
倚华敛起冷笑,神色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情绪。
“不过,我确实是为外孙而来。”霍光轻声而言,“她只有六岁,长御愿意照顾她吗?”
“上官家的女公子不会没有保傅的。”倚华拒绝。
霍光没有放弃,继续说服她:“她年幼失恃,身不由己,我已没有办法照顾她。长御当知其母昔日所做的一切,不为其它,只为其母,长御可愿勉为其难?”
——那个小产未久便为皇曾孙奔波的女子……
倚华默然垂首,无法说出拒绝之辞。
“大将军为何想到我?”她抬头看向霍光,“掖庭令找不到其他人吗?”
霍光眼中显出一丝笑意:“有很多人能照顾她,但是,我也不知道我希望她如何……”
——她是上官家的筹码,以后,她可能就是最锋利的一柄剑,被她的父祖用来对付他。
——他究竟该怎么对待她……
——毕竟,将她推入这步境地,他也有份!
倚华愕然。
“一切全拜托长御了。”霍光叹喟。
倚华沉吟片刻:“将军没有交待?”
霍光摇头:“没有。”
倚华静静地看着一脸落寞也决然的霍光,良久,她抿唇轻笑:“将军是在推卸责任?”
——日后,那个外孙女的一切遭遇都与他再无关系。
“算是吧!”霍光没有否认。
“大将军……大司马大将军……”倚华轻轻摇头,“君之姓还是霍……”
——竟如此没有担当吗?
霍光脸色骤变。
他如何听不懂倚华的意思。
——大司马大将军不该如此!
——霍家人不该如此!
这个未曾真正经历过那个时代的年轻女子用直白的态度告诉他——他是如何不配这些……荣耀!
霍光相信自己此刻定然是面无血色,但是,他不能不昂起头,用最坚决的态度回应女子的质疑:“这些不用长御提醒!”
“婢子逾越了。”倚华迅速收起所有锋芒,平静地低头。
“照顾她。让她安然地待在椒房殿。若是有一天,我不能不对她出手,在我动手前,请长御用我给她的东西结束一切。”这一次,不是商量,也没有犹豫,霍光有条不紊地说出自己的要求。
倚华沉默片刻,似乎在思索他话语的意思,随后抬眼看着他,低声询问:“什么东西?”
霍光的神色生硬,声音也异样的艰涩:“长御见到她便知,我让她贴身带着。”
——幸君已逝,无论如何,他都不能亲手葬送她的女儿……
——即使是自欺欺人,他也只能如此。
“婢子明白了。”倚华应承下来。
——八年……
——她再一次成了长御。
——服侍一位年甫六岁的皇后。
*****
换上很久未曾碰触的丝帛华服,站在大方镜前,倚华怔怔地望着镜中人的模样——曲裾重缠,交输续衽,长发结髻,垂于肩背,敷粉施朱,眉色黛黑。
——这真的是自己吗?
——她有多久没有看过自己的模样了?
察觉时候已经不早,知道她已盥洗更衣完毕,却久候不见她出来的张贺走进内室,见她站在镜前发愣,便微笑出声:“焕然一新,长御感觉如何?”
“劳掖庭令久候。”倚华立刻回神。
“长御若是准备好了,便走吧!”张贺轻笑。
*****
从垂栋飞阁的复道来到建章宫,绕过高达五十丈的神明台,张贺沿着露道径自往建章西门而行,跟在他身后的倚华不由奇怪。
“上官婕妤不是居于建章宫?”上官家急着把人送进宫,却没有要求她离天子近一些吗?
张贺没有停步,只是轻声回答:“上官婕妤年幼,长主让其居于承光宫。”稍顿了一下,他将声音压得更低一些:“周阳八子居于承华殿。”
鄂邑长公主之前为天子内周阳氏女,初为长使,月余前,又进为八子。(注)而承华殿虽然不是紧邻骀荡宫,但是,总归是同在建章宫中,承光宫却在建章宫的西北。
暴室之中,也有人议论今上的后宫,但是,倚华当时并没有上心,此时却不得不努力回忆那些人都说过些什么。
“……长主并不属意婕妤……”倚华愕然,轻声询问张贺。
张贺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道:“长主自然希望后宫早诞皇子。”
——上官氏太过年幼了,肯定不可能做到此事。
很多年后,倚华才想清楚,就是从这时起,她真正决心好好照顾霍光的这个外孙女。
——因为怜悯……
——无论如何,一个六岁的女孩都不该有这样的生活,更何况,她本该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娇女……
很快就到了承光宫,鄂邑长公主不在,公主家令将两人领到上官婕妤起居的侧殿,一个看起来有些娇憨的女孩坐在围屏绣榻上,静静地听张贺说明来意,随后便抬眼看向她。
“外祖父让你来服侍我?”小女孩的五官很精致秀气,但是,圆圆的小脸缓和了可能的惊艳,只让人觉得可爱。
“是!”她柔声回答。
“可是,大父为什么不来见我?”这是问张贺的。
“大将军很忙。”张贺恭敬地回答,却明显是敷衍。
她看到女孩的眼神一黯,随即眨了一下,便恢复了天真的神采。
“烦掖庭令代我向外祖父致谢。”上官婕妤很认真地拜托。
“诺!”张贺低头。
她同样低头,心中一阵刺痛,与当年她将皇曾孙交给郡邸狱中的治狱使者时的感觉一般无二……
张贺告退后,小女孩的目光闪亮,好奇地望着她:“我怎么称呼你?”
“婢子倚华。”她深深地低头,掩去所有神色,语气平静恭敬,随即听到小女孩用稚气的声音认真言道:“那么,以后,一切就拜托倚华了。”
倚华讶然抬头。
——为她如此轻易交付的信任。
——敏锐还是天真……
——上官嫱……究竟是怎么样的人呢……
注:长使、八子都是后宫等级位号。这个时期,西汉后宫等级除了昭仪都已完备,共十三级。婕妤视上卿,比列侯。濩娥视中二千石,比关内侯。傛华视真二千石,比大上造。美人视二千石,比少上造。八子视千石,比中更。充依视千石,比左更。七子视八百石,比右庶长。良人视八百石,比左庶长。长使视六百石,比五大夫。少使视四百石,比公乘。五官视三百石。顺常视二百石。无涓、共和、娱灵、保林、良使、夜者皆视百石。上家人子、中家人子视有秩斗食云。(顺带说一句,因为“五官以下,葬司马门外”,也可以说,五官以上才是真正的天子后妃。)
(刘弗陵愤怒:“之前破坏朕的形像,如今不让朕出场,你究竟居心何在?是不是真想让朕踹你一脚?朕不介意牺牲形像!”易楚干笑:“陛下怎么能轻易出场呢?没有粉红票,我怎么舍得让你露脸!”……欲知后事如此,且待下回分解……)(未完待续。)